李若薇回到家,臉上帶著興奮,腳步輕快,行經奶奶家門前時,她停下腳步,熱情地打招呼。「奶奶,你好啊。」
「今天有什麼好事,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我今天領薪水,去銀行把最後一筆房貸繳清了!」
「小薔薇好能幹,才短短時間就把房貸繳清啦。」
奶奶的精神越來越好,前幾天,她還看見奶奶拿著枴杖學走路呢。菲傭瑪莉把奶奶照顧得很棒,瑪莉常用怪腔怪調的中文說:「奶奶活得越久,瑪莉才可以賺更多錢。」
她們成了互相依靠的兩個人。
李若薇也有可以依靠的對象,就是他們家的「妹妹」和「弟弟」。她一回到家,它們就會爭先恐後衝出來,賴在她腳邊撒嬌,她走到哪裡、它們就跟到哪裡,形影不離。
剛開始兩隻狗還互看對方不順眼,但因為她上班的時間長,它們除了彼此陪伴之外,沒有別的選擇,所以感情越來越好,經常鬧成一團。
「是啊,亦樊最擔心房貸問題,他怕這麼好的房子被拍賣掉。」
「咱們這裡的居住環境真的不錯,被賣掉就太可惜了。小薔薇啊,星期天到家裡吃飯吧,我和瑪莉幫你慶祝貸款還清。」
「好啊,奶奶,星期日見。」她向奶奶揮揮手,往自家方向走。
一貫的動作,翻信箱、進屋、幫弟弟妹妹補充糧食,但當她在信箱裡找到熟悉的信封時,便忘記後面的動作。
就著台階坐下,打開信,不管收到幾封,看見他的筆跡,她總是心情激動。
親愛的老婆:
你過得好嗎?我想肯定是好的,你有了份好工作、正在努力還清貸款,而我們家的妹妹又長大了一些,大到懂得如何安慰你的寂寞。(忍不住想問,那個讓你願意給機會的男人出現了嗎?)
你猜,昨晚我夢見什麼?我夢見我們的墾丁之旅,夢見我初次遇到你,你飛揚的頭髮撩撥著我的心。那時我就想,這麼美麗的女生是不是對大海有很多的埋怨?
不然,幹麼死瞪著它,好像它欠你很多錢。
然後我又夢到我們第二次去墾丁,夢到那個晚上我們貼著彼此的身體,聽見彼此心底的歎息。
那麼美麗的地方,見證了我們的愛情,有空,再去走走吧,帶著我們家的妹妹,在沙灘上奔跑。
記不記得,我們曾經討論要去哪個國家旅遊?你說,有我在,便不需要去東京迪士尼,不需要那種偽裝的幸福感,但我不在了,所以……約幾個好朋友或同事走一趟東京之旅吧,不管迪士尼是不是真實的幸福,但當下那刻,它的確可以帶給人們歡樂。
我去過很多國家,從很小的時候便熱愛旅行。我登過巴黎鐵塔,在羅浮宮裡喝過下午茶;我去過佛羅倫斯和街頭藝人拍照、也走過比薩斜塔;我在瑞士的鐵力士山上堆了一個雪人,在留聲湖邊吃過烤田螺……
那個在海邊散步的下午,我曾暗暗對自己發誓過,要領著你一路一路走,走著我去過的每個角落,我也想把那套《尼羅河女兒》買回來,認真讀一遍,看看什麼樣的愛情是你心之嚮往。
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那麼多,誰知道,到頭來沒辦法實現的原因,竟然是時間不夠。人永遠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所以我的小薔薇,盡情豐富自己的生命吧,付完房貸後,每個月存下一點旅遊基金,去埃及、去美國、去法國、去德國……去所有能讓你感到幸福的地方,不管那裡有沒有一段你夢想中的愛情,也不管那種幸福甜蜜是不是短暫假象。
腦子很亂,護士馬上要過來送我進開刀房,我開始想起我們之間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記不記得我們去跟你的前男友嗆聲?回家的時候,我問你,「有沒有感到很愉快?」
你想半天,搖頭說:「報覆沒有想像中好玩。」然後你又告訴我,「你有沒有看見那個老太太,她望著你的表情,好像大熊發現蜂蜜。」
我責你苛薄,人家才三、四十歲,怎麼可以說人家是老太太。你說:「活該,誰教她有一個水桶腰,誰教她講話的口氣像歐巴桑,誰教她氣質粗鄙,誰教她……」
我接話,「誰教她搶走你的前男友。」
你聽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也不管當時我們正在斑馬線上,就任性地轉過身,笑逐顏開說:「這點,她倒是做得很好。她不把爛的搶走,我怎麼碰得到你。」
當時,行走的小綠人只剩下六秒鐘,你發狂拉起我,跑過斑馬線後,在路的那一端,我們彎腰急喘,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我們面對面大笑。
記不記得追垃圾車那次我們抓著垃圾袋猛跑,我手長腳長,一下子就把兩大袋垃圾丟進去,而你卻是怎麼都不相信垃圾可以拋得進,於是我抓起你的腰,一、二、三……拋物線劃過空中,垃圾達陣。
你笑著告訴我,「我真擔心你鬆手,把我和垃圾一起丟進去。」
我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說:「如果你後悔娶我的話。」
我回答:「如果我真的後悔,會有更文明的作法。」
你生氣了,瞪著我說:「我只是隨便講講,你可不要真的以為自己有後悔的空間。」
我的傻薔薇,告訴你,娶了你,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你老是問我愛不愛你,你明知道我對你在意、明知道我會嫉妒你身邊的男性,明知道我非要你在身邊……我的愛表現得那樣明顯,你卻還是不放心地追問我那三個字,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很介意男人說不說那三個字?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很抱歉,因為我始終認為「我愛你」三個字是種可怕魔咒。本來愛的,三個字一說出口,就會不得善終。我那位初戀女友是這樣,我父母親是這樣,我身旁的許多友人都可以站出來作證,那三個字千萬不能輕易出口,否則愛情就會事過境遷,不留痕。
所以明知道你介意,我還是打死不說。對不起,我只是沒說,但我是真的愛你,沒有半分矯情。
我猜,這是我們的最後一封信,當我的筆停下,緣份便斷在這裡。我真心希望,我們的緣份可以更長,我真心希望,沒有任何外力或因素干擾我們的愛情成長,可惜天不由人願,我們之間缺乏注定。
對不起,我再不能陪你走過每個四季,再不能握著你的手,經歷生命裡的每場盛宴。接下來的路,你必須一個人走,準備好了嗎?告訴我,你會抬頭挺胸,走得比誰都驕傲,告訴我,你會表現得讓所有人為你喝彩,待來日,我們相遇,你再告訴我你發生過的所有精彩故事,好不好?
再見了,我親愛的小薔薇,你要好好的,要快快樂樂的,要帶著微笑迎接每個明天,這樣我才不會心疼,知不知道?
現在,提起精神吧,回到房間裡,把我的衣服鞋子和瑣碎東西,通通扔進垃圾袋裡,等垃圾車聲音響起,提著它們,丟進去。
記住,轉頭那剎那,你就開始了新的生活,不要回頭、不要猶豫,跨開大步、自信前行。
愛你的老公
信的後面字跡紊亂,李若薇想,大概是護士已經推了病床過來,他只好急匆匆地結束這封信。
這個男人,在被麻藥迷昏的前一分鐘,心裡、腦裡,想的全是她。有這樣的老公,她還有什麼不滿足?
淚水花了她的臉,她把信折好,貼在胸口,溫存。
吸口氣,她說:「笨老公,你老婆比你想的更厲害,她已經還完所有貸款。下個目標,她要開始存錢開麵包店,她計劃在店裡賣一種愛情麵包,那個麵包裡面有酸酸甜甜的蔓越莓,有酸酸甜甜的洛神花,有酸酸甜甜、酸酸甜甜的愛情滋味,我還要在麵包上面的介紹牌子寫下我們的愛情,我絕不會讓我們的緣份斷在這裡。
我本來計劃在二十二歲那年開店,在三十五歲那年存夠幾筆兩百萬元,然後領養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叫樊樊,女兒叫亦亦,然後每天,我對著他們喊,亦樊吃飯了、亦樊睡覺了、亦樊起床了、亦樊……我好愛你——」
視線模糊,這不是兩人間的最後一封信,絕不是最後一封。他寫了十五封信,她會繼續接下去寫五十封、五百封、五千封……直到她老得再也握不動筆桿為止。
「還有啊,雖然我很小氣,可你要我做的每件事,我都會為你盡力。為了你,我沒讓百合花枯萎,為了你,我走出家門,為了你,我找到一份喜歡、可以做一輩子的事業,還清房貸。現在,是的,我還是為了你,為自己存下一筆筆的旅遊基金,去埃及、去英國,去造訪你長眠的地方,希望那個時候,我會看見薔薇怒放……」
她抱著信,一句句說、一句句講,直到月亮升起、月亮偏西,直到天上的雲遮住月暈,直到第一滴雨水落下,濕了她的秀髮。直到……她知道,他真的真的已經離開自己。
健保房裡,交談聲、呻吟聲、嘔吐聲,一層布簾根本隔不開那些聲音。
費亦樊和李若薇沉默地對坐在病床上。檢查報告出爐,醫生說他腦袋裡面長了一顆腦瘤,雖然不大,但位置很糟,開刀的成功機率小到讓人跳腳。
但是不開刀,慢慢地,他將會沒辦法說話、吞嚥困難,他的生理機制會一天天慢慢喪失,直到連呼吸都無法自主控制。
李若薇看向身前的男人,本來想開口安慰的,沒想到嘴巴未打開,淚腺先一步大開,她哭、哭得極其壓抑,淚水像不用錢似的拚命往下掉。
費亦樊沒阻止她哭,只是伸長雙臂把她緊抱在懷裡。他們心裡各自負載著心事,誰都不肯說出第一句。
她哭啊哭,明明壓抑、明明沒有明目張膽大哭,卻還是哭到聲音沙啞。「你會不會怕痛?」
「不怕,但看你這樣子,我開始害怕了。」
「為什麼?」
「因為我痛一分、你會痛十分,我緊張一分、你緊張十分,你承受的永遠是我的十倍,我捨不得你痛。」
他在說情話嗎?這當頭不應該說情話,應該說謊話,說那種會騙得人心安的謊話。她又想哭了,但用力憋住,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為他承受的那十分。
見她緊咬下唇,他苦笑。「我的小薔薇,想哭就哭,沒關係的。」
「我才不哭呢,我必須很勇敢、很勇敢,等你開完刀,我得每天照顧你,每天煮好吃營養的食物幫你補回動過刀的腦子,我還要學會推輪椅,每天帶你去散步、曬太陽,直到你恢復健康。」她扳動手指頭,細數自己該勇敢的十個理由。
「你想照顧我嗎?」
「當然,你是我老公耶,我不准別的女人來照顧你,就算你在生病,那些狐狸精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失笑,道:「我都生病了,你還擔心什麼?」
「就算你生病,你還是我的無價之寶。」
「又漲價了嗎?從一兆英磅變成無價之寶?」他歎氣,看著胸口的那顆小腦袋。腦袋小會不會比較笨?否則怎麼會把一個病人當成無價寶?
「對,越病越貴,你只能是我的。」她口氣篤定得無法商量。
「霸道。」他捏捏她的臉頰。
「來不及了,就算我霸道,你也甩不開我。」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好像害怕著,怕下一秒他會從自己身上失蹤。
「傻氣……我的小薔薇,我該拿你怎麼辦?」
「很難辦的,但再難辦都只有你能辦。」
難辦,真的好難……辦。他望著她,突然說:「若薇,我們去墾丁一趟,好不好?」
「為什麼想去墾丁?」
「因為那邊的太陽很亮,天空很藍,風很暖,民宿很漂亮,烤肉串很好吃……最重要的是,我在那裡遇見你。」
「你的身體不要緊嗎?」
「不差兩天吧,我就不相信,幾天的時間它能長多大。」
「說的也是。好吧,我們去墾丁,狠狠的玩、拚命的玩,不曬脫一層皮絕對不回來!」她發誓似的說。
「你會陪我玩衝浪?」他拉扯嘴角對她笑。
「就算再害怕,我也要成功站到衝浪板上。」她信誓旦旦。
「你會陪我開賽車?」
「會,就算會翻車、撞得鼻青臉腫,也要捨命相陪。」她要陪他,一路一路陪,再艱難也不放開。
「你會陪我坐香蕉船,陪我騎水上摩托車?」
「會、一定會,但你也要陪我去看乳牛,陪我吃將軍包,陪我去看鋼管秀。」
「沒問題,還要一起去那家生意好到爆的滷味店排隊。」
他們越說越開心,她揮開淚水,用力說:「我們把所有的力氣玩光光,然後睡上三天三夜,等力氣養好了,通力合作,一起把你腦袋裡面的壞傢伙消滅。」
「好,決定。」
他伸出手,她也伸手,兩個人很幼稚地打了勾勾,很幼稚地蓋了章——這種舉動其實不幼稚,幼稚的是他們思慮不清楚,沒想過光是打勾勾並不夠,萬一腦袋裡的壞傢伙是個火力強大的對手,即便集合兩個人的力氣也無法對抗……
他們去墾丁,玩遍他們說的每一件事,他們像不要命似的玩,香蕉船坐過一遍又一遍、摩托車騎過一圈又一圈、衝浪板衝到兩個人上岸後,連站立都有困難。但他們沒曬脫一層皮,因為費亦樊捨不得他的小薔薇受傷,還是把防曬用品帶上。
最後一個夜晚,本來是下午的車,但眷戀海灘上夕陽的美,他們留下來了。
沒有訂飯店,他們不心急,手牽手,在海灘上來來回回走過一遍又一遍。
妹妹跟在他們腳邊,這幾天它也玩瘋了,大人衝浪它跟著沖、大人玩水它也跟著玩,完全不曉得害怕是什麼。
夜更深,海灘上的遊客走光了。他們雙腳乏累,就著沙灘坐下,妹妹和他們一樣累,才坐下,就把頭埋進前腳,呼呼入睡。
她靠在他懷裡,問:「你幸福嗎?」
他認真想想,半點不敷衍,「很幸福。」
「是不是有李若薇在,碰到什麼事都不害怕?」
「對,有李若薇在,我就有無窮的勇氣去面對。」
「那麼明天開始,我們一起努力吧,只要闖過這關,一切就會好轉。」
他沉默,因為她不曉得,他們要闖過的不只有這一關。
「為什麼不說話,沒信心嗎?」她問。
「若薇,我前天打電話回英國,與我的父母親聯絡過。」
「告訴他們你的病情了嗎?」她憂心問。
真糟,她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對方是父母親啊,兒子生病,有權第一個知道。
「說了,他們相當擔心,希望我回英國接受治療。」
她愁眉。這是很正常的要求,如果生病的是她兒子,她也會希望孩子回到身邊。
「你想回去嗎?」
「我考慮過,如果我留在台灣開刀,一方面我沒有工作收入,而你也必須停下工作照顧我,除了辛苦之外,我們的存款沒有辦法應付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