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才兩盒,沒辦法排成一排對子孫炫耀,所以她換了個炫耀方式。
她把去年買給老公的領帶夾拿出來,貼上日期標籤,再把昨天剛買的手錶拿出來,貼上日期標籤,有兩份禮物了。從現在開始累積,到她八十歲時,她一定可以累積出值得炫耀的好成績。
她拿起桌邊的信件。很久了,她很久沒給郵差先生送麵包、很久沒從他手裡接過熱騰騰的新信,因為她得去上班賺錢繳房貸,不讓百合花、狗屋以及他們的共同記憶被破壞。
打開信,熟悉的醜陋字跡跳出來,他的中文宇丑到令人髮指,但那麼糟的字卻讓她的心緊緊、暖暖。
親愛的老婆:
記不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靈魂之說?我說不相信,認為生命只是一連串的化學反應,你聽完很不爽,辯稱:「當然有靈魂,如果沒有靈魂,活著的人怎麼辦?」
我不懂這句話的邏輯,什麼叫做,如果沒有靈魂,活著的人怎麼辦?
你說:「沒有靈魂的話,活人的思念、悲哀、痛苦要讓誰去收納?」
我嘲笑你「因為需要,所以存在」的想法很資本主義,你低頭想半晌,回答:「如果資本主義可以讓人們的愛不會因為死亡而隔離,那麼我願意當個資本家。」
當時我笑你傻氣,可現在,我和你一樣傻氣。我去找書、在網站上面找資料,找到許多和靈魂有關的訊息。
在金門有個女孩借屍還魂,投身在另一名女子身上生活了幾十年,有科學家將剛死的人放進透明真空的玻璃棺材裡,發現有一縷類似靈魂的煙霧從屍體的鼻子裡竄出……
所以靈魂是存在的(不管武不武斷,我都這樣認定)。那麼現在我的靈魂會在哪裡?我猜,一定在你身邊,你走一步、我走一步,你快樂我便幸福,你憂傷我便抑鬱。雖然隔了時空,但我們的情感仍然緊密聯繫。
這種感覺很好,因為你活著,我便持續保有感情,因為你的思念,我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因為李若薇,費亦樊的靈魂有了歸依,不管時光變遷,我們始終是不能被分割的一體。
所以,盡情快樂吧,我親愛的小薔薇。
我離開十個月了,你有沒有慢慢適應一個人的生活?我們家妹妹有沒有學會安慰你的寂寞?
如果還是無法適應,如果還是覺得孤寂,那麼張大你的眼睛,看看四周,有沒有合適的男性?有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對你一見鍾情、願意為你的人生負責任的男人?如果有這號人物存在,那麼,試著給他一個機會吧。
我翻過一本雜誌,上面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會碰到兩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如果它們的出現不在同一個時間點,那麼你便是幸運的,否則的話,你便得為愛情的取捨而痛苦。
幸運老婆,老實說,我的佔有慾還是很強烈,我仍然希望你只歸屬於我,但你的人生這麼長,而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過去……我捨不得你獨自行走在乾涸的沙漠,我想要有雙強健的手臂為你打傘撐腰,所以試著放下、試著找一個你愛他、他愛你的男人,共同生活吧。
愛你的老公
她把信讀過兩遍,從抽屜裡拿出紙盒,裡面有九封信,九封他親筆寫的信。他的中文造詣很不錯,但字實在寫得讓人詬病。
她把信一一打開,再背一遍,每封信、每個安慰與鼓勵,陪著她慢慢走出悲情。
他的信幫助她重生,幫助她離開封閉,幫助她再次走進人群。她的哀傷一天天被平撫了,因為她知道,他愛她,直到他離世的那一刻,從未停息。
緩緩用指腹撫過他的字跡,像影印似的,要把他的字深深刻進腦袋裡,第無數次的膜拜後,李若薇把第十封信一起收進紙盒。
離開房間,走入客廳,客廳有一個小小的高腳桌子,就擺在他畫的那叢薔薇旁邊,她在上面放了他的相片,相片前面有水果、新出爐的麵包,還有小小的薰香蠟燭,所以不管她在不在家,亦樊隨時隨地都有小薔薇相伴。
她拿起相片,抱著它坐進沙發裡,對他細細低語。「我的英文很棒了,已經把你的隱私看透透,現在啊,你那些說不出口、只敢寫在筆記本裡的愛情,被我再三複習。知道你愛我,我感覺良好;知道你沒有辦法一天看不到我,我心情舒暢;知道你上課上到一半,常對著那個綁馬尾的小女生想起親愛的老婆,感覺很棒;知道你為了我改變主意,想把頹廢人生變得積極,簡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筆記裡面所有的心事都很好,只有一點不好,那就是,你無法待在我身旁。我那樣愛你,為什麼你不能存在?如果我們之間沒了愛,是不是你就可以活下來?
如果是的話,費亦樊,我不愛你。聽清楚了嗎?費亦樊,我不愛你、一點都不愛你!」
如果老天真是出於妒忌才將他收回去,那麼,她不要愛了,她要他好好活下來。
哽咽,淚水垂直掉下,落在他的相片上。
「我的工作越來越順利,沒想到我們家那檯面包機,竟開創了我事業的第二生命,所以老公放心,我們的房子安全無虞。
你問我,身邊有沒有一個對我一見鍾情的男人?有,他叫做左勵強,聽到這個名字,是不是覺得他是那種自立自強的好男人?
可惜他不是,他是個浪漫到極點的男生。他是我的師父,曾經發下狂語,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把手藝全數傳給我的男性。我帶著你幫我打的履歷表去找工作,但在特質欄補上幾個字——有一個很愛很愛我的老公,所以他知道我們之間所有的故事。
是他讓我去參加人生第一場麵包比賽,我拿到第三名。隔天他把我的獎盃放在店裡,理直氣壯說:「我指導你得名,你當然要回贈店裡。」其實我心知肚明,他是希望讓我對自己充滿自信。他說:『將來你想恩將仇報的話,可以到對面開一家麵包店,和師父我打對台。』其實我明白,他企圖鼓勵我自己開店。
他和你一樣,是個很溫柔的男人,喜歡一個人,卻從不說明,只是溫溫的待人好、溫溫的替人設想、溫溫的為人做好每件事。你信裡提到借屍還魂,說實話,我真的想過,他是不是你借屍還魂的對象,是你想要我的愛情延續?但我很快便放棄這種想法,因為他說,小薔薇很難聽。」
拜託,小薔薇不知道多好聽呢,他的耳朵有問題。
李若薇用袖子把相片上面的淚痕拭淨,撫摸著費亦樊的臉,忍不住埋怨。
「你啊,誰說我們的愛情已經過去?明明就沒有過去好不好,它還在啊,到處都在。看著活蹦亂跳的妹妹,我知道你愛我,看著麵包機,我知道我愛你。百合花靜靜地記錄著我們的愛情,小薔薇也見證我們的至死不渝,屋子裡每個角落都寫著我愛你、你愛我。
你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會碰到兩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如果它們的出現不在同一個時間點,那麼便是幸運。我有啊,愛情的第一段是我愛你,在我們一起生活的那年裡,愛情的第二段是思念,在我們分離的第二年。我猜第二段愛情會維持得長久些,或許五十年、或許八十年。
它們雖然出現在不同的時間點,但我不幸運,一點都不,我還是認為一個人的一生,只要有一段愛情便已足夠。」
李若薇輕輕地吻了相片裡的男人後,把相片放回高几上,旋身之前,想到什麼似的,繼續對他說話。「我又碰到一個奧客了,剛開始他天天來買麵包,後來天天送一朵玫瑰。他不知道我的胃口很大,一朵不夠,要送一大把,再後來我師父受不了,要我把結婚戒指掛在手套外面,呵呵,對方看一次就明白我的已婚身份,很強吧,誰說我的戒指不夠大?」
她的手在相片前面晃兩下,好像老公本人就在眼前,她親吻了自己的婚戒,發誓似的說:「我要戴著它,走過一輩子,而關於我們的愛情故事,永遠都不會結束。」
拿起包包,她走到院子裡,牽妹妹出門。
妹妹結紮了,可是一個人在家很寂寞,上回在寵物店她看見另一隻西施犬,她想,就算妹妹當不了媽媽,也該擁有一段新戀情。
她笑笑,低頭對妹妹說:「媽媽很能幹吧,不必中樂透,也能幫你買一個好老公。」
她們走出家門,經過奶奶屋前時,笑著打招呼,轉過街角,那種被窺探的感覺又來了。好怪,最近老覺得背後有人在偷偷跟蹤,她又不是什麼大人物,挖了她的八卦能賣錢?
突地,她停下腳步,朝後方望去。
嘴角緩緩地、緩緩地拉出一個漂亮弧形,鬆了肩膀、柔了頸子,她悄聲問:「老公,是你嗎?」
趁著太陽出來的大晴天,李若薇把老公的鞋子洗乾淨,曬在籬笆上。
退後兩步、偏著頭,望向那雙亮白的鞋子,覺得好幸福。很怪,哪有人洗鞋會洗出幸福感?她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了。
一雙長手自身後將她圈緊,左手環住她的腰、右手勾起她的脖子,他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心,咯咯輕笑,「在看什麼呢?」
「看你的鞋子啊。」她往後躺在他胸口,暖暖的太陽把她曬得手暖腳暖心更暖。
「光是看我的鞋子就看得那麼開心?」好特殊的娛樂方式。
「對啊,光是看你的鞋子就看得那麼開心。」她喃喃重複。
「是嗎?那我也來看看……」然後,他一面看一面笑,笑得她滿頭霧水。
「你笑什麼?」她轉身,拉拉他的頰,把他扯出一張大餅臉。
「因為我看見啦。」
「看見什麼?」她現在不是滿頭霧水,而是多頭霧水,他是個讓人搞不懂的男人。
「看見你為什麼那麼開心。」
「說說看,我為什麼那麼開心?」
「那不是一雙鞋。」他指向籬笆上掛的那雙「東西」。
「不是一雙鞋?難不成是一件衣服?」
「不,那是諾亞方舟。」
「諾亞方舟?費亦樊,我要不要帶你去看精神科?」她活潑的眉毛誇張地一上一下跳動。
他笑得更過份了。
「馬上要發大水,你得趁天晴把諾亞方舟拿出來洗一洗、曬一曬,等世界末日到來,好集合各種動物上船。」
「就憑那兩隻鞋子?大概只能裝下蜥蜴和蟑螂吧。」她輕蔑一笑,眉毛上挑。
「你沒聽過放大燈嗎?拿來照兩下就成了。」
「如果那真的是諾亞方舟,我要裝的才不是動物。」
「那你要裝什麼?」
「裝金銀財寶、裝食物、裝開水、裝我可穿一輩子的衣服和騎一輩子的摩托車。等大水退了以後,這些東西比動物更有用。」
他笑彎腰,掐掐她的小鼻子說:「你這個短視的二十一世紀女人。」
「對啊,我就是短視,只要能看見眼前的幸福就夠了。」她圈起兩個手掌,放在眼前當望遠鏡。
「所以你的眼前看得見幸福?」他握住她的「望遠鏡」。
她點頭,絲毫不猶豫,「看見你,我就看見幸福。」
費亦樊捧住她的臉,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活潑好動的眉,親親她的靈活大眼,親親她俏皮的嘴唇……原來啊,一見鍾情不是莽撞的事,那代表了特殊緣份,代表他們是最合適彼此的一對情侶。
「我也是。」他看她好一陣子之後,才緩緩從嘴巴裡吐出三個字。
「什麼東西?」
「我也是,看見你,就看得見幸福。」
「所以你愛我嘍?」她抓住他的手臂問。
他沒回答,鬆開她的手轉身走到門前台階。
她追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嚷嚷。「說嘛、說嘛,說你愛我又不會少一塊肉!」
他笑而不答,要他嘴裡吐出「我愛你」三個字,比讓小豬跳芭蕾舞、小狗開太空船還要難。
「說一下,你什麼時候開始愛上我?」
他不理她,轉頭去看他最愛的百合花。
「不公平!我在結婚後的第二個星期三愛上你,只花九天就愛上你,你卻到現在都不愛我,我好氣、好冤哦!」她繼續逼迫他。
他不受影響。
她轉到他身邊,扯起他的衣襟,表現得很有殺氣。「說!你、愛、我!」
結果他還是沒被她的殺氣嚇到,唉,沒轍了,她祭出哀兵政策。
「我就知道,你從來沒有愛上我。」
他笑著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環住她的腰,把她圈入懷裡。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噘起的小嘴氣不到十秒,就自動鬆弛了嘴角。
風陣陣吹過,她靠在他身上,靠得昏昏欲睡,如果一輩子就在這樣昏昏睡睡間過去,那麼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睡美人。
「老婆,謝謝你。」他終於開口。
「謝我什麼?」
「謝謝你送的生日禮物。」
她堅持給他兩份禮物,像他給她的一樣,她是個強調公平的女性。
她送他一個領針,可以搭配他那套昂貴的西裝,另外她還給他一個大撲滿,裡面裝著她從小到大的存款——那是她東省西省、省下來的成績。有時候,為了省下十幾塊錢,她寧可拎著裝滿食物的環保袋走上好幾公里。
他問:「你省這幾十塊錢要做什麼?」
她總笑笑說:「等把撲滿存滿,我要用它來做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昨天,她把要用來做「人生最重要一件事」的撲滿送給他,他問:「為什麼送我?」
她笑逐顏開。「因為你的快樂,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的快樂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啊……他太快樂了,於是昨晚他很賣力地把快樂表現出來,在床上。
「不客氣,我喜歡你的回禮。」她暖味道。
他被她逗得大笑。「如果你願意的話,進屋裡去,我還有很多『回禮』可以給你。」
她當然願意,可她是個懂節制的女生,知道老公今晚還要應付一群皮得讓人頭皮發麻的小孩,而她的生活預算裡並沒有鹿茸蛇鞭這一項。
「讓你分期付款。」她抓起交叉放在自己腹間的大手。
「我有能力一次付清的。」他的手和她的交握。
「我喜歡細水長流嘛。」她把他的掌心攤平,在上面寫下一個又一個英文字,有L有0有v也有E的那個字。
「難道不喜歡澎湃洶湧?」他握住她忙碌的小指頭。
「偶爾為之可以,但浪費過度會坐吃山空。」
「怕什麼,你老公是一座大金礦,每次開採都會挖出大奇跡。」
「哈哈,你一定不曉得金瓜石當年多有名,現在呢?只剩下一座博物館矗立。人啊,還是省著點用才有保障。」
「真可惜,我還以為你是短視的二十一世紀女性。」他的唇落在她肩上,惹得她咯咯笑不停。
伸出右手,摀住他濡濕的嘴唇喊暫停,「別鬧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他乖乖依言,深吸氣,背靠在欄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