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靖軒歎口氣,環視了下周圍的人。餐廳裡燈光昏黃,迴繞著輕快的爵士樂曲,人們在此,習慣低聲交談,偶爾會有餐具敲碰到瓷碟的聲音。
大體上來說氣氛不差,畢竟是那個男人所挑選的地方。
只是那個男人遲到了,還遲了半小時。
猶豫再猶豫,她終究還是拿出了手機按了幾個鍵去「關心」一下。她真的不是想當個緊迫盯人的女人。
可惜,回應她的是語音留言信箱。
她無奈地收回了行動電話,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旁座上的Dunhill禮品袋。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在這間餐廳訂了兩個位子。當然,他也向她保證說他不會遲到,他絕對可以準時出現。
不過依現在看來,他所謂的「保證」顯然比不上公司裡的某個會議。
想到這裡,她又歎了一口氣。
「石靖軒?」
忽然,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
她醒神,下意識地回過頭去。而這一回頭,卻讓她著實愣了好一下子。
再怎麼倒楣,也不必選在這種時候遇上這個男人吧……
「嗨……」她硬是扯出一抹乾笑。「這麼巧,你們也來這裡吃飯?」
同時,她打量他身邊的女人。
──那個曾經讓她在屈辱之下整整活了兩年的女人。
「是啊。你在等人?」
高志揚微微一笑,手還緊緊牽著身旁的女伴。
「嗯……」石靖軒尷尬地點了下頭,很難不去注意到許雯雅那身懷六甲的模樣。「看樣子你快當爸爸了?」
她憶起了半年前從報紙上得知這兩人要結婚的消息。如果照許雯雅現在的模樣看來,想必他們定是奉子成婚了。
「預產期是明年二月。」
語畢,高志揚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兩人相互笑得燦爛,彷彿石靖軒從來就不是當事人似的。
難道他們不知道要懂得尊重一下她這個「前妻」嗎?
「你們坐旁邊?」石靖軒輕咳了一聲,暗示他們快點從她眼前消失。
「林先生還沒來?」
高志揚卻將話題扯到那個遲到的男人。
石靖軒一怔,隨即笑了一笑。「他公司最近比較忙。」
「一年前就聽說你們訂婚了,怎麼還沒打算結婚?」他追問。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慮,她總覺得這句話從高志揚嘴裡吐出來之後,竟變成了一把迎面直飛而來的武器。
「你又不是沒結過婚。」石靖軒嗤笑一聲,聳聳肩,故作不以為意。「他很忙,我更忙,哪來的時間籌備婚禮?」
「說的也是。」高志揚再度露出那抹惹人厭的虛假笑容。「不過,我看你應該是不需要婚姻這種東西吧?搞不好林先生也只會靠著結婚來利用你而已,你可真的要放聰明一點。」
說完,兩人讓服務生領著,在不遠處的空桌入座。
看著他們兩人親匿地說說笑笑,不堪的回憶一點一滴浮上腦海。再傻的人都聽得出來高志揚的那一番話是在嘲弄她。
然而她卻不能做出任何反擊動作。
因為那只會讓她落得「沒風度」的惡名而已。
她又看了一次表。
──林時碩那個該死的男人怎麼還不出現?他哪一天遲到她都可以體諒,為什麼偏偏要選在這個時候?
短短的六十秒,幾乎要比一小時還要漫長。
而那兩人的談笑模樣簡直是落井下石。
終於,她不想再委屈自己忍受這種鳥氣了。
她伸手招來服務生,低語了幾句之後,由座位上站起,禮貌性向那兩人點頭微笑之後便走出這間餐廳。
***
林時碩氣息微喘地小跑步至餐廳門前,卻見石靖軒從裡頭走出來。
「靖軒?」他皺眉,更是快步走上前。
「抱歉,客戶臨時殺到公司來,偏偏路上又塞車──」他有些喘不過氣,卻仍然先道歉。
「我瞭解。你不必急著解釋。」石靖軒打斷了他的話,卻面無表情,語氣冰冷。
「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我跟你保證過──」
「我說過我可以瞭解。」她阻止他繼續往下說,同時擦過他的肩,往自己的停車處走去。
林時碩忍不住仰頭吁了口氣,但還是認命轉身追上她的步伐。「我知道你瞭解,但是你不諒解。」
石靖軒並沒有答話。
「拜託,我也不願意在這種日子遲到。」他追上她,與她並肩走著。「你又不是不知道客戶忽然找上門就一定要應付……」
「所以意思是你可以不需要應付我?」她忽然停下腳步,側頭看向他。
她的話讓林時碩一愣,頓時接不下話。
「應付?」他皺了皺眉,有些不是滋味。「你用『應付』兩字來形容今天晚上的約會?」
「算了。」石靖軒抿抿唇,掉頭重新邁開步伐。「我今天很累,想早點回去休息。你餓了的話,就自己去吃飯吧。」
林時碩先是錯愕,然後下意識地伸手拉住她。
「你今天是怎麼了?」
「我說過,我累了而已。」她移開目光,不去正視他。
「累了就可以無理取鬧?」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我無理取鬧?」石靖軒嗤笑了一笑。「遲到的人是你,你反而說我無理取鬧?」
「我不是故意遲到,你要我說幾次?」他忍不住提高的聲量。
「一次就夠了。」她掙脫他的手,轉身往反方向走。
留下林時碩一人杵在原地,滿臉莫名,也滿腔怒火。
索性,他也掉頭往來時的路上走。
真的有那麼難理解嗎?她同樣是身為一個領導者,難道就不能體諒他的難處?
客戶明明就已經站在辦公室門外,難道要他跟客戶說「抱歉,我跟女友約好了,請你明天早點來」?這簡直是笑話!
思及至此,他悶哼一聲,愈想愈不爽。
忽然,懷裡的行動電話鈴響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醒神,伸手摸入西裝內袋,拿出手機接起。
「喂?」他應了一聲,尚未從不悅的情緒裡跳出。
『林先生嗎?』
那是一個從未聽過的女人聲。
「我是。請問您哪位?」他停下腳步,站在騎樓外。
『這裡是JOVANY餐廳,您今天晚上在這裡訂了兩個位子。』
「哦。」林時碩下意識點了個頭,大致猜到對方打來的用意。「抱歉,今天晚上我可能沒辦法過去,所以要麻煩你取消我的──」
『不是這樣的,』對方打斷了他的話。『剛才一位石小姐已經來過,不過她離開時忘了把她的私人物品帶走。』
「啊?」
他一愣,私人物品?「是……皮包嗎?」
『不是的,是個紙袋子。我們不太方便去看裡面是什麼,所以如果您方便的話,是否可以請您來代那位小姐領回呢?」
對方客氣地說明完畢後,等待著他的下文。
「好的,我馬上過去拿。」
簡單道個謝之後,林時碩收起行動電話,轉身便往餐廳方向走去。
那是一隻印著Dunhill字樣的紙袋子。
當服務生把那只袋子交到他手裡時,林時碩心裡忽然湧上一絲愧疚與不捨。
想也知道那是她送他的生日禮物。雖然體積尚小,但是意義重大。
「那個……」他腦海裡冒出了一個念頭。「請問我訂的位子現在還保留著嗎?」
他抬起頭,看向櫃檯裡的服務生。
如果他坐在這裡等她回來,她是否願意原諒他?
「當然。」服務生抬手指向某個方向。「您的位子現在還是保留著。林先生還需要嗎?」
「如果可以的話……」他微笑,隨著對方的手勢望去。接下來的話語卻卡在喉間。因為他認出了那個男人,認出了那個名為她的「前夫」的男人、認出了那個曾經是她秘書的女人。他們面對面而坐,氣氛似乎好不愉快。
剎那間,他明白了,明白了為什麼石靖軒今晚會如此不諒解他。
「先生?」服務生喚了他一聲。
「嗄?」他如醉方醒,回頭過來看著服務生。「抱歉?」
「您……還需要先前訂的座位嗎?」服務生臉上寫著困惑,卻依然保持親切有禮的態度。
「啊,這個嘛……」林時碩猶豫了一會兒,才露出笑容。「不好意思,可能我的時間還是有點困難,所以抱歉要麻煩你們幫我取消這一次了。」
「沒關係,有機會還是歡迎您下次繼續光顧我們餐廳。」說完,女服務生遞上店家的名片,鞠了個躬。
「真的很抱歉。」林時碩收下名片、回了個禮之後才走出店門口。
回到了自己車上,他不知道該不該撥電話給石靖軒。
撥給她了,然後呢?他該說什麼?說他看到了那個王八蛋,所以請她原諒他?這似乎有點詭異。
還是打過去再道歉一次?想必她還是會冷冷的說「我瞭解」,然後就掛他電話吧……
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句可以用來化解冰河的言語,但是什麼都不做卻又顯得太過於冷淡。
理不出什麼頭緒,索性伸手拿來那只紙袋拆封。
──那是一條深褐色的圍巾。
他摸了摸圍巾,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卻也猜想,那是什麼樣的心情?曾經看著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部屬卿卿我我,如今對方還在自己面前表現得那麼「恩愛」,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老實說,他不太能體會;他從來就沒嘗過這種苦頭。但是他猜想那應該是一種有怨無法宣洩、有苦無法說出、有氣也不能發飆的痛苦吧。
最後,他還是沒撥出那通電話。
他想,有些事情還是以行動來表達會比較有效果。
***
敲了兩下門板,門內的人毫無回應。
林時碩站在外頭,傾身聆聽了一下門內的動靜。
難道她是算準了他會來,所以故作冷淡?
不過這也是必然的。從那天晚上過後,他有整整一星期對她不聞不問,就算她是氣炸了他也抱怨不得。
「靖軒?」他又敲了兩下,等候了幾秒。「我進去了哦?」
語畢,不等裡頭的人反應,逕自開了門。
──原來,不是她故作冷淡,而是裡頭的人累到手撐著額,就這麼在辦公桌前睡著了。
林時碩輕輕將門帶上,忍不住笑了一笑。
連這樣也能睡。
他走到她身旁,扯下頸上的圍巾,攤開來披在她身上。
就算動作是如此輕柔,還是驚醒了她。
「啊……」她睜開雙開,眨了一眨,回頭。「是你……我睡著了?」
不可思議,她竟然不是一見他就把他轟出去,一定是因為剛從睡夢中醒來,女魔頭的本性還未甦醒。
「已經快十二點了,累了怎麼不回去休息?」他低頭,掃視了桌面上的資料,大概明白她在忙些什麼東西。
「……你來這裡幹嘛?」忽然,她皺了眉,清醒了八成。
果然,這才是她。
林時碩聳聳肩,轉轉眼珠子。「我不能來看女朋友?」
「嘖,你終於想起『你有女朋友』這件事。」石靖軒悶哼一聲,作勢要繼續工作。
忽然,她像是發現了什麼。
她停下動作,看了看披在自己肩上的圍巾,再抬頭看向他。「你哪裡來的這條圍巾?」
「被你遺棄在JOVANY,我只好去撿回來。」
「你……」石靖軒怔怔的,分不清楚他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你少開玩笑,為什麼你會──」
「服務生說你忘了帶走,要我去認領回來。」他揚眉,笑了一笑。「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是故意丟在那裡。」
「別亂猜,我真的是忘記──」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啊?」石靖軒一愣,不明白他指的是哪一件事。「不告訴你?」
「不告訴我你是因為遇到那個姓高的,所以才待不下去。」
他的話讓石靖軒錯愕久久。
「那只是一部分的原因而已。」她別過頭去,目光再次落在電腦螢幕上。
「他侮辱了你,對吧?」他追問。
「沒那麼嚴重,只是開幾句玩笑罷了。」
「為什麼你不多等我五分鐘?」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遲來的怒火現在才被燃起。「要是我在場,我一定會讓他沒有台階可下──」
「事實上你並不在那裡。」她打斷了他的話,形同潑了他一桶冷冰冰的水。
林時碩無法反駁,因為那的確是「事實」;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懊悔、不甘,然後在腦中想像著無盡的「如果我在那裡」。
「況且他愛怎麼說是他的事。」石靖軒的聲音又拉回了他的思緒。「不管別人說了什麼,我的情況都還是一樣不會有所改變,不是嗎?」
說完,她看了看他,露出一絲苦笑。
她很清楚那天她是反應過度了,她不該那麼任性才對。「還有,你說得對,我那天確實是在無理取鬧──」
「別說了。」忽然,林時碩阻止了她的下文,板起臉。
這令石靖軒有些微怔。
「抱歉,我這個人比較急性子。」邊說著,他伸手探入西裝內側的口袋摸索。「你再扯下去的話,等我說到重點的時候,可能都可以吃早餐了。」
石靖軒眨了眨眼,不自覺地微皺眉頭。
「……你在說什麼?」頓時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再聯想到他接連七天不聞不問,該不會她這段時間以來所做的努力,都將要毀在她唯一的一次任性下?
然而,她那不好的預感在他拿出一隻絨毛盒的時候,瞬間空白了。
林時碩打開盒子,將鑽戒遞到她眼前。
「結婚吧。」他蹲了下來,蹲在她面前。
石靖軒卻一臉傻愣。
「醒醒。」他喚了她一聲。
「你……」她醒神,依然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事來得太突然,令她措手不及。
「我要的答案不是『你』,而是『我願意』三個字。」他簡單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那是因為……」真是太可笑了,她竟然有了哽咽的感覺。「那是因為你忽然說要結婚,誰知道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誰會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
「我怎麼知道。」
「你看不出來我還在等你的答案?」他幾乎就要跪下了。
石靖軒笑了出來。然後,她凝視著他好一會兒。
「這還需要問嗎?」她揚起了亦喜亦憂的笑容。「早在紐約機場的時候,我不就說過要嫁給你了嗎?」
她的神情讓他怔了幾秒,才忽然緊握住她的手,置於唇下深深吻住。
「對不起。」他低聲說出。
石靖軒卻納悶。「為什麼要道歉?」
「我沒辦法等到你母親完全接受我了。」他抬起頭,看著她。「一想到那些人一副等著看戲的樣子,或是打賭我不會娶你什麼的……我就會很火大。」
「你是中了激將法才求婚?」她笑了出聲。
「有什麼好笑的?我很認真。」
面對他的反駁,石靖軒並未急著澄清什麼,而是直直地看著他,彷彿像是在看此生最珍愛的東西。
「結婚吧。」最後,她如此說道。
林時碩聽了,只是保持沉默與她一同微笑。
忽然──
「你又沒吃晚餐了?」
石靖軒頓時錯愕,不懂他為什麼忽然扯到晚餐上面。
「還沒。怎麼了?」
「我在JOVANY訂了位,就當作是慶祝如何?」
「現在……」她一驚,看了看手錶。「都十二點了,人家早就打烊了吧?誰管你有沒有訂位。」
「放心好了,他們絕對還在等我們。」
「你頭腦撞壞掉了嗎?怎麼可能十二點還營業──」
「我說了算。」他打斷了她的話,起身將她的筆記電腦合上。
「啊!我的工作……」她驚呼出聲。
「都這種時候了,還管它什麼工作。」他牽起她的手就往辦公室門外走,全然不顧那滿桌子文件。
「你確定JOVANY有營業到凌晨?」站在電梯前,石靖軒帶著疑惑瞥了他一眼。
「平日沒有,今天破例。」他側頭,對她揚起微笑。
***
今天破例,是因為他包下了整間JOVANY。
看著處處擺滿紅玫瑰的餐廳,石靖軒就這麼佇立在門內,久久回不了神。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當下的感受。
她覺得感動,因為他安排了這一切;卻又覺得擔憂,因為她懷疑這只是一場夢,也許她待會兒就會在辦公室裡醒來也說不定……
「這樣一來,你就不必擔心會再遇上哪個愛說風涼話的閒雜人。」林時碩站到她身邊,啟口喚回了她的神智。
「你……」她轉頭看著他,誠心期望這一切不要是夢。
「還是你真的很累?累到不願陪我共餐?」他露出苦笑。
好吧,他必須承認今天的他是有那麼一點強勢、有那麼一點不講理,但這一切都只為了一個人。
「你安排了這些,要是我拒絕了怎麼辦?」她向來習慣考量風險。
林時碩聳聳肩,笑了一笑,這才伸手牽起她的,套上那只戒指。
「你會拒絕嗎?」他問。
無名指上的鑽戒在滿室紅玫瑰襯托下閃現紅色光點。
石靖軒答不出話來,只能努力含笑緊抿著唇瓣。看似壓抑笑容,其實是壓抑淚水。
「還有一件事……」林時碩忽然補充道。
「嗯?」她抬頭,眨了眨佈滿水氣的眼眸。
「為了讓你的錢沒有白花,」他低下頭,似乎在忍著笑意。「我決定穿你送我的那件『鮮紅色亞曼尼』去迎娶你。」
石靖軒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
「你……」她立刻可以想像出那幅光景。「不准。」
「為什麼?那是你送我的不是嗎?」
「我說不准就是不准。你想穿著那件衣服上報?我穿白紗禮服站在你旁邊能看嗎?」
「有什麼不能看的?」
「你──」她翻了個白眼,一副敗給他了的模樣。
也罷。那套西裝,是她和他的過程,是她和他的回憶。他如此「帶種」地想穿那套西裝當新郎去迎接未來的戰場,那麼她又有什麼好反對的?
「所以……你要穿我送你的那件洋裝嫁我嗎?」他忽然湊到她耳邊低聲問。
石靖軒一愣,恐怖的回憶浮上心頭。
「被我燒掉了。」她哼笑出聲,別過頭,逕自優雅入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