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談判陷入僵局,司空晨主動要求暫停一天,李承毓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他推開門,只見聶青瀾笑吟吟地站在門口,似是等了他好一陣。
「殿下這是……」他訝異著。
「那日欠了你一筆,今日補上。」她微笑道,「這裡有間廣德茶樓還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
李承毓望著她的笑靨,微微揚唇上挑,「好啊。」
「我其實只喜歡酒,不喜歡茶。」聶青瀾看著李承毓優雅為她泡茶的動作,便知道他是茶中高手。「行軍打仗時哪有這樣的閒情逸致?酒囊抓起來胡亂地喝兩口就好了,還能壯壯軍威膽色。你以前在軍中做什麼?還有閒心泡茶喝?」
「我只是個隨軍的小小校尉,負責押運糧草而已。泡茶不是在軍中學的,而是我娘喜歡,她親手教的。」他將一個茶杯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
她低頭去看,茶杯是空的,便不解地看著他。
他笑道:「第一杯不是用來喝的,而是要請你聞一聞杯中茶香。這茶樓雖然不錯,可惜器皿不好,上好茶具都在宮中,待回宮後,我再為你重新泡一次吧。」
「我是個粗人,你那樣為我做才是暴殄天物,我也不懂得欣賞。」她笑著接過杯子聞了聞,「果然很香。」
李承毓慢聲道:「選擇茶具是很有講究的,既要和手邊的茶相匹配,也要和飲茶的人匹配,這就像是擇選佳偶,不能隨便路上抓來一個就送入洞房,對不對?」
聶毒瀾粲然笑說:「你這個比喻有意思。」她捧著茶杯,細細看著他,他的動作非常專注,手勢沉穩,眼神堅定,彷彿眼前最天大的事情就是為她泡茶。
「殿下今日叫我出來品茶,是有事要和我說吧?」他忽然開了口,卻沒有叫她的名字。
被一下子說中了心事,聶青瀾苦笑,「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倘若司空晨明日再提涇川之事時,不再和血月爭奪這塊地方了,你會做何應對?」
他停下手,抬起頭望向她,「他是為了你嗎?」
她臉色微紅,「不,你不必這樣想。」
「事實就是如此。」他卻很篤定。「涇川不大,他若送與血月,的確可以為你在臣民面前增添不少光彩,司空晨不是個做賠本買賣的人。」
見她有些尷尬,他便笑道:「但無論如何,他若真的這樣說了,我還是要代血月的臣民謝謝他,也謝謝你。雖然他絕不可能白白送血月一塊地方,後面必然還會有更多的要求。」
第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她望著杯中蕩悠悠的茶水,輕歎地說:「幾時人心也可以像茶水一樣澄澈、一眼見底,該多好!」
「殿下就是像茶一樣的女子。」李承毓淺笑道:「一眼便可以見底。」
聶青瀾故意瞪他一眼,「所以我在你們眼中大概是個笨女人吧?和你們這些男人交手,我便總是吃虧。」
說完,兩人相視看了一瞬,都不禁笑了起來。
彼此之間許久沒有這樣輕鬆愜意的感覺,這繚繞於鼻端的茶香像是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卸下人心上重重包裹的厚重鎧甲。
待笑過了,聶青瀾認真地說:「不與你說笑了,我是真心想為血月的百姓做點事。這麼多年來,我知道我和我的部下殺了不少血月人,因此使得許多人妻離子散,我心中的愧疚,是一生一世也還不盡的。」
李承毓雙眸閃亮,「殿下是真正想清楚了嗎?若你心許血月,此生便是真正的血月人了。」
聶青瀾望著他眼中那道明亮的光芒,緩緩點頭,「我決定了的事情,便是矢志不移。」
李承毓忘形地站起身,「看來今日光是飲茶還不夠,還應該有酒。」他回身去拉門,「掌櫃的,有沒有酒?」
聶青瀾笑道:「哪有在茶樓中要酒的?這豈不是焚琴煮鶴,有失風雅了?」
但他心情激動,已顧不得這些,站在門邊便大聲說:「掌櫃的,有酒的話送來一壺。」
茶樓很靜,有個小夥計快速地跑上樓,端著一個托盤,盤上放著一個小酒壺,「客官,只有我們掌櫃自己喝的這點米酒,只怕您看不上。」
李承毓笑道:「有酒就好,不用在乎好壞。」他伸手要接托盤。
她忽然在他身後沉聲叫道:「小心!有詐!」
他一怔,兩手已經握住了托盤的兩側,只見對面那位笑容可掬的小夥計鬆開手後並沒有離開,而是在托盤下方一摸,摸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朝著他的胸口狠狠一扎!
李承毓悶哼一聲,退了一步,聶青瀾已經快步搶到他身後,拙出自己的桃花刀飛手丟了過去。
小夥計雖然跑得很快,但是桃花刀依然正中他的後背,他立刻匍匐倒地,一動也不動了。
聶青瀾接住李承毓頹然倒下的身子,只見他胸口已被大片的鮮血浸透,匕首還插在那裡。
「你千萬別動!」她面色蒼白,「這匕首不能拔。」
他的神情卻頗為安詳,直勾勾地看著她,「你怎知有詐?」
她咬著唇,「因為這夥計說話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她太熟悉這夥計的口音,這是道地司空朝南部人才會有的方言,她在南部居住多年,聽這種口音已經聽得太熟悉了。
其實李承毓若是有心也會留意到,只是他一時忘情,大意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的血漬,唇邊悠然挑起,「真像是在夢中……只是此夢比前夢……美麗多了。」
聶青瀾不懂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只是感覺到懷中他的身子越來越軟,越來越冷,她若是再不採取措施,他很可能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於是她大聲叫著,「鐵雄!鐵雄!」
鐵雄奉命在樓外等候,沒想到樓內會出事。他聽到聶青瀾的呼喚立刻奔到樓上,一見這種情形,他立刻臉色大變,一把按在李承毓的傷口一側,連點數處大穴,凌厲的眼神像刀子似的瞪著她,「是你派人下的手?」
她緊緊抓住李承毓的手腕,將唇瓣咬得已要出血絲,「不……」不是她,卻與她有關,她知道下手的人是誰,但她不能說。
鐵雄哼了一聲,攤開她的手,將李承毓小心抱起,快步奔下茶樓。
聶青瀾盯著那夥計的屍首看了一眼,抽出桃花刀,走到樓梯口,看到楊帆正在樓下轉著圈徘徊。
她自上而下盯著他,楊帆也似感覺到了她目光的寒意,不由自主地向上看了一眼,立刻避開了她的眼神,「將軍……」
「你什麼都不必說。」她一字一頓道:「去告訴陛下,若是李承毓死了,聶青瀾必反。」
楊帆大驚,立刻想解釋,「將軍……」
但聶青瀾已經不再聽他說任何一字,甚至沒有從台階下樓,她直接從二樓的窗戶縱身躍下,緊追鐵雄而去。
李承毓遇刺之事很快就在驛站傳開,司空晨為免嫌疑,還叫自己帶來的太醫前去診治,但是都被鐵雄擋駕在外。
屋內,除了鐵雄和血月的大夫,再不許閒雜人等進來。
大夫審視著李承毓胸前插著的匕首,歎道:「這匕首雖然插得不深,但是傷口比較微妙,我不敢輕易拔啊,萬一傷到心脈……」
李承毓本就雪白的臉龐,現在已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他幽幽盯著大夫,用微弱的氣息說:「您拔與不拔,對我來說最多不過一死,何必拖延?」
「叫你拔你就拔!」鐵雄不耐煩地大吼,吼得大夫的耳膜幾乎都要震碎。
此時有人一腳踹開了門,聶青瀾大步走進。
鐵雄喝道:「誰叫你進來的?出去!」
她也不理他,筆直走到床前,雙膝跪倒在床前地板上審視著刀傷,說道:「拔出匕首並不難,鐵雄,只要你按住他的肩膀,讓他不要亂動,我向上筆直用力,不偏不倚,拔出匕首之後,大夫要立刻用藥止血,這一關就能闖過。」
她的聲音不高,但氣勢威嚴,此時的她彷彿又變成那個在千軍萬馬前指揮若定的青龍將軍,而不是纖纖女流。
連鐵雄都不禁被她的氣勢所震,瞪著她問:「你有把握?」
「軍中常有人受各種傷,我陪軍醫治過。」她沉穩地看他,「只要你信我。」
李承毓微微一笑,「除了你,我還真信不過旁人。」
「那就不要再耽擱了。」聶青瀾將自己的衣袖全部撕斷,露出一截皓潔的手臂,這樣方便她乾淨利落的行動。然後她將止血的藥塞到大夫手中,看了眼鐵雄,「你準備好了,我就喊一二三,數到三時便拔。」
鐵雄已無路可選,只能聽她的。
聶青瀾雙手扶在匕首的上端,目光與李承毓對視,他的眼神溫柔得像一泓清潭,就如她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她柔聲道:「不會很疼,若是疼就喊出來。」
「再疼的我也忍過。」他還在保持微笑,「更何況,那時候身邊沒有你。」
她不敢再讓他說話,因為他多說一句話,心中就會軟一分,而此時的她最不能讓自己心軟。心軟,手自然也就軟了。
「一、二、三!」她用力向上拔出匕首,鐵雄死死按住李承毓的肩膀,他自始至終只是定睛看著她,像是生怕錯過了一分一毫關於她的神情。即使是匕首拔出時,他的眉心都不曾抖過。
但聶青瀾拔出匕首之後,卻全身無力地立刻倒下。
大夫手忙腳亂地幫李承毓包紮好後,他輕聲道:「鐵雄……你先出去。」
鐵雄不甘心地瞪著聶青瀾,又看了眼虛弱無力的李承毓,拉著大夫出門。
匡噹一聲,門被狠狠撞上。
聶青瀾努力擠出笑容給他看,「鐵雄一直都很不喜歡我……」
他淡笑,「他若知道你剛才是在騙他,必然會將你的骨頭都捏碎。」他瞭然地看著她尷尬的苦笑,輕聲道:「其實……你從未陪軍醫治過這種傷,對不對?」
她的手指悄悄攀到他手上,感覺到那裡已經從冰涼回暖了一些,她歉疚地說:「你受傷是因我而起……」
他努力用另一隻手覆住她的唇,肌膚相觸讓兩個人都輕顫了一下。
「青瀾,謝謝你。」他溫柔道謝,沒再多作解釋,只是合上雙眸疲倦地睡去。
聶青瀾怔怔看著他安靜的睡容,唇上似乎遺留有他指尖的氣息,就像他之前所說的,這真像是一個夢,但這夢,卻沒有他說的那樣美。
當日離開司空朝時,她刻意去看國界上的那塊界碑,那是司空朝能給予她的最後一絲憑證和安慰。摸著石碑時,她心中其實有撕心裂肺的痛,因為她姓聶姓了那麼久,如今竟然要姓宮了,這突然的逆轉,就像是戰場上被冷箭刺中了胸口,痛到張口都呼吸不到。
而現在,握著他的手,她的心卻平靜得像是躺在堅實的大地上,多少年了,她的心再沒有這樣安穩過?
可這個人,正因為她而遭受著如此痛苦的磨難……
她的選擇是對是錯?如果她繼續堅持下去,會如她所想的那樣救助更多人,還是害了更多人?
她想起身,正要鬆開手,他卻驀然像被驚醒,睜開眼急問:「你去哪兒?」
她柔聲說:「我去給你倒杯水喝。」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就這樣彼此又對視了片刻後,他輕輕笑道:「青瀾,這是你第三次救我了。救我三次之人,我當以命相許。」
「怎麼說三次?只有兩次罷了。」她以為他記錯了。
他像個孩子般純淨地笑著,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
聶青瀾望著這份笑容,有片刻的恍惚,她用手輕輕撥開他額前散亂的髮絲,斟酌著,小聲說:「你現在是不是不想睡?」
他望著她,眼神清亮得不像是重傷之人。
「那,你就聽我說吧。我曾經夜探過你的丞相府,就在你和我班師回朝的那一夜。」她緩緩道出。
他的目光跳躍了幾下,似乎不是很吃驚,但他沒有發問,只是聽她繼續說。
「我知道上官榮在拿我的事情給你找麻煩,我也知道他們逼著你給我選定所謂的皇夫,以挾制我們的連手,我想了很久,倘若我不回司空朝而繼續留在血月,那這件事勢必會繼續困擾你我,所以,我必須做個決斷,」她咬咬牙,終於下定決心,清晰地說:「承毓,你娶我吧。」
李承毓始終凝視著她,像是凝視著一件稀世珍寶,剛剛這句話足以使天崩地裂,但他卻只是平靜地、溫柔地注視著她,彷彿漏聽了她這句驚天動地的宣言。
唯有在暗處,他悄悄用盡全身力氣握緊她的腕骨,將自己的五指與她的手腕分毫不離地緊緊契合著,似是昭示他對這句話所做的回應。
就在此時,房門緩緩打開,司空晨冷冷地站在那裡,冷幽幽地問:「朕來探病真是來得太巧了,看來,朕該為二位送上一份賀禮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