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給明確答案,只道:「這一兩日,不要餵食它,我明早再來,帶些魚兒用的藥替它抹上。」
「一兩日不食?它會餓呀……」白衣公子正是陳老爺的寶貝愛兒,也是愛魚成癡的那一位,面露憂心及不捨。
「請別擔心這個小問題,魚兒生病時,同樣不進食,無論你拿多美味的膳食,強扳開魚嘴硬塞,它也會吐出來。」
白衣公子臉色微赧,明白她所言,正是自己剛才在做的蠢事。
「原本那個池水,對所有魚兒都已不適合生存,必須重新換水,日後,魚兒餌料請歸魚兒餌料,過多易造成池水混濁,滋生病菌,一日一次便足夠了,也決計不可將人類菜餚倒進水中,菜餚上的油膩浮滿池水,魚兒無法呼吸,公子的美意會變成魚兒的折磨。」小魚嗓兒柔軟,不見責備,只有陳述。
「原來如此……」白衣公子受教頷首,臉上沒有惱羞成怒,倒頗具風度。「對了,還未請教姑娘是?」
「我姓魚,大伙喚我一聲小魚。」她輕笑福身。即便她此時看來有些狼狽,雙袖透濕,藍絲水袖密密緊貼纖細膀子,衣裳同樣濕濡大片,雖不至於春光外洩,倒也稱不上得體,偏偏她婉約笑靨、粉嫩雙腮,以及珠白貝齒,皆使她看來不減那分靈秀。
「難怪你對魚類頗有研究……真是人如其名,小魚姑娘。」白衣公子對她更是讚賞。
「魚姑娘是撕了徵聘紅榜紙才來的。」陳府管事補充。
「這麼說,理當重賞小魚姑娘。」
「等龍鯉痊癒了再說,少爺。」陳府管事可不認為現在就該打賞,這小姑娘不過是替魚兒換個池,魚鰭又還沒治好,萬一她領完賞,隔日龍鯉就翻肚歸西,找誰去討呀?
「我不為賺賞而來。我明日送藥過來,告辭。」小魚說完便要走。
「小魚姑娘。能否請教閨名?」白衣公子唐突一問。
她回眸,一笑:
「芝蘭,魚芝蘭。」
清靈悅耳的聲音,傳了過來。
芝蘭,魚芝蘭。
完全不耳熟的名,鑽進耳內時,竟帶著一絲絲的刺。
斂眸俯瞰的男人,穿透足下雲霧,清晰望向那抹嫋娜纖巧的水藍背影。
挺佇雲端的身軀高頎且精瘦,與雲同色的寬袍,黹著淡淡海藍潮汐,隨蒼穹之際的清風翻騰。和衣上淺然花紋相襯的,是一張冷情寡慾的儒雅五官,不若兄弟們的戾氣或雄霸剽悍,他太精緻、太脫塵,眉雖飛揚,卻不過於嚴厲或狂囂;鼻雖挺直,又比粗獷多出幾分雕琢,薄長的唇,平平閉合,難辨喜怒,耀陽落在他襟口的金色龍頭扣,照出四射澄光,與細長眸子呼應,墨黑瞳仁深邃內蘊,帶些鋒利,與其文靜外貌最是不符。每當他面無表情時,就像一尊石雕,美,但冷硬。
未受束縛的長髮,恣意張揚,是他全身上下最狂野之處,風兒嬉撓著髮絲共舞,也擾不了他靜靜佇足的置身事外,黑色絲縷滑開,露出他頸後一片銀白色龍鱗,僅僅一瞬,風兒因他瞇眸蹙眉一瞪,不敢再造次,由他身旁速速跑開,還他孤傲安寧。
他是尋藥的龍子,奉海底龍主之令,特來尋覓曾為海中一族,卻捨棄魚尾及海洋自在悠遊的生活,甘願以人類姿態踏上這片土地,倣傚人類汲汲營營度日的「鮻」,氐人之一。
出乎他意料的容易。
他還以為,得多花些功夫。
他乘雲尾隨,見她離開陳府,款款步入魚貫的鼎沸人群。居高臨下的目光中,她像條湛藍色魚兒穿梭於街巿,用規律平穩的步伐,一步一步,紮實踩著。
由魚尾換來的雙足,能走得與週遭旁人無異,這條小鮻,應該在人界超過十載才能有此成果。
當人,比當魚快活嗎?
不知怎地,他產生這個疑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氐人一族的「鮻」,何以放棄無垠汪洋,踏上陸地?
來到人界尋找什麼海洋中所沒有的珍稀之物?
由氐人變為完全人形,魚尾撕裂成兩條腿,應該是痛不欲生之事,「鮻」為了什麼,不惜付出代價,也要換取得到?
從她的神情覷去,瞧不出端倪,在她臉上能見她的安於現況,逢人便是微笑頷首,美麗小巧的臉龐,鬢邊輕巧彈動的青絲,步行間,裙擺搖搖的波瀾搖曳,氐人族特具的絕艷,並未遺漏了她。身處於人群之中,即便她企圖表現出平庸素淨,要更貼近人類,可仍掩藏不住氐人得天獨厚的風韻嬌姿,她刻意垂低螓首,盡其所能藏起清妍容顏,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無論如何隱匿,她在人類眼中依舊難脫「美人」之列。
劍眉蹙攏,為他莫名而來的深探念頭。
他何須去管背叛大海的叛徒一族心有何思?他本非好奇之人,方纔的閃神,著實反常。
他定定神,思忖出手擒她的時機。此刻她身處熱鬧大街之中,不適合動手,他耐心等待,當她落單時,他才現身。
魚芝蘭總覺得那道在陳府裡緊迫盯人的目光,仍舊如影隨形。
不會是遭人跟蹤了吧?
她加快步伐,迅速往嚴家當鋪疾行。
愚昧,一心變成人類,最後一絲法力亦消失殆盡,竟連察覺他隱藏之處都無法得知,像只被嚇壞的小鹿,只能逃命。他冷眼覷著,心裡冷嗤,仍在她頭頂上方緊隨,直到她自以為安心抵達她現居的「家」──嚴家當鋪。
雲,輕易飄進擁有一座大湖──陳府那座湖與其相較,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眼前此湖足足大上四五倍有餘,湖上除了長橋一座,沒有多餘屋舍建築其上──的嚴家當鋪。
「小魚?!」
魚芝蘭正巧迎面遇上一組要殺進陳府拯救她的人馬,為首當然便是義氣十足的雪兒。
「你沒事?!」
「我能有什麼事?」
「陳、陳府沒為難你?」
「我去替他們瞧瞧生病龍鯉的情況,為何要為難我?」魚芝蘭微笑。
「但你看起來有些慌。」這是她不曾在魚芝蘭身上看見的情緒。是的,魚芝蘭總是溫溫吞吞,不急不躁,好似天塌下來也毋須急於逃命,此時卻見魚芝蘭雙頰充滿奔跑後的紅暈及一絲絲忐忑。
「不……這與陳府無關。」魚芝蘭也說不出口她以為有誰尾隨在身後──或是由東南西北哪個方向──監視她,或許這不過是她自己無中生有的錯覺,畢竟她沒有真真確確看見跟蹤者,連道影子都沒瞧著。於是,她只能說:「我擔心遲歸,會讓大家掛念我的安危,所以一路飛奔回來。」
很合理的理由,在她一一朝眾人福身道謝,大伙全相信她的說詞,只有雪兒還覺得隱約不對勁,緊跟魚芝蘭身後追問:「小魚,你真不是從陳府落荒而逃嗎?如果你沒能醫好陳老爺家的魚,怕惹上麻煩,最好趕快去跟當家說一聲,別等陳府帶人找上門來,你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求小當家出面救你。」
雪兒懷疑她難得一見的慌張是因為這緣故。
「我明早會再去陳府一趟,帶些龍鯉能抹的藥膏,希望明日去,它能稍稍轉好些。」魚芝蘭用簡單幾句話,推翻了雪兒的猜測。她給雪兒一抹微笑,輕擰她青春軟綿的嫩腮一記。「謝謝你這般關心我,陳府那邊我有信心治好龍鯉,我也捨不得它受苦,定會盡我全力,陳府沒有機會帶人上門尋麻煩來,放心。我先回房去換件衣裳,你瞧我,衣袖全濕了大半呢。」
雪兒此刻才看見她身上濕漉漉的衣裳,連忙催促她快快去更換。
魚芝蘭輕吁口氣,如願得以往房間挪動腳步,而不再被雪兒纏著問東問西。
可是……幾乎能燒灼身軀的視線,沒有消失?!
怎可能?她一踏進嚴家當鋪,有所企圖之徒應該會識相止步,不敢窮追不捨,笨到甘冒被當鋪護師圍捕痛扁的危險,擅闖嚴家才是。
她止步於大湖長橋,確定四下無人,絕不可能有誰的目光能橫越如此長橋,緊緊鎖咬,直到她抬頭,驚覺在陳府所見過的那片奇雲──
雲本來就是千變萬化,現在是一大片,一會兒風刮來,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種味道。
不,那片雲,沒有任何改變,它籠罩在她上方,即便湖上清風陣陣,也無法刮散它一絲一毫。
沒錯,那道目光來自於它。
「終於發現了嗎?『鮻』。」淡淡的口吻,夾帶一些些嘲弄,醇酒般的男嗓,穿透雲層而來,漸漸散去的朦朧雲靄間,頎長身軀變得清晰,緩從天降。
身份被點破,她流露出驚愕神情,而在她的反應中,除卻驚愕,竟還有恍惚及暈眩,幾乎是扶住橋欄才能站穩。
「……負……負屭?」
身為龍子,排行第六,被曾為海底城一族的小鮻認出來,毋須驚訝,他亦不意外。
龍之九子,只只在海底城赫赫有名,本該無魚不知、無蝦不曉。
他朝她走近,越發感到她的嬌小纖細,她覷著他,完全沒有合眼,眨也不願眨,恁般專注地望向他的臉龐。
負屭因她的沉默而沉默,兩人互視良久。
「你……不識得我?」她唇兒顫顫,嗓音支離破碎,突兀地問著。
負屭連眉都沒挑動,認為她問出多可笑的問題,鮻雖珍貴稀少,卻非海底城中的風雲人物:
「我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