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大人先入睡。」
他的視線,落到桌上的香料。
「你還要再忙?」
「是的,香料必須都齊備才行。」關於這一點,她比任何事情都要堅持。素白冷沁的小手,牽握著他的大手,走進了臥房,來到了睡榻旁,伺候著他躺入舒適的軟褥。
然後,她焚起一爐的香,就擱在床邊,讓香氣包圍著他。
「這爐香能為你止痛,也能讓您睡得更香甜。」她還為他蓋好軟褥,小心的不讓寒風透入,免得他在睡夢中著涼。「請您安睡吧。」她以溫柔的聲音說完,才在他的注視下,離開臥房。
關靖望著那嬌小的背影,又坐回花廳的桌旁,研磨調配著香料。
只是這麼望著她,他的心竟然就能漸漸靜了下來。
這份寧靜,在他的生命中,比什麼都還要珍貴。
曾經,他只在望見幽蘭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平靜。他竭盡心力的寵愛幽蘭、保護幽蘭,更是在保衛著,他心中僅存的,那極小極小的一處寧靜。
他不能容許,幽蘭愛上別的男人,甚至對那男人趕盡殺絕。
因為,幽蘭是屬於他的。
他不要她愛上別人,自私的要獨佔她,不願意別的男人觸及,他藉由妹妹的單純無邪,才能得到的稀少平靜。
當幽蘭死去時,他瘋癲若狂,絕望的以為,今生今世,他的心再也沒有寧靜的歇息之處。
但是,蒼天卻又將,花廳裡的那個女子,送到他的身邊。
他終於再度尋見了,能安心歇息之處。
惦念在胸懷之中的那張面容,已經不再是死去的妹妹。雖然,兩者是如此神似,但是他卻不會錯認。
那不是幽蘭。
而是她。
***
恍惚之間,關靖睡去了。
但是,與生俱來的直覺,仍讓他乍然醒來。
窗外天色還未亮,是日初之前,最深最濃的無邊黑暗。
他會醒來,只因為爐內的香料即將焚盡,她又踏入臥室,回到睡榻旁。
寒夜奇冷,她用體溫暖著香料,用寒凍得青紫的手,掀開熏爐的蓋子,添入足以焚到天明的份量,審慎的確保香氣不斷。
是她的香料,舒緩了他腦內,那陰魂不散的疼痛。
「天還沒亮,大人請再多睡一會兒。」見到關靖睜眼,她輕聲細語,怕驚擾他殘留的睡意。「啟程之後,路上難免顛簸,就算野地紮營,也難睡得這麼舒適。」
她的香,陣陣催人入夢。
「過來。」他伸出手來,霸道的將她拉入懷中。「陪著我。」他睡得安穩,但是卻缺少她的陪伴。
「請大人恕罪,香料的配製,只差最後一道手續,要是天明之前沒有完成,這數日來的所作所為,就功虧一簣了。」她依偎在寬闊、暖燙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絕。
關靖低咒了一聲。
緊握住她纖瘦手腕的大手,鬆開箝制,不再圈困著她。
那是她連日來的辛勞,他不願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諸流水。再者,他的確需要那些香料。
「我離開之後,你就給我好好的吃著、睡著,其餘什麼事情都不許做。」他要求愈來愈多,卻是那麼理所當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習慣了,每個人都聽命於他。
極為希罕的,她竟然搖了搖頭。
「我睡得不多。」
「為什麼?」
「因為夢。」她告訴了他。「我會作惡夢。」
「夢見什麼?」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親朋好友。」
「他們怎麼了?」
「死了。」
「怎麼死的?」
她沉默許久,才又開口。「被殺。」
「被誰所殺?」
這次,她沒有回答。
「告訴我是誰,我為你報仇。」他徐緩的說道。
她是屬於他的。
所以,他要為她報仇。
就像是,他曾為幽蘭報仇。
「身在亂世,遇到兵荒馬亂,我認不得殺他們的兇手。」她再度搖頭,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櫃裡,取出一個新枕,替換了他腦下的舊枕。
這枕是由她親手縫製,上下和兩側面的中部,各用紅線釘成四個十字形的穿心結,兩頭各有一個十字結,固定枕芯,裡頭塞著各種芳菲的香料。
「這枕的味道,與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聞嗅,枕香與滿室的爐香,交織成一種讓人沉醉的氣味。
「我換了香料。」她俯身輕聲說道,哄著這個亂世之魔入夢,長髮垂落他的胸前。「各種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鎮魂,佩蘭枕能夠解暑化濕。」
他在芬芳中閉目,嘴角有一抹冷誚。
「那麼,你告訴我,該用什麼枕、什麼香料,才能平息我夢中的爾虞我詐、兵凶戰危?」
她沒有回答,而是貼著他的胸懷臥下,以嬌小的身軀,暖和他的身軀、他的夢境,也讓香氣更暖更濃,沐浴包圍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會兒,關靖又入睡了。
確定他安眠之後,她才如貓兒般輕巧的起身,踏下睡榻,離開溫暖的軟褥,重回寒意襲人的花廳。
她收來些許丁香,加入豆蔻,置入研缽中,仔細的、慎重的、靜靜的碾碎研磨,剝去外層堅硬的殼,揉碎柔軟的蕊。
牆角的明光鎧上,映出她的一舉一動。
一陣冷風穿簾而入,鮮紅色的香料,被風揚起,如一層難散的紅霧,瀰漫了她的雙眼,沾惹她的髮膚衣裳,覆得她一身濃紅,像極那場腥風血雨。
那場她夜夜都會想起的惡夢。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纏綿,把丁香與豆蔻磨得更細更碎。
記憶卻是碾不碎、磨不滅、抹不去、揮不開,仍舊歷歷在目。
十年之前,北國的夏夜,無數的南國將士,身穿白衣白甲,持著「報仇雪恨」的旗幟,持刀恣意屠殺。無數的北國人,在攻擊下死於非命,屍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對他說了謊。
其實,她記得。
記得很清楚,太過清楚了。
那天夜裡有淒厲的哀嚎、恐懼的哭泣,不斷交雜迴盪,響徹北國的曠野。
接著是寂靜。
無止無盡,如死一般的寂靜。
她陷在一片血海中,躲在無數屍首下,戰慄抬頭時,看見一個男人穿著白衣銀甲,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他的戰甲上濺了血污,那是她父母的血、她兄姊的血、無數無數北國人的血……
她記得他。
記得清清楚楚。
殺害她的爹、她的娘、她的兄姊、她的親朋好友的真兇就是他——關靖!
丁香與豆蔻碎開,化為一缽艷紅香屑,再也辨認不出原來形狀,一同倒入混合了各式各樣,只有她知道比例的香料粉末中。
香料,可以成為藥。
香料,也可以化為毒。
她為關靖焚的第一爐香裡,其實就已經巧妙的混入了毒,但是濃郁的香氣,卻成功的掩蓋了其中的毒,至今無人察覺。
就是香料中的毒,在治癒他的傷口、讓他安睡的同時,也侵蝕他的血肉,種下他的病因,讓他飽受頭痛之苦。而他至今沒有察覺,仍舊飲鴆止渴,依賴她的調香,不可自拔。
窗外的天色,還很黑很黑,黑得像是黎明永遠不會到來。
她將一個月份的香料,以及摻雜在其中的毒,全數收拾妥當,放置在一個匣子裡,連同另一個同款式的熏爐,也一起擱了進去,最後又檢查了一遍過後,才蓋上匣蓋。
而後,她轉過身,望著睡在榻上,聞嗅著摻毒的濃香,正深深酣睡的關靖。
他的頭痛之症,會讓他日日焚香,沒有一刻能夠缺少香氣的陪伴。不用一個月的時間,這些毒就會在他身體裡,根深柢固的留下,再也消除不了。
這,就是她來到他身邊的真正目的。
這,也就是她的夢寐以求的願望。
如今,她的願望就將達成了。
她要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