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娉蘭!風彥的額頭上開始滲出汗滴,臉上卻冷笑道:「她是誰呀?」
風陽獰笑道:「她是誰不重要,重要是她剛才才從我被窩裡出來,你看可憐的,衣服都破了。」
風彥手指一緊,手中的彎刀鞘刺得他生痛,他的眸色漸深,心中大叫:風陽,非活剝了你不可!
「怎麼樣?如果你不讓你的人散開,放我過去,這個丫頭就賠我下葬,哈哈……」風陽幾近半瘋。
「王子!」寒烈在一旁提醒著他,時明時暗的火光在風彥的臉上閃爍,他的背後站著跟隨他一年多的弟兄們,他們大多是風攬可汗的舊部,所有的人提著性命,只為這一舉成功,若是今晚放過風陽,等他回到太陽城,找到他起兵的舊部,捲土重來,後果誰也不能預知。
可是,他的心一陣陣地刺痛,娉蘭就在幾步之遙,他卻無法再握住她的可愛,她渾身破碎,只怕比這更破碎的是她的心吧,心愛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卻不能相認,用盡了一切努力,卻只換得如今的傷害,剛才,剛才她經過了怎樣的人間地獄呀。
「怎麼樣?」墨城按捺不住大吼,「你放不放行?風彥,你竟然公開圍攻自己的伯父,你不怕雷擊嗎?」
「住嘴!」寒烈怒道,「該雷擊的是你們!殺害風攬可汗,篡了汗位,我們要為風攬可汗報仇!區區一個小丫頭就想讓弟兄們放過你,沒門!」
風彥清楚,他是在逼自己早下決斷。
娉蘭!對不起!火光之中隔著人群,他們遙遙對視,這一生注定是不能相守的。
「給我箭!」風彥忽然向寒烈伸手過去。
「王子!」寒烈一驚,低聲道,「咱們一湧而上殺去過,他們不一定敢下手!」
「拿來!」風彥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寒烈看得心驚肉跳,將背上的黃楊木大弓雙手呈上。
風彥舒展手臂長弓在他手中拉如滿月,尖利的銀箭頭直指娉蘭。
四周寂靜得只有風聲和著火燃燒的呼呼聲。
纖細的她低著頭,他只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
聽見她低聲軟語道:「腿一定很痛吧,不過不要緊了,我幫你包好了,不久便會好的。」
她坐在石頭上,對著月光整理長髮,一頭烏翠閃著點點金光,人如畫中一般。
「不行!」他的話聲剛落,她笨拙地吻他的唇,將他下面的話全部堵在嘴裡。
她顫抖著緊盯著他的雙眼問:「這樣,你還不肯帶我走嗎?你別想拋下我,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跟著不放手。」
一切的一切過往,都如浮光掠影,在他心頭飄過,火光之中,娉蘭沒有一絲表情,風將她凌亂的長髮吹起,在她臉上來回地抽打著,雪白的面孔上血跡斑斑,無助而淒美。
「啊!」風彥發出一聲驚天怒吼,手中的箭如流星樣激飛出去,「砰」的一聲沒入娉蘭的胸口。
娉蘭痛得仰過臉去,發出低微的一聲悶哼,如此輕微的聲音,在風彥的耳朵裡卻如同炸雷,擊得他粉身碎骨。
「啊!」風陽發出一聲驚呼,手一滑,娉蘭慢慢的滑落,如同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了無生氣,終於落在草地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天地似乎都凝結在一起,被這肅殺之氣所撼,沒有一絲風,人們都化作黑暗之中的魔鬼,使出渾身的力量在如此柔嫩的草上衝殺著,撕扯著!
風彥已沒有了思想,他第一個衝了過來,手起刀落把風陽的幾個侍從砍翻在地,操手間將落在地上的娉蘭抱在懷中。
顧不上身邊的廝殺,他的眼裡只餘這個柔弱的生命,希望剛才那一箭不至於傷到她的心肺。
「王子!風陽跑了,我們去追!」寒烈在他耳邊大叫,呼嘯著帶著隊伍狂奔而去。
他茫然地抬起頭,手臂一點點地用力,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打馬向前奔去,「醫官!醫官!」他嘶啞地狂吼著。
廝殺在耳邊,他已不辨方向,只是一味地向前跑,似乎只有這樣跑才可以跑到娉蘭的傷痛前面,把她拉回來。
不知何時下雨了,雨水一滴滴地砸在他的臉上,順著他的面孔流下,這種感覺讓他不習慣,多少年前,父親被人刺死在帳前時,他便那樣站著,雨水在他臉上流下,他的心麻木著,只有一個聲音,就是逃,一定要逃,只要逃得出去這一切就有翻本的一天。
他這一生似乎都在逃,逃過草原,逃出叢林,此時還在逃,逃過他心底裡最深的那通傷痕。
「哦!」娉蘭發出微弱的一聲呻吟,緩緩抬起頭來,仰面向他道:「這是哪裡?」
忽然聽到她的聲音,風彥幾乎坐立不住,險些從馬上墜下,本想告訴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哪裡,卻一張嘴飛了滿嘴的雨絲,苦澀難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娉蘭的手在胸前摸索著,冰涼的手指蓋在他的手上,那裡一片溫熱,她怔了怔,心裡忽然透亮起來,扯了扯嘴角慘然而笑道:「這樣也好,終於是要了結了。」
「了結?」風彥冷笑,嘴角不住地抽動,嘶啞道:「莫娉蘭,這不是了結,咱們還沒有完,而且永遠不會完。」
娉蘭的聲音像是被風吹散了去,在空氣裡飄動著:「這件事是你開頭的,要我來結尾,還算公平。」
「公平?」風彥幾乎要吼起來,「沒有什麼公平之說,你現在是我的俘虜,我不說完,誰也不許說完!」
娉蘭微笑道:「你以為天熾是你的,這個天下便全是你的嗎?我要說完的時候,任誰也攔不住!我知道自己笨,自小受你的騙,這次你卻無論如何也騙不到我,你永遠也做不了我的主。」
雨漸漸大了起來,夾雜著風,在風彥的臉上抽著,本來冰冷的雨卻變得熱了起來,幾乎要將他的臉灼傷,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固執道:「我說沒完就是沒有完,不論她是誰,只要我說沒完,就是沒完。」
娉蘭笑了起來,想起十年前那個黑暗的夜晚,也一樣是雨不住地下,他握著她的手,慌亂地跑,抱著她承諾一定要她平安,此時她依舊在他懷抱之中,這個懷抱已不是當年那個瘦小的身體,而是如此的寬廣雄厚,但卻透著冰冷,讓她不敢靠近。
「風彥,你為什麼要是天熾的王族,你為什麼要當這個天熾的大王?」娉蘭低聲地問,聲音裡充滿了無耐和淒苦,風彥喃喃道:「我不知道,阿爸被人刺死時,我就知道我將來要做天熾的王,我要那些個害死我家人的人,一個個地臣在我腳下,我要他們一個個用血還回。」
「那你為什麼要認識我呢?為什麼要離開我呢?為什麼要殺死孤坦大叔和月姨?」娉蘭仰起頭問他,黑暗之中她的眼睛也爍爍生輝,風彥竟不敢去看,獰笑道:「是呀,是我做的,我便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你有仇就來報,別放過我,永遠都不要放過我!」
風彥本以為按娉蘭的脾氣定會怒火沖天,誰知她只是轉過頭去,並沒有說話,許久她動了一下,風彥以為她要說話,誰知道她卻將頭越垂越低,終於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風彥如墜入無底的深淵,忽然之間眼前便無一物,只聽見天邊有悶雷轟轟地響過,如同打在他的心底。
他不敢低頭去看,也不敢用手探她的氣息,扯著韁繩的手不住地顫抖,極目遠望去,草原漆黑一片,馬蹄濺起水發出呼呼的聲響,其餘便極靜,靜到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哧哧啦啦的如同破了的風箱。
經過一夜的狂奔馬早就吃不消,更何況它在混戰之時還挨了一刀,畢竟是戰馬,竟帶傷一路跑了這樣遠,此時終於支持不住長嘶一聲,跪倒在地上,風彥不提防從馬上跌下,但他緊緊地抱住娉蘭,只怕她跌倒,背跌到水裡生痛,也顧不得,依舊抱著娉蘭,舉起馬鞭一下下地抽打著那馬,怒吼道:「跑!跑呀!你為何不跑了?」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他看見那馬竟眼淚汪汪地注視著自己,心裡一軟,整個人呆在那裡。半晌一記響雷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響起,他才猛地驚覺,用力地抱住娉蘭,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她,低聲道:「打雷了,不要怕,我在這裡。」
就這樣一直坐在雨水裡,不知道多長時間,他才驀地想起,這是秋日呀,為何這秋日裡竟打起了雷,難道這一切真是要了結了嗎?
「你在想什麼?」黑暗之中,一隻溫熱的手攀上她的肩頭。
她站在黑暗的城堡窗口,窗外的風將她的長髮扯起,單薄的衣袍被吹得鼓起,風從領口穿入身體,冰冷刺痛。
「傷口又在痛嗎?」他問,手慢慢地拂上她的胸口,那裡有一道傷痕,是他親手造成的。
「沒有。」她向後偎倚過去,在他的懷裡尋找著溫暖,用了半年時間,她才活下來,她不知道生命原來是如此的堅強。
他用寬大的衣袖將她整個包在懷裡,一切終於過去了。
風陽死了,楚楚回羅酈國了,風啟被大兮人抓去大兮了,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風彥終於為自己的父親報了仇,也終於坐上了汗位,所有的結果似乎都是完美的。
但風彥的心裡卻一直不安,他看不清娉蘭的眼睛,雖然他一再表示他不在乎她是否完璧無瑕,她永遠是他心中最美的妹子,卻依舊溫暖不了她那冰冷的眼眸。
「我想回狼山。」她忽然說,語氣裡沒有一絲溫度。
「你說什麼?」迷失在情慾裡的風彥猛地抬起頭,注視著月光那樣薄涼的雙眸,「妹子!你還在恨我嗎?」
「沒有。」她緩緩搖了搖頭,「就在你把那支箭對準我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你必須要這樣做,我不因為這個恨你。」
「那是什麼?」他追問,「我發過誓,我只會娶一個汗妃,不會再要其他女人,這一點你放心。」他忽然邪邪地笑,「怕我被別人搶走嗎?」
月光傾瀉下,他的眉目生動了起來,彷彿少年時候,娉蘭有一瞬的失神,手指一點點地滑過他的眉梢,如果一切沒有發生該好多,如果他們還在狼山該多好。
此時他們應該是共同在月光之下忙活著,月姨一定是在縫縫補補,孤坦在準備著第二天上山的東西,而她則坐在樹下托著腮發愣,風彥一定又在弄一些小玩意,一切是那樣的安詳寧和,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給予她平靜。
但實際卻並不是如此,命運注定了他們是兩條道上的人,他的肩頭擔負著整個族人的生死存亡。只是他更早更清晰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一直深埋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才會在一切決裂來到的時候從容不迫。
所以,他可以高舉起手中的箭,奪取他們所有親人的生命!
「明天,我準備回去!」她說,聲調緩緩的,不像以前那樣輕快,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敏感而脆弱?
「不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回答,手臂加重了幾分力。
她低低地歎了口氣,把手伸入他寬大的衣袖裡,得到她的鼓勵,他將她扳轉了過來,努力地吻著她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如蝴蝶的翅膀撲閃著掠過。
她在他的熱情下融化,全身都掛在他的手臂上,身後是料峭的窗,面前卻是火熱的懷抱,她的選擇是對是錯呢?
他愛惜地親吻著她,像從前一樣,雖然內心深處痛如刀割,但他不要她知道,她受過太多的傷害,他要溫暖她,要愛護她,他多麼希望能看見她清亮的雙眸、調皮的笑容呀。
他的手帶著火熱在她身上撫過,她沒有反抗,反而微微仰起臉,冰冷的小手顫抖著在他的袖中拂摸著他緊繃的手臂,他放心了,她是不會走的,她離不開他,就像在狼山,她一遍遍軟軟地求他。
天亮的時候,有人匆匆穿過空曠的走廊跑來。
「可汗!」一個高大的侍女面色蒼白地在紅紗帳外驚恐地高呼:「莫姑娘,她走了!」
「哦!」並沒有太多的驚訝,他轉頭看看空曠的身側,昨夜他就知道了這個結果,當他終於得到她的時候,他忽然害怕了,因為她竟是完璧無瑕的,可是她卻不告訴他,看來她真的想離開他了。
「要不要找人去追回來?」侍女膽戰地問。
「不用了。」他披了衣袍站起來走到窗邊,在那裡可以看見清晨人跡稀少的街道,她騎在馬上,縹緲的晨霧裡淡薄得如同一個剪影。
「她會回來的!」他嘴角挑起一抹微笑,轉頭溫和地向那個發抖的侍女說:「下去吧,你們的汗妃,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