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下,一名年約四十的比丘尼緩緩走了過來,那張素淨的臉上有著秀麗的五官,她的神情恬靜祥和,彷彿這世上的紛紛擾擾都無法撩動她止水般的心靈。
她的法號叫做妙音,十多年前,她看破了紅塵,在皇上的應允下,從一位身份尊貴的娘娘成了一名虔心向佛的尼姑。
在妙音的身後跟了一個人,那心事重重、神情憂傷的女子,正是蘇水灩。
在傷心絕望地哭了一夜之後,她決定要來投奔娘,跟隨娘一塊兒削髮為尼,或許這樣,她就可以不再那麼為情所傷,而駱卡恩也可以得到他想要的自由。
「不行,貧尼不能答應你。」妙音搖了搖頭,拒絕了蘇水灩的要求。
「為什麼?」
「因為你並不是真心想出家,也不是真的看破了紅塵。」
「誰說的?我真的已經死心了!」
妙音仍舊搖著頭,說道:「你這麼做,只不過是在逃避罷了,並沒有真正的死心,不是嗎?」
「我……」蘇水灩一陣啞口,心事被說個正著。「可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逃避是最消極、也是最失敗的解決辦法,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有心,總有法子能夠解決困境的。」
「可是我真的已經想不出法子,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路可以走了……」一想到駱卡恩那充滿嫌惡的語氣和神情,蘇水灩就不禁傷心得淚水盈眶。「娘,我求您答應我,讓我也跟著削髮為尼,永遠陪在您的身邊吧!」
妙音靜靜地望著為情所苦的女兒,口中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輕歎,莊嚴的臉上浮現一絲憐惜。
「削髮為尼,真的是你想要的嗎?你真的能捨棄你原先眷戀的一切嗎?」妙音語氣平靜地問。
「我……」
駱卡恩的俊臉驀地浮現腦海,讓蘇水灩的心再度泛起了難以遏抑的痛楚。她當然捨不得,可是捨不得又能如何?
她咬了咬唇,深吸口氣,一臉認真地說道:「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求娘成全女兒的心願。」
駱卡恩跳上馬背,一路疾奔,馬不停蹄地趕來。噠噠的馬蹄聲,宛如他又急又亂的心情。
這一路上,他的腦中浮現近日來的種種,想到他刻意的傷害、毫不掩飾的嫌惡,蘇水灩卻還始終深情以對,他的心中就後悔莫及。
這麼溫柔善良又深愛著自己的女人,他怎麼忍心去傷害呢?
駱卡恩忍不住低咒著自己,胸中那心急如焚的情緒讓他認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的心早被她溫柔的情意給攻佔了。
只是……現在才願意承認自己的心意,會不會已經太遲了?想到她親手割斷的那縷青絲,駱卡恩就不由得一陣心驚。
他擔心,她真的下定了決心削髮為尼,他更擔心,她真的已對他徹底死心,不再對他有半分的眷戀。
一想到那雙美麗的眼眸,將不再含情脈脈、深情專注地望著他,一想到她那柔嫩溫軟的紅唇,將不再為他而笑,不再用著認真的語氣訴說著對他的情意,駱卡恩就心痛得有如刀割。
為什麼人總要在失去的當下,才懂得什麼叫做後悔莫及?
駱卡恩咬了咬牙,即使已騎得飛快,他仍忍不住催促馬兒更快一些。
在他馬不停蹄的馳聘下,很快就來到了靜心居外,而他才剛下馬,忽然有幾名侍衛跳出來,攔住他的去路。
駱卡恩對眼前的陣仗並不意外,因為當年他護送蘇水灩返回這兒時,也同樣有幾名侍衛出來攔路。
那時他以為有什麼身份尊貴的人在尼姑庵中參拜,所以才派了侍衛嚴加保護,現在他才知道這些侍衛應該是皇上安排的。畢竟即使出了家,蘇水灩的母親也曾是皇上的愛妃,皇上會派人保護尼姑庵的安全並不足為奇。
「這裡是清修之地,男賓止步,公子請回吧!」侍衛們語氣還算有禮,但態度十分堅決。
「我要進去找人,請讓個路。」
「男女有別,帶望公子別擾了師父們的修行。」侍衛們還是不肯讓路。
駱卡恩幾乎快失了耐性,他咬牙說:「我是來找六公主的,你們若再攔阻,休怪我硬闖。」
聽他提起六公主,侍衛們一陣詫異。
「閣下是?」這些侍衛們奉命保護尼姑庵的安全,平時很少入京,因此並不曾見過駱卡恩。
「我是駱卡恩,六公主的夫婿。」他說著,拿出皇家的信物為證。
侍衛們一見,連忙恭敬地行禮。「參見駙馬。」
「現在你們可以讓開了吧?」
「這……還請駙馬恕罪,皇上有令,不許任何男子接近『靜心居』,還請駙馬別為難屬下。」
「你們不讓開,就是要我硬闖了?」
此時此刻,駱卡恩哪管得了什麼皇上的旨意,他一心只想找回他的妻子,不計任何的代價!
就在駱卡恩打算不顧一切地闖進尼姑庵的時候,一名面貌慈善的比丘尼聽見騷動,走了出來。
「阿彌陀佛,『靜心居』乃清幽之地?還望施主勿要騷擾。」
「我是來找我的妻子的!」
一聽他這麼說,比丘尼多打量了他一眼。「施主要找的,可是六公主?」
「正是。」駱卡恩見眼前這名比丘尼清麗的面貌與蘇水灩有幾分神似,立刻猜出她就是多年前出家為尼的皇妃。「您是……娘娘?」
妙音搖了搖頭,淡淡地說:「貧尼法號妙音,出家多年,早已不是世俗之人了。施主,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請回吧!」
「我知道水灩就在裡面,你別騙我!」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又怎會騙施主呢?」
「可水灩明明是到這裡來了!」
「公主確實是來了,也確實說要削髮為尼。」妙音淡淡地說。
雖然心裡早已有了底,可親耳聽見蘇水灩當真要這麼做,駱卡恩的胸口還是免不了一陣疼痛。
「我不許任何人為她削髮,我不許!」他激動地嚷道,大有誰幫她削髮,他就要跟誰拚命的氣勢。
「施主憑什麼不許呢?」妙音平靜地問。
「憑我是她夫君!」
「可就貧尼所知,正是因為施主傷透了公主的心,公主才決定要來這兒削髮為尼的。」
妙音的話宛如打了駱卡恩一棒,他眼神一黯,坦承道:「是的,都是我的錯,是我傷透了她的心,但我已下定決心要好好地待她、彌補她,所以才趕來這裡接她回去的。娘娘若不讓我進去,我可以不硬闖,但我是一定要帶她走的。」
「如果她已經削髮了呢?」
駱卡恩的心一涼,卻說:「即使如此,我帶是要帶她走。」
「如果她已經死心,對你不再有任何眷戀了呢?」
駱卡恩的臉色一變,心上頓時像被人硬生生地剜了個大洞般痛楚。
他咬了咬牙,語氣堅定地說:「就算如此,我也要帶她走,我會讓她再一次地愛上我。」
妙音望著他,看出這番話確實出自他的真心。
「為什麼呢?施主為什麼願意這麼做?」
「因為我……」駱卡恩頓了頓,在妙音清澄的眸光下,坦承了自己的心意。「因為我也愛她。」
倘若焦急如焚的心唯有見到她才能安定,不是因為愛上了她;倘若無論睜眼、開眼,她的身影總揮之不去地盤旋在腦中,也不是因為愛上了她,那他真不知道什麼才是愛了。
妙音微微一笑,像是總算等到了滿意的答案。
「施主請放心,公主一再地央求要削髮為尼,但是貧尼並沒有應允,因為貧尼看得出來,她對世俗還是多有眷戀。」
聽她這麼說,駱卡恩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那她人呢?」
「公主說要一個人靜靜,便到附近去走走了。」
「到附近走走?」駱卡恩皺起了眉頭。「但是我剛趕來的這一路上,並沒有看到她的身影呀!她會上哪兒去了?」
「公主並沒有交代說要去哪兒,但是我想,倘若你們的心是緊緊相系的,你一定會知道公主在哪裡。貧尼還得回庵裡誦經,先失陪了。」
駱卡恩目送著妙音返回尼姑庵,他相信她並沒有騙他,只是……蘇水灩會上哪兒去呢?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立刻跳上馬,往山頂方向急奔而去。
循著腦中的記憶,駱卡恩一路朝山頂方向前進。隨著愈接近目的地,過往的回憶就愈加清晰。
原來,早在多年前,他們就在老天爺的安排下見了面,原來,自從那次相遇,她一直將他放在心底,而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她的情意是如此真切,像這樣美好善良、溫柔深情的女子,值得他全心全意的對待,可他不僅沒有好好地珍惜,反而還深深地傷害了她,真是該死!
駱卡恩懊悔地咬了咬牙,在心裡發誓,往後不會再讓她受半點委屈,他要好好地對待、呵護她,讓她成為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他加快了速度,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蘇水灩。快馬加鞭之下,他很快就抵達了山上,也看到了那個正坐在山崖邊的人兒。
山頂的風一陣陣吹過,風勢強勁,而她嬌小的身子看起來弱不禁風,讓駱卡恩看得心驚膽跳,就怕她隨時被狂風給吹落山崖。
心神恍惚的蘇水灩並沒有察覺身後多了個人,她抬頭仰望天際,蔚藍的蒼穹是如此寬闊無邊,但她的眼神卻是空洞而茫然的。
天地雖大,但何處才是她的歸屬?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連娘都不願意收留她了,她能去哪裡?
回到宮中向父皇訴苦嗎?不,她不想害了駱卡恩,即使他並不愛她,但他依舊是她心中最重要、最深愛的人。
娘說的一點也沒錯,她根本就放不下也忘不了駱卡恩,即使他對自己沒有半點情意,她的一顆心依舊懸在他的身上,根本收不回來……
「水灩。」
聽見身後傳來駱卡恩的聲音,蘇水灩先是一怔,隨即眼中泛起淚光。
是她聽錯了吧!駱卡恩怎麼可能會到這兒來找她?又怎麼可能會用這種溫柔的語氣喊她的名呢?
「水灩!」
身後再度傳來一聲叫喚,這一次,她聽得清清楚楚,不會有錯的。但……這怎麼會?
蘇水灩疑惑地轉頭,發現駱卡恩竟真的在她眼前。
駱卡恩下了馬,與她隔著一小段距離,四目相望。
他剛才不敢喊得太大聲,也不敢貿然衝上前去,因為她就坐在山崖邊,要是嚇著了她,害她一下小心摔下去,那可怎麼辦?
「水灩,我來了。」他凝望著她,恨不得立刻將她擁入懷中。
蘇水灩怔怔地望著駱卡恩,望著那張令她心痛的俊臉,時間彷彿停在這一瞬,而她連眨眼都捨不得眨。
她……是在作夢嗎?一定是吧!
倘若不是夢,他怎麼會用這般溫柔的語氣喚她?倘若不是夢,他怎麼會用這般充滿歉疚與深情的眼神望著她?倘若不是夢,他怎麼可能會風塵僕僕地趕到她的面前呢?
「水灩,我來接你回去。」
接她回去?
呵!這果真只是一場美夢!畢竟駱卡恩巴不得她離他愈遠愈好,又怎麼會來接她回去呢?
不過……這樣的夢,真好……
蘇水灩顫巍巍地起身,想要走向駱卡恩,然而,由於她全部的心思都在駱卡恩身上,忘了注意自己的腳步,此時一陣驟來的強風令她身形一晃,在她自己都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整個人竟因為腳步一滑,往山崖下摔去!
「不!水灩!」
目睹一切的駱卡恩發出一聲驚吼,心跳簡直快停止了!
千鈞一髮之際,他飛身撲向前去,驚險地拉住了她的手,可由於向前撲的力道太急,他的身子幾乎有一半懸空在山崖外。
他沉著臉,運足了力氣,勉強靠著另一隻手撐住身體,可兩個人下墮的重量著實不輕,他實在快撐不住了。
纖細的手腕傳來被他抓疼的感覺,蘇水灩這才驚愣地發現,原來這一切並不只是一場夢!
他是真的來找她,也是真的親口說了要帶她回去,但……這是為什麼呢?
「你為什麼要來?」她忍不住問。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先拉你上來。」話雖這麼說,但找不到恰當施力點的駱卡恩,不但沒法兒將兩個人一塊兒拉回山頂,他們的身子甚至又更往下滑了一些。
見他臉色凝重、神情焦急,蘇水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是在擔心我嗎?」
「那當然,水灩,我是特地來帶你回去的,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待你,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了。」
聽著他語氣真誠的承諾,蘇水灩的淚水頓時宛如斷了線的珍珠,落個不停。
雖然她不知道駱卡恩為什麼會突然轉變了態度,但是那並不重要。能夠知道此時此刻他是真的關心自己,能夠看見他為自己焦急擔憂的神情,她的心中已了無遺憾了……
「卡恩,放開我吧!」她輕聲說道。
「你說什麼傻話?」駱卡恩急斥。
「我不是說傻話,你幾乎要撐不住了,繼續拉著我,你只會陪著我一塊兒摔下去。若是放開我,你自己應該有辦法撐住的。」
「不!我不可能會放開你的,別再說了!」駱卡恩斷然拒絕。
望著他的俊臉,蘇水灩的臉上揚起一抹道別似的微笑。「卡恩,我只希望你知道,我是真的愛你,自始至終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我相信。」
「那就夠了。」蘇水灩深深地凝望他一眼,試著想掙脫他的手。
一察覺她的意圖,駱卡恩連忙將她拉得更緊,唯恐一不留神,就真的要永遠失去她了。
「不夠!這怎麼夠呢?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那樣才夠!」
聽著他的話,蘇水灩的心裡覺得好感動。
「我不要你跟著陪葬,我要你好好地活著,倘若我們之中有一個人非死不可,我也希望那個人是我而不是你。」
駱卡恩被她的深情強烈地撼動了,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說道:「水灩,你是我的妻子,你對我這般情深意重,我又豈能不用同樣的深情回報你?」
蘇水灩望著他,在他的眼中看見了某種決心,她還來不及猜測他想要做些什麼,他就忽然鬆手了!
他鬆開的,不是拉住她的那隻手,而是原本勉強攀住山崖的另一隻手。
霎時之間,兩人一同從山頂墮落,而駱卡恩將她緊緊地摟在懷中,寧願與她同生共死,也不願一個人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