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安靜的日子裡有什麼不尋常的,便是太后曾經駕臨,隨意看了會兒書之後,隨口再問了她這小宮女幾句話便離開了。
直到一個月後,海菱驚惶不安的心總算定下來了,心忖那些貴族的紈 子弟,身邊一定有數不清的女人,那個男人八成早就把她給忘了。
隨著一個月、兩個月過去,她也愈來愈適應這裡的生活。
她愛看書,而這裡有讀之不盡的書,所以她愛上了摛藻堂,日子就在一邊打掃一邊偷閒看書中悄然而過。
春風融化了寒雪,轉眼間七個月過去了,她也已十六歲。
就在她以為,日子將繼續這樣平淡而悠閒的過下去,一直到她二十五歲被放出宮時,突來的一道聖旨打破了寧靜的生活,也在宮女之間引發驚異連連──
「天哪,海菱,你居然要成為昱貝勒的福晉了,這怎麼可能?」
「就是呀,會不會是聖旨寫錯了名字?」
「可這上頭明明就寫著董海菱三個字呀,應該不可能有錯吧?」
「而且這上頭寫著的是福晉耶,既不是庶福晉,也不是側福晉,是嫡福晉呢,天哪,真不敢相信!」
「可為什麼會是海菱呢?她跟咱們一樣,只不過是個宮女,又不是出身名門望族,皇上怎麼可能把她指給身份尊貴的昱貝勒當福晉?」
有人狐疑地出聲問:「海菱,你認識昱貝勒呀?」
海菱輕輕搖首,她比那些宮女更疑惑。為何皇上會賜下這樣一道指婚聖旨?昱貝勒,究竟是誰?
「聽說昱貝勒是皇上最器重的皇孫,也是太后最寵愛的玄孫。他驍勇善戰,立下了不少軍功,先前朝廷出征準噶爾連吃敗戰,皇上大為震怒,於是便派昱貝勒前去監軍,他一到,只花短短幾個月時間就敉平了亂事。」
「昱貝勒他……」
宮女們吱吱喳喳說著有關昱貝勒的事跡,但這些都沒有聽進海菱的耳裡,她猶未從震驚中回神,不敢相信憑著這樣一道聖旨,已決定了她未來的命運。
金色的囍字和喜幛將寢樓內佈置得喜氣洋洋,桌案上燃著的龍鳳喜燭,將室內映照得燈火通明。
「福晉,這桌上有一壺酒、一盤半生半熟的子孫餑餑及一碗湯麵,待會你與貝勒爺在飲完合巹酒後,便一人一口共吃這子孫餑餑與湯麵。」喜婆對新嫁娘解釋。
海菱端坐在床緣,輕應了聲。她身穿著吉服,頭上蓋著一條紅蓋頭,呼出的鼻息微微拂動了頭巾。
喜婆在解釋完洞房的規矩後,便與一旁的侍婢低聲閒聊著,等待新郎進洞房。
海菱絞著喜帕,極力按捺著想逃跑的衝動,緊張得雙手的掌心都被沁出的汗水給浸濕了。
想起當爹得知皇上竟將她指給昱貝勒為福晉時,那驚喜得闔不攏嘴的樣子──
「爹果然沒有看錯你,還是你有出息,不像你姊姊那死丫頭,竟然跟常弘那混小子跑了。」
「姊姊跟常弘表哥跑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你進宮三個月後,人家昌貝子看上了那死丫頭,說要收她當庶福晉,她不肯,就在你大娘的袒護下跟常弘那混帳私奔了,真是氣死我了!還好你爭氣,皇上居然把你指給了昱貝勒當福晉,呵呵,這可比當昌貝子的庶福晉要體面太多了,真是我的乖女兒……」
想起前幾天爹告訴她的這些事,海菱輕咬著唇。姊姊跟常弘表哥情投意合,爹要她嫁給昌貝子,也難怪她不願意。
在大娘的驕縱溺寵下,姊姊一向我行我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壓根不管旁人怎麼說。
現下姊姊與常弘表哥在一塊,一定過得很……幸福吧?常弘表哥對姊姊那麼癡情,一定會很寵她的……
她胸口泛起一陣苦澀,黯然的閉上眼。常弘表哥的心裡從來就沒有過她,他第一眼看見姊姊時就對姊姊一見鍾情,現下更不惜帶姊姊私奔,她還癡想什麼呢?
就在海菱想著心事時,寢樓的門被人推開了。
喜婆與侍婢連忙恭敬的福身喚道:「貝勒爺。」
新郎倌揮手遣退她們,接著他走向床榻,用秤棍挑開紅蓋頭。
四目相望,她愣了愣,錯愕地脫口叫道:「是你」天哪,七、八個月前在摛藻堂調戲她的那個男人,竟然就是昱貝勒!
見她滿臉驚詫,綿昱低笑一聲,「我說過要你當我的女人,說到便會做到。」
她貝齒輕咬著下唇,情緒驀然緊繃了起來,想到今夜便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她必須要與他在這房裡獨處一宿,身子便隱隱瑟縮了下。
「你究竟……為什麼非要我不可?」她忍不住問出盤旋在心頭多日的疑惑。
她不明白,他們只不過是見過一面而已,他為何竟想娶她這個身份地位與他如此不相稱的女子為福晉,憑他的身份,多得是與他門當戶對的女子可選擇呀。
「為什麼?」綿昱諱莫如深地凝視著她。只因為他從未如此惦記過一個女人,自第一次遇見她之後,她的身影彷彿在他心頭紮了根似的,令他唸唸難忘。
但這樣的事,他並不想讓她知道,於是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因為我們有緣。你餓了吧?過去吃些東西。」他伸手要扶起她,可她卻避開了他伸過去的手。
見她似在抗拒自己的碰觸,他微蹙了下眉峰。
海菱自行走到桌前。
綿昱也徐徐踱步過去。
他倒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遞給她,他淺酌一口後,將自己手上飲剩的那杯交給她,再從她手上取過她啜了一口的那杯,一飲而盡。
酒液入口,海菱只覺喉中霎時火辣辣的,接著一股熱氣從她的腹部緩緩升起。
她微微蹙眉,抬眸,發現他望著自己的眼神突然變得灼熱,她怔了下,覺得眼前這雙眼似乎在哪見過?
還來不及細想,嘴裡便被塞了一個咬了一口的子孫餑餑,那半生不熟的味道並不好吃,她皺眉吞下,接著又被餵了一口湯麵。
「餓了吧,這生的子孫餑餑就別吃了,吃湯麵吧。」綿昱把一碗湯麵放在她面前。
她惴惴不安地垂首吃了幾口湯麵,就再也沒心情吃了。
「怎麼不吃了?」
「我吃不下了。」她細聲答道。
「那好,咱們該做正事了。」他說著便攔腰抱起她。
她驚呼一聲,「你要做什麼?放我下來!」
「在喝過合巹酒、吃過子孫餑餑後,接下來就該坐帳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我知道。」
他將她抱到床榻,男左女右,她坐在右榻,他則在左邊坐下。
發現她身子微微發抖,他問:「你很冷?」
海菱畏怯地搖了搖頭,不敢望向他,小手絞緊了衣裙輕顫著。
眼角餘光隱隱瞥見他伸手在解開馬褂的衣扣,她驚恐的縮進床榻裡。她知道這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也很清楚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但卻無法抑止心頭湧起的那股深深恐懼。
見她一臉驚惶,綿昱柔聲安撫,「你不用怕,待會我會很溫柔。」
雖然他這麼說,她還是忍不住顫抖,尤其看到他已脫下馬褂,朝她傾過身時,她臉色倏地刷白,拚命往後退,同時脫口哀求,「求你……不要碰我!」
她知道她不該對自己的新婚夫婿說出這種話,但一想到他即將要對自己做什麼事,她的身子就無法抑止的劇烈發顫著。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的福晉居然在新婚之夜求他不要碰她?「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我當然知道。」見他陡然朝自己伸出手,她駭然低呼,「啊,你不要過來!」
綿昱探手要將那蜷縮得像團蝦子的人給揪出來,可她卻激烈的抗拒、掙扎著。
「不要碰我!」
她知道他生氣了,也知道自己不該這麼說,可是她真的好怕,身子無法停止的抖個不停,淚花在眼裡轉著,幾乎就要落下來。
看她這副驚恐至極的反應就好像他準備強暴她似的,綿昱惱得額上青筋暴跳,收回了扯住她的手。
她可知道為了迎娶她,他可是花了多少代價,才終於讓皇祖點頭答應?
而此刻,就在他們的新婚之夜,身為妻子的她,竟然要求自己這個丈夫不要碰她!
海菱雙臂緊緊環抱著自己,瑟瑟顫抖著,抬起一雙含淚的眼驚惶的瞅著他。
他陰鷙了臉,看見她噙在眼裡的淚水時,咬牙怒瞪她須臾,接著便拂袖離開寢樓。該死的,這女人、這女人竟敢對他說出這樣的話……這樣可憐兮兮的她,讓他洞房的興致全沒了!
他離開後,海菱眼裡的淚這才滑下面頰,她抱著膝縮在床角,貝齒咬著下唇,黛眉深鎖,獨自面對燃著喜燭的喜房。
她感覺得出來那個人……她的丈夫很生氣、很生氣,可是她真的沒有辦法跟他做那件事……
幾年前那場不堪的回憶又浮上眼前,衣服被撕裂的聲音,還有那淫笑的聲音,清晰又淒厲的充斥在耳邊,思及那曾恣意撫摸、揉捏著她身子的那雙噁心的手,她就忍不住作嘔。
她捂著唇,閉上眼,拚命地想甩掉那夢饜般的恐怖情景。
眼前忽地掠過一張斯文的臉孔,她驚悸的心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是了,就是擁有那張俊逸臉孔的人,在最後一刻救她逃離了魔掌。
「常弘表哥……」她失神的喃道。
半晌後,她抱著膝,疲憊得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看著主子拿著面鏡子端詳了半天,鄂爾忍不住出聲問:「貝勒爺,有什麼不對嗎?」主子一向不喜歡他那張臉,所以平素不愛照鏡子,但今兒個他卻反常的要他去取來一面鏡子,之後便瞪著那鏡子一直看著,也不知究竟在看什麼?
過了一會兒,綿昱才悠悠開口,「鄂爾,你覺得我看起來很老嗎?」
「老?貝勒爺您今年才不過二十四歲,怎麼會老!」
「我知道我自個兒幾歲,我是問你我這模樣看起來很老嗎?」
「不會呀,貝勒爺這模樣一點都不老。」鄂爾搖頭,有點納悶主子竟然在意起自己的容貌了。
「那我這模樣看起來很醜怪嚇人嗎?」他再問。
詫異於他竟會這麼問,鄂爾吃驚地說:「誰不知貝勒爺那張臉俊媚迷……呃,英姿勃發、神俊威武,哪裡醜怪了?」他疑惑的接著問:「爺為什麼會這麼問?」
「你沒騙我?」綿昱懷疑屬下沒說實話。
「屬下怎敢騙爺,爺若不信,不妨再問問其他人,相信絕不會有一個人說爺長得醜怪的。」
他實在不懂,貝勒爺為何會這麼說?朝野上下誰不知綿昱貝勒生得極俊,就是因為太俊了,所以他總是蓄著一臉落腮鬍,掩蓋住他那張會勾人的臉孔。
雖然太后不喜歡貝勒爺蓄鬍子,但也管不了他,每年只有在太后壽誕時,爺才會將那臉鬍鬚給剃掉,討太后歡心。
貝勒出生那一年,由於王爺與福晉先後過世,太后憐惜他那麼年幼便失去了父母,遂將他帶至宮裡養大,所以貝勒爺與太后之間的感情十分深厚,在所有的皇玄孫裡,太后最疼愛貝勒爺。
這次貝勒爺之所以能如願迎娶董海菱為福晉,除了他用軍功來交換外,也是因為有太后出面說情,皇上這才破格答應的,要不然,貝勒爺與福晉兩人身份如此不相稱,皇上哪肯答應。
「那她為什麼這麼怕我?」望著鏡中的自己,綿昱不解地喃喃自語。
「爺,您說什麼?」鄂爾沒聽清楚,緊接著又吃驚得瞠大眼,「爺,您在做什麼」
「你看不出來嗎?」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屬下是說,這會兒離太后的壽誕還有好幾個月,爺,您為什麼會……」
「不是太后壽誕,我就不能這麼做嗎?」
「呃,不是。」不過爺突然這麼做,這真是……太不尋常了。
月娘升上夜幕,萬籟俱寂的園子裡,響起一道輕微的開門聲。
「下去吧,這兒不用伺候了。」
看見推門走進寢樓的男子,侍婢珠兒先是一愣,接著臉紅心跳地福身退出去。
綿昱望向端坐在花廳裡的女子,她正專注地看著手上的一本書卷。
他輕咳了一聲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果然抬起了頭望過來,眼裡先是目露驚艷,接著疑惑地開口,「你是誰?」
他冷哼,「你連自個兒的丈夫都不認得了嗎?」
聽到他的嗓音,她吃了一驚。「啊,是你可是你怎麼會……」他那滿臉的鬍鬚全都不見了。
「過來,替我更衣。」瞥她一眼,他走到床邊,語帶命令。
「……」她躊躇了會,這才慢吞吞的起身。今日她想了一天,上次選秀女時她因裝笨而沒被選上,這次她打算故技重施,好讓夫婿對她沒興趣。
舉凡女人皆想求得丈夫的寵愛,但她偏不,只巴不得丈夫有多遠就離她多遠。
她站起來,舉步走過去,才走一步便冷不防地跌了一跤,撞到桌子,接著打翻了桌上的茶壺,裡面的茶水頓時流洩了一地。
她低呼一聲,慌慌張張地用衣袖擦拭著濕漉漉的桌子。
綿昱瞥去一眼,不耐煩地出聲,「不用擦了,明天再讓下人做,先過來替我更衣。」
「可是……我知道了。」望見他一臉不耐,她慢慢地走過去,畏怯地低著頭替他解開馬褂的扣子,但雙手卻抖呀抖的抖個不停,解了好半天,連一顆扣子都沒解開。
「算了,我自個來。」他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三兩下就除下馬褂,接著再脫去長袍,逕自躺上床就寢。
燭火映照著他那張俊美中帶著絲媚意的臉龐,海菱不由得看傻了眼。
她這才發現他肌膚極白,那雙狹長的俊眸往上斜挑著,活脫脫是一雙會勾人的桃花眼,挺直的鼻樑下是一張嫣紅的唇瓣。
她一時無法將眼前這個眉清目朗、唇紅齒白、風采奪目的男子,跟昨夜那一臉虯髯的男子聯想在一塊。
見她還愣愣的杵在那裡,他淡淡出聲,「還不過來睡了?」
「我、我……還想再看一會兒書。」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這一回他的嗓音透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輕咬了咬唇,徐徐走到榻邊,心知今晚無法再像昨夜那樣躲過了,她只求速戰速決,好讓他早點厭倦了她,就不會再想碰她了。
「還杵在那兒幹麼?上床。」綿昱瞥她一眼,淡聲命令。
看他躺在床的外側,似乎沒有移動的意思,海菱黛眉微擰,只好越過他,戰戰兢兢地爬向床的裡側。
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一睡在他的身側,她還是忍不住瑟瑟顫抖。
然而等了須臾,他卻遲遲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她斜目瞅他,見他闔著眼,彷彿入睡了。
他叫她上床不是想做那件事嗎?
她疑惑地暗忖著,又等了半晌,他還是動也沒動,她放鬆了的輕吐一口氣,這才緩緩閉目。
她闔眸不久,綿昱便睜開眼,側首看見她繃緊了身子,縮在床的內側。
他陰鬱地伸手撫摸著自己光滑的臉龐。他不喜歡自個兒這張過於陰柔俊美的臉孔,但,凡是看過他這張臉的人,哪個不是迭聲讚歎,唯獨她,面對著這樣的他,卻依舊畏他如蛇蠍?
她……就這麼厭惡他嗎?
看見他進屋,想起昨夜與他同床共枕的情景,坐在桌前看書的海菱忍不住僵直了身。
「咦,貝勒,您今兒個怎麼這麼早回來?」珠兒有些意外地問。還不到晌午,通常這會兒貝勒爺應該還待在宮裡頭才對。
「這件朝服腋下的縫線有些裂了,我回來另換一件。」輕睞海菱一眼,綿昱逕自走向內室。
見自家福晉竟端坐在桌前,似是沒有起身過去服侍的意思,珠兒連忙朝她使眼色,然而她使了半天,眼睛都使得快抽筋了,福晉仍宛如一尊菩薩似的坐在那兒動也不動,她只得趕緊跟著走進去,代替福晉伺候主子更衣。
換妥衣服,綿昱匆匆再離開寢樓。
珠兒拿著那件破了的朝服出來,皺起一雙柳眉說:「福晉,奴婢適才暗示您,請您進去幫貝勒更衣,您看不懂奴婢的意思嗎?」伺候福晉這兩天,她發現這位福晉不知是怎麼回事,每次看見貝勒時,總是面露懼意,離他遠遠的不想親近他。
海菱沉默不語,瞥見她拿在手裡的那件朝服,忽然心生一念,開口說道:「那朝服破了,我來縫吧。」
聽見她主動要幫貝勒縫衣,珠兒連忙應道:「好,奴婢這就去拿針線過來。」看來福晉應該只是一時還不習慣這個新身份,而不是討厭貝勒吧,等再過一陣子應該就能適應了,畢竟以她的身份能嫁給貝勒當嫡福晉,委實是她天大的福氣。
接過珠兒遞來的針線,海菱低頭縫補著那件朝服,珠兒在一旁收拾著屋裡,看見她縫補好朝服後,便走過來說:「福晉,把您縫好的朝服交給奴婢吧,奴婢拿下去給洗衣的大嬸洗。」
海菱避開了她的手。「這朝服還很乾淨,用不著再拿去洗了。」她特意支開珠兒,「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泡杯茶來。」
「是。」
看珠兒離開後,她走進內室,將朝服掛在衣櫥最外面的位置,準備明天讓綿昱穿上這件朝服。
翌日,晌午不到,綿昱再度匆匆返回寢樓。
「珠兒,這件朝服是誰縫補的?」一進來,他便沉下臉,指著腋下的裂縫,上頭還留著十分拙劣的縫補痕跡。
他今晨穿的時候沒有察覺,結果上朝時才一抬起手,便聽到嘶的一聲裂帛聲,腋下整個應聲裂開了一條大縫,頓時惹來一陣訕笑聲,讓他當場成了笑柄,還被皇祖給調侃了一番。
「咦?」珠兒不解地愣了愣。
海菱從手上的書冊中抬起頭,畏怯地輕咬著唇,囁嚅道:「那朝服是……是我縫的。」
她在朝服上動了手腳,只要他動作大了點,腋下就會綻裂。不過他發現的比她預估的時間來得晚,她原先以為他出門不久便會發覺了,不意竟直到這時才發現。
「你縫的?」綿昱斂起眉目,深望她一眼,接著不發一語地走向內室,再換了另一件朝服出來。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海菱輕顰起秀眉。他……沒有發怒?為什麼?
他適才進屋時,臉上明明透著怒意,但為何在知道是她縫補之後,卻沒有出言責怪她?
她垂目沉吟了須臾。若是這樣還無法令他嫌惡自己,那麼……
匡的一聲,緊接著的是一聲驚呼──
「啊,福晉,那是貝勒最喜歡的一隻花瓶,你怎麼把它給打碎了!」
「什麼?這是貝勒最喜歡的花瓶?我剛才手一滑,不小心就……那、那該怎麼辦?」海菱慌張地道。
「這、這奴婢哪知道?哎呀,福晉,奴婢不是叫您別再動貝勒的東西嗎?」侍婢皺擰了一雙眉,趕緊把一地的碎片掃起來。
她昨日才打爛貝勒收藏的一對琉璃瓶,前日弄髒了幾幅貝勒珍藏的畫,再前日弄碎了貝勒珍愛的玉珮,她再這樣下去,貝勒早晚會氣得把她給休了。
「對不起。」海菱垂眸歉聲說道。
門口傳來一道冷冷的嗓音。
「不要緊,珠兒,福晉想砸什麼,你就讓她砸,砸不夠,再吩咐總管去買回來讓福晉砸。」
走進屋裡,綿昱隨手拿起擱在几上的花瓶,往地上一摜,砰的一聲,瓷瓶碎了一地,他接著再拿起桌上的瓷壺往地上一摔,又是一地的碎片。
他將擺在窗欞前的一對龍鳳玉雕塞進海菱手裡,眼神冷漠的注視著她。「來,你想摔就盡情的摔,摔到你高興為止。」
握著手裡的玉雕,她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摔呀,怎麼不摔?」他催促,「你不是很愛摔東西嗎?」
「我、我……」他那雙彷彿洞悉了什麼的犀利眼神,看得她一窒。
見她遲遲不摔,綿昱突然握住她的手,狠狠將她手裡的玉雕往地上砸去,那只龍形玉雕登時被砸了個稀巴爛,他再將鳳形玉雕塞到她手上。「砸啊,用力的砸,這對龍鳳玉雕可是我相當喜愛的收藏,你快砸呀。」
「我……」她駭住了,搖著頭,緊握著那鳳雕,動也不敢動。
他冷著臉問:「怎麼不砸了?」
海菱畏縮地低聲道歉,「對、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弄壞了你的東西,你、你別生氣……」
他怒極反笑,「我怎麼捨得對你生氣呢?就算你故意將我的朝服縫補得亂七八糟,讓我當著群臣的面難堪,還打碎太后賜的一對瓷偶,我都沒生氣了,你砸碎這些東西,我又怎麼會生氣?」他知她費盡心機的裝憨裝笨,為的只是想惹他討厭她罷了。
就猶如那日秀女復選時,她在眾人面前狼狽地跌的那一跤,當時他一眼就看出來,她是刻意那麼做的,然後又故意佯裝一副蠢笨的模樣回答內監的問話,而她之所以這麼做,為的恐怕只是想讓自個兒落選。
他很清楚,並不是每個應選的八旗女子都想被選入宮中。
海菱確定他生氣了,而且是非常的震怒,面對著他刻意壓抑的怒火,她暗自心驚,但心中更有一絲竊喜。自己終於惹怒他了,這下他應該會很厭惡她,晚上應該不會再想跟她同榻而眠了吧?
這幾日,夜夜與他睡在一塊,雖然他什麼都沒對她做,但身旁就睡了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還是讓她驚悸不已,睡得極不安穩,只有讓他盡快厭煩了她,自己才能不用再夜夜與他同床共枕。
「珠兒,去吩咐總管,讓他命人再購進一批瓷器和玉雕,好讓福晉砸個夠。」
「噫?」珠兒愣了愣。方纔她還以為貝勒爺只是在說氣話,沒想到竟是當真。
「還不快去!」綿昱怒喝。
珠兒一驚,連忙應道:「是、是,奴婢這就去。」
貝勒爺究竟在想什麼呀?這福晉也是,人人都想求得自個夫婿的寵愛,但福晉似乎並不那麼想。
別以為她瞧不出來,福晉刻意打壞貝勒爺的那些東西,為的就是要惹貝勒爺生氣。真不知福晉這麼做,圖的是什麼?
「等總管把東西買回來,你就可以盡情的砸個夠了。」冷鷙地瞥了海菱一眼,綿昱旋身走了出去。
握著手裡的鳳雕,海菱頹然跌坐在椅上。他……看出她的意圖了嗎?
瞪著那堆了滿院的東西,珠兒忍不住歎氣。「福晉,貝勒爺交代了,總管買回來的這些玉器、瓷器,您一定要砸完,沒砸完就不准您看書。」
海菱低垂著螓首,輕咬著下唇。他一定是故意的!為了懲罰她這幾日的行為。
「福晉,您再不動手,今天恐怕會砸不完……」珠兒再次歎氣。
主子受罰,她這個侍婢也跟著倒楣,方纔她才被總管狠狠的給訓了一頓,還罰她今晚不能吃飯。總管說他伺候貝勒爺這麼久,從沒瞧貝勒爺這麼震怒過。
貝勒爺待福晉這麼好,不計較她的出身,還願意娶她為嫡福晉,這不知羨煞了多少想嫁給貝勒爺的格格們,真不曉得福晉為何如此不知好歹,不努力討他歡心也就罷了,還盡做些惹他生氣的事?
沉默半晌,海菱開始動手砸起那擺滿一院子的器物。
砰砰的砸物聲,迴盪在安靜的院落裡,顯得格外的刺耳,珠兒忍不住掩住雙耳。
海菱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砸著一隻又一隻的瓶子。
不遠處,有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她,良久,才旋身離開。
從這夜開始,綿昱不曾再回到這座寢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