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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臣 第8章(2) 作者:單煒晴

  雍震日皺起眉,不明白太平公主口中的人是誰。

   「他是誰?」

   「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她跟你——」太平公主的話才說到一半,雙眸驟瞠,驚愕地瞪著雍震日,來不及把視線往下移,看清楚是誰殺了自己。

   事發突然,沒人反應得過來,任由那柄刀準確沒入太平公主的左胸,一刀斃命。

   時間和空間瞬間僵凝,每一雙眼睛驚愕地看著那名士兵拔出刀子,太平公主彷彿是這段由女人呼風喚雨時代下的最後一朵花兒,軟弱無力地凋零,綻放出鮮艷的色彩。

   「你是誰?」雍震日認出該名士兵並非他帶來的人,厲聲喝道。

   水禺站直身,甩落刀刃上的血跡,接著一把抓起太平公主的頭髮,刀鋒一個起落,手上多了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一代名姬,如今也成了一縷幽魂。

   又甩了甩鮮血,水禺就近找了個木箱裝進太平公主的首級,然後對雍震日說:「你們只須回報公主已死即可,剩下的事,會有人處理。」

   說完,他扛著箱子,就要離開。

   「慢著!誰准你這麼做的?把箱子放下!」雍震日一喝,身後的藍桂等人紛紛抽出佩刀,刀尖直指著他。

   「不用擔心,我家大人只是想看一眼公主的首級,皇上不會怪罪的。」水禺沒打算強行突圍,而是選擇從另一邊的窗子離開。

   他接到的命令是取公主首級,並沒有殺了其他人這一項。

   「站住!」、「別跑!」一時間許多聲音冒了出來,雍震日抬手斥退其他人,要他們處理太平公主的屍體,隨即使上輕功追了出去。

   無論如何,眼睜睜看著這種事發生,他絕對有責任追回公主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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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京蓮一向冷靜。

   或者說自從接觸了宮廷鬥爭後,她原本急躁的性子沒有時間慢慢磨練,直接強逼自己學會冷靜。

   但是今夜,她的心非常浮動,一點小聲音都能讓她從椅子上跳起來。

   「大人,請您冷靜些。」仲孫襲不只一次提醒她。

   「我很冷靜。」馮京蓮說,最後決定到外頭去等。

   過了今夜,朝廷中再也無人知道她的秘密,再無人擋在她前頭,她可以安心的追逐高位,只要她想,甚至可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一介女人以男身之姿坐上宰相之位,多麼令人著迷啊!

   仲孫襲跟了出來,暗自歎了口氣。

   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勸她別參與這類可以避免的事,也很久沒聽到她問起有關雍震日的消息,只是默默地幫她處裡那些不希望她做的事。

   「回來了!」已經許久未練功的馮京蓮唯一值得炫耀的,就只有比常人好一點的耳力。

   才說完,水禺的身影由暗處現身,手中緊緊抱著裝有太平公主首級的箱子。

   「快打開!」馮京蓮小跑步到他面前,急切的催促。

   「慢著!」仲孫襲喊道。

   下一瞬情勢起了變化——水禺一手抱著箱子,另一手舉著刀,和手裡多了一把刀的仲孫襲一併擋在她面前,在她眼前除了兩個男人的背影外,在場者還多了一個人。

   雍震日的輕功向來是武館內最強的,在他成為校尉之前,也曾做過探子,擅長不被人發現地跟蹤別人,只是這次他萬萬沒想到會跟蹤到認識的人。

   「仲孫?」雍震日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這幢位於長安,從外觀可以判定裡頭住的非官即貴的府邸裡,仲孫襲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聽見熟悉的聲音,馮京蓮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下意識往水禺和仲孫襲的背後縮。

   他怎麼會在這裡?

   她向皇上建議調雍震日回京的這件事,應該只有她和皇上兩個人知道,他不可能會知道,更沒道理出現在她的別業裡!

   她不自覺地抓住仲孫襲的衣裳,發起抖來。

   仲孫襲能感覺馮京蓮在他背後尋求庇護,知道她不想被雍震日發現,遂道:「我在這戶人家當護院,你怎麼會在這裡?」

   水禺對仲孫襲和雍震日認識的事似乎沒有半點疑問。他早習慣在馮京蓮底下做事不需要有疑問,即使知道自己的主子女扮男裝,他也不意外。

   「我追著他來。」鐵灰色的眸子轉向水禺手上抱著的箱子,雍震日嚴肅地開口,「他拿了重要的東西,必須歸還。」

   聞言,馮京蓮震愕不已。

   派水禺混進行刑的人裡乘隙殺了太平公主是她的計劃,可她怎麼也沒料到皇上會派雍震日去執行賜死太平公主的聖旨。

   不行,得先想辦法讓他離開!

   拿了主意後,馮京蓮深吸了口氣,穩住自己的心緒,伸指在仲孫襲的背後寫了些字。

   仲孫襲正思索著該怎麼做才能讓雍震日不再追究箱子的事,馮京蓮已經暗暗告訴他先趕走雍震日。

   「你應該是搞錯了,他是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去辦事情,才帶回這口箱子。年時,你會不會是在半路追錯人了?」他照著她的意思先否認。

   「仲孫,說謊也要打草稿,你看看他身上的穿著,難道不覺得跟我很像?」會讓仲孫襲說出如此蹩腳的謊言,定是情況非常不妙。

   雍震日觀察著站得直挺的兩人,驀地注意到在他們之間多出一隻黑靴,證實了他的懷疑——當他追進這座大宅時,隱約聽見了一道聲音喊「快打開」,他猜想那就是他們的「大人」。

   「喔,這是為了方便,畢竟長安有宵禁時間,這個時候還在外面走動,難免不太方便,所以……」仲孫襲的言詞閃閃爍爍。

   「仲孫,這可是皇上直屬家兵才會穿的,掏掏耳朵打斷他的話,故作一派輕鬆自在,照你這麼說的話,他是到皇宮去辦事了?」雍震日等著他們放鬆。

   「咦?是這樣嗎?凡軒,你去哪兒弄到這一套衣服的?下次借我穿穿。」仲孫襲聰明地不說出水禺的名字。

   「是這樣嗎?仲孫,不如讓我好好看看——」雍震日以吊兒郎當的態度,學他說話的語氣,眨眼的工夫,人已經落在他們身後,「你身後的人是……你?!」

   雍震日這次真以為自己看走眼了!

   馮京蓮以同樣的眼神瞅著他。

   「唉……糟了。」即使全神戒備雍震日的舉動,還是比不上他的速度快,仲孫襲低喊糟。

   剎那間,他們僅僅凝視著彼此,都想問對方為何會出現。

   好半晌,馮京蓮先開口:「都退下吧。」

   雍震日注意到她口氣裡的權威感,仲孫襲也在她的命令下順從離開。一個念頭閃過心底,他想自己知道太平公主口中的「他」是誰了。

   會無條件那麼做的人,怎麼可能是素不相識的人?但若非親眼見到,他又怎麼會想到是她呢?

   她應該一直在家鄉才對,應該在那兒等著他回去啊!

   「如果我沒猜錯,是你要公主的首級。」雍震日說,望著她的眼神高深莫測。

   馮京蓮已經不若適才帶著興奮的浮動,反倒顯得有些頹喪和無奈。

   想不到她權謀算盡,最後竟發生這種意外。

   「你怎麼……不,皇上怎麼會派你去行刑呢?」她喃喃問。

   「你怎麼會在京城?」他覺得自己必須一步一步才能慢慢拼湊起事情的原貌。

   「你們離開家鄉上戰場後隔一年,我就上京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瞞著他了。

   最初瞞著他,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結果卻落得帶給他傷害的下場;之後瞞著他,是瞭解了在這個黑暗的宮廷裡,不能讓人握有把柄和死穴,而她的罩門是他,既然要讓別人不知道,就得連他一起瞞到底。

   而現在,縱使知道不攤牌不行,還是想瞞著他——她早已不在他們曾經堅持的正道上了。

   為何會被他撞見她最殘忍殘酷的一面?難道說,這正是反噬有恩於她的太平公主的報應?

   「也許你沒聽過『馮守夜』這個名字,但這是我現在的名字;你可能也不知道我這麼多年來做了什麼,可見到眼前這個景象,我想不難猜。」馮京蓮說著,強撐起一張無所畏懼的面容。

   明天,皇上將要論功行賞了,這是她擺脫太平公主的陰影後,靠自己的謀略,辛苦了兩年多得到的晉陞機會,即使是他也不能阻止。

   「我要聽的不是這種誰都可以給的解釋!」雍震日低吼。

   就連面對他,她都能用如此不在意的態度敷衍嗎?

   馮京蓮被他狂暴的一面嚇了一跳。

   不是沒碰過脾氣大的人,但他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卻是第一次。

   雙手交握放在腹前,她勉強自己裝出沒事的模樣,掩飾驚嚇後冒出的委屈,緩緩地訴說:「十二年前——」

   雍震日冷著一雙眼,聽她簡單敘述了十二年來經過的事情,外表看起來冷靜的他,心裡一片慌亂。

   他還想著要快點回到她身邊,只有她身畔的位置能幫助他找回平靜,而今看來,她卻是帶給他最大驚嚇的人。

   「太平公主死前,說了幫助我達到今天這番成就的另有其人,那也是你嗎?」他蹙起眉心她說了自己做過的惡事,卻絕口沒提這件事。

   馮京蓮不敢說。

   那些他一心認為是靠自己努力所打下的成就,竟是靠她在背後推波助瀾,這說出來,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於是她只能這麼說:「權力往往伴隨著隨心所欲,這是我在公主身邊當個策士十二年來所學到的。」

   「難道你認為我在乎這些嗎?我看起來像是在乎名聲,在乎薪餉,在乎地位的人?!」雍震日激動的說完,猛地想起前年他們見面時,她說過的話。

   我知道這麼說很自私……但是只有你,請你千萬要活下來……其他的人如何我都不管了,只有你……拜託!

   當她說出這話時,他就該察覺她的改變。

   她沒有要他顧好所有人,僅僅要求他活著,這麼大的不同,他當時為何只在乎她的眼淚而沒有發現?

   驀地,馮京蓮發出笑聲,彷彿聽了好笑的話,片刻才制住嘴邊的笑。

   「我啊,其實認為這個國家怎樣都可以,變成怎樣都無所謂,但是我想要守著你的後方啊!當年張易之把你打得遍體鱗傷,也把我打清醒了。無論我們會不會去招惹別人,只要在利益相衝突的情況下,還是會被牽扯進來,如果我當時不是個宮女就好了,如果我更有權勢更有力量,你也不會受傷……我一直是這麼想的。經過這麼多年,也沒改變過。」

   她只是在追逐權勢的過程中,用了不可原諒的手段而已。

   「那麼公主呢?你既為公主的策士,為何現在會背叛她?」馮京蓮毫無悔意的眼神,令雍震日痛心地質問。

   他沒想到她競墮落到這種程度——不敢正視真正重要的東西,還以此做為借口!

   「公主也對昭容娘娘做過一樣的事,我又算得了什麼呢?」她理所當然的語氣震驚了雍震日。

   她會變成今天這副模樣,都是他害的。

   如果他沒有上戰場,沒有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師弟們戰死沙場的事而不給她任何消息,沒有因為自己的理念而堅持上京……她也不需要在他們背後承擔這些,不需要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師父說的話,你難道都忘了?」瞳心盈滿了沉痛與哀傷,他突然驚見他們在「保護彼此」的想法下背道而馳的事實。

   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只記得你說要保護我一輩子,但讓我選擇的話,我希望你只要待在我身邊一輩子就好了。」馮京蓮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他會回頭感謝她所做過的,現在他只是需要時間想通。

   再說,人都會長大,他們又分開了那麼久的時間,生活環境的不同造就他們不同的想法是很自然的……即使這令她心痛。

   「從何時起,我們凝視的目標不再相同?」雍震日看著她,卻好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我們看的東西還是一樣,只是達成目標的做法不同而已。」她迎視他的目光,眼裡一片空洞。

   雍震日頭一次嘗到被拋棄的感覺,大概就是她當年被他留在家鄉的苦澀吧!

   「我以為只有你是永遠不會變……」他留下這句話,轉眼消失無蹤。

   馮京蓮只是看著他先前佇立的方向,一個勁兒的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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