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心心面對著一堆還沒做好的燈籠,卻沒有絲毫工作的興致,只想著那個一直騷擾她,讓她無法安靜下來做事的名字。
原來習慣於兩人世界後突然的孤單讓她沒有辦法輕鬆看待,她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思念藥草。
即使他已經離開了好多天,但她腦海裡依舊不停的回想起藥草離開的那天早晨——
他背著她親自為他整理的包袱,緩緩的走向門口,她卻是依依不捨的拉著包袱一角跟在他身後,淚水始終沒有停過。
「心心,你就跟我上京吧。」藥草老話重提。
宮心心搖搖頭,「不要,去了你也沒空理我,在皇宮裡又不能到處亂跑,我還是乖乖在家裡等你回來。」
「那你就別哭了。」
藥草溫柔的替她把淚水抹掉,但是這個呵護的舉動卻反而讓她眼淚越掉越凶。
「還有沒有什麼要吩咐我的?要不要我替你帶一些胭脂水粉回來?」
「不要,我只要你答應我,一定要想我。」
「那你呢?你會不會想我?」
藥草控制不住自己的雙手,將雙眼含淚的嬌妻擁入懷中,宮心心將臉埋在熟悉的胸膛上摩蹭,順便把鼻涕眼淚統統抹在他身上。
然而這樣感人的離別場面還是有人不識相的狠心破壞,已經被他們夫妻倆的依依不捨搞得全身起雞皮疙瘩的孟德冒著被罵的危險,忍不住催促他師父快點出門。
「師父,你再不走皇上就會派禁衛軍來抓人囉!」
懷抱著還在哭哭啼啼的嬌妻,藥草狠狠的賞了白目徒弟一記白眼,「閉嘴!你是覺得要磨的藥材還不夠多嗎?」
「對……你快走吧。」
宮心心把頭埋在丈夫的懷裡,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口不對心的催促他快出門。
「師母,你兩隻手都纏在師父身上,教他怎麼走啊?」
「閉嘴!」
夫妻倆很有默契的同時開口譴責他這種棒打鴛鴦的行為。
見自己再囉唆下去,很有可能會被打,孟德只好識相的閃到角落裡。
可憐的新婚夫妻面對現實只能無奈的妥協,宮心心一咬牙,就把藥草像是生了根的腳推出門外。
「早去早回,夫君。」
她堅強的擦乾眼淚,臉上綻開的美麗笑靨,她希望在他心目中留下自己最美麗的身影。
「我會的。」
知道妻子體貼的心意,藥草回應她一個充滿柔情的淺笑後便踏上旅途。
於是,藥草那抹微笑無時無刻的盤旋在宮心心的腦海裡,她根本沒有辦法停止想念他。
「唉……」
滿腦子都是藥草,她看著面前的燈籠骨架長長地歎了口氣,她決定不要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想念他,她要出去找個人說說話。
宮心心走出房間,往廚房走去打算弄道甜點吃吃。最近沒有藥草親自熬煮的藥膳來餵飽她刁鑽的嘴,她只好自己想辦法了。她帶著早就抱不動的招財、進寶,一人二狐快步向廚房而去。
就在她走到廚房門口時,看見應該是忙碌的大嬸們居然聚在一起討論事情,表情嚴肅的彷彿有什麼天大的事情發生一般。
宮心心制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躡手躡腳的躲在一旁偷聽她們在說些什麼。
一位平常幫宮夫人煮素菜的廚娘氣憤的捶著鐵鍋,大聲的質疑,「真的嗎?姑爺被皇上看上,要把建平公主指婚給他啊?」
「是啊!這事姑蘇城裡的人都知道了,哪還假得了?」
「可是姑爺已經娶了小姐啦,那小姐怎麼辦?」
「指婚的人當今的皇上耶,姑爺若是抗命可是會砍頭的,小姐還能怎麼辦?」
「那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姑爺被別的女人搶定,然後替小姐難過嗎?小姐真是太可憐了……」
最後這話令人鼻酸,從小看著小姐長大的大嬸們只能哀聲歎氣的為她們的寶貝小姐傷心。
替我難過?是啊!我的丈夫就快要變成公主的駙馬了,大家除了難過還能怎麼樣?難不成到皇宮裡把藥草給劫出來嗎?
聽到這裡,宮心心的心情從一開始的驚訝震撼到逐漸消化事實之後的無奈,她雙手緊抱著自己,感覺身體裡的血液逐漸變冷,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覺得天旋地轉,彷彿聽到了比判她死刑還要可怕的聲音。
她的丈夫,藥草——居然離開她還不到一個月就快成為皇帝的女婿。
可是,他不是答應過她,這輩子只有她一個女人?!
那個在不久前還信誓旦旦的保證說會想她、會愛她、會呵護她的男人,一晃眼就變成誰都搶不得的皇帝的準女婿!
宮心心緊緊摀住嘴巴,不讓恐懼的尖叫逸出喉嚨——這這……不應該是事實。
「唉……小姐真可憐,我還以為她會比夫人好命,原來母女倆一樣可憐。」
「是啊,難道是宮家的風水出了問題?要不然怎麼宮家的女人都這麼苦命?」
廚房裡此起彼落的同情話語沒有停過,一句句比針還要尖銳的刺進宮心心已經血淋淋的心裡,她的腦袋亂哄哄的只重複著一句話——
藥草被皇上看上了,要把建平公主指婚給他……
壓抑的心情讓她激動的咬破了嘴唇,血腥味殘忍的提醒著她——即使最愛的丈夫就快要被奪定了,心痛到極點的她居然還有感覺,還能呼吸,還活在世界上,所以……
無法漠視一切的她怎麼辦?
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一切怎麼辦?
與他相處的記憶太美好,教她怎麼捨得放手成全?
在痛徹心扉的這一刻,宮心心終於知道當初啃蝕娘親的劇痛有多下堪,而她,不見得有比娘多的勇氣撐下去。
她要如何活在沒有藥草的世界裡?
她要如何活在可能與別人分享丈夫的無邊恐懼裡?
但如果她要爭,那麼藥草就很有可能性命不保……她愛藥草,當然希望他永遠健康的活著,即使藥草的選擇是她,她還是希望他能活下去。
因此他們注定必須勞燕分飛嗎?而她……就要離開了吧?
宮心心縮成一團躲在角落,痛苦的抱著自己流淚,一顆心傷痕纍纍的她不想被任何人發現,因為她不可能有力氣面對別人的安慰。然而,每一顆悲傷的眼淚,都沉重得足以將她的靈魂敲碎。
她坐在原處止不住的發抖哭泣,直到發現原本吵雜的週遭只剩一片寧靜時,她才知道——
夜已經很深了。
帶著哭腫的雙眼,宮心心撐起虛弱的身子,和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招財、進寶,像遊魂般的飄進她的房間——一個唯一能夠收容她的小小地方。
走進黑暗的房間,她哭痛的雙眼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憑著直覺走到放火折子的地方想要點亮蠟燭。
火光在剎那間照亮黑暗,突然的光亮讓宮心心不自覺的怔仲,也就是這短短時間的呆愣,熊熊的火焰便燒上她的手。
「好痛!」
被火灼燒的疼痛讓宮心心下意識的甩開火折子,它恰巧掉落在房間裡成堆的燈籠骨架上,細長的竹子和棉紙是最佳的助燃品,下一瞬間,紅通通的火焰已經不受控制的延燒到房間的四周。
「失火了……天啊!失火了!救命啊……」
宮心心害怕的揪緊衣襟,腦海裡有個聲音告訴她快跑!就在她轉身要衝出房間時,她眼角餘光瞥見了擺在枕邊的錦囊,那是藥草留給她的東西!無視於迅速蔓延的火舌,她衝過去把錦囊拽在懷中。
但就是這一耽擱,瘋狂竄燒的火焰擋住了她逃生的去路,她伸手撥開遮擋住視線的頭髮,卻驚嚇的發現眼前已是一片火海,她根本逃不出去。
既然上天已經替她選擇了該走的路,那麼為了藥草著想,她應該義無反顧的上路,只是可惜她沒有當面跟他說再見的機會。
再見了……藥草……如果有來生,真的希望我們還會再相見……
這是宮心心在昏倒之前,腦海裡唯一想到的話——
一句注定傳達不出去的告別。
「藥氏夫人宮心心之靈位……孟德!你在哪?這是什麼?」
風塵僕僕趕回家見愛妻的藥草背著行囊,呆愣的站在「藥草堂」的門口,他揉揉眼睛,不能確定放在大廳裡的牌位出現在這裡的意義。
「師父……你終於回來了,出了大事啦!」
孟德哭著奔向藥草,驚嚇過度的他到現在都還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師父出門不到一個月,原本活蹦亂跳的師母居然變成了一塊硬邦邦的木頭牌位被宮家的人送回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師母到宮家幫忙扎燈籠,結果宮家失火了,宮家的人說師母……師母來不及逃出來,然後……」
看到一向八風吹不動的藥草目皆欲裂的嚇人模樣,原本就已經亂了方寸的孟德哭得更響亮了。
「然後他們就把師母的牌位送回來了!嗚……」
「不,你騙人!你一定是在騙人!」
藥草推開面前哭得震天價響的徒弟,根本不相信那個說要等他回家的妻子已經永遠他了。他知道,頑皮的心心一定是和孟德聯手整他,她現在一定躲在「藥草堂」的某個角落,等著看他哭出來的時候跳出來取笑他,給他一個驚喜。
「心心,你別玩了,快出來啊!心心……」
著急的藥草開始瘋狂的找著妻子,他找遍每一個宮心心可能躲藏的地方,可惜都沒有見到他最想見的那個人,他忍不住發出像是撕心裂肺的吼叫聲,痛苦的流著眼淚,彷彿人生已經被宣判了死刑。
找遍屋裡內外,還是見不著那一抹嬌俏的身影,深感絕望的他不停的用拳頭捶打地板,直到手上、地上,都是一攤鮮血了還不肯停止,彷彿藉由摧殘肉體的痛苦,就可以消去蝕心的悲憤。
早知道會與她天人永隔,那麼他當初說什麼都不會離開妻子身邊半步,這麼一來,即使發生任何不幸的意外,至少——她還有他做伴。
「火燒啊……你一定很痛很痛……」
「痛就讓我幫你醫治啊,為什麼要躲起來不讓我看呢?」
他停不住悲憤的淚水,流著鮮血的手輕輕的撫著牌位上的字。
從沒見過他如此瘋狂的模樣,孟德被嚇得幾乎要跪在他的腳邊大哭了。
無助的藥草只能流淚,緊緊抱住那塊木牌,低低切切的苦苦哀求道:「求求你!心心,不要走,不要拋下我一個人!你不可能捨得離開我的,對不對?」
他每看一次木牌上刻的字,他的心就像被尖利的錐子深深刺著,喃喃道:「你答應過我,要等我回來的!這是你自己說過的話,你都忘記了嗎?」
傷痛的淚水流個不停,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傷心人的眼淚,是可以流不盡的……
肝腸寸斷的藥草,倉皇無助的藥草,讓一旁的孟德也跟著哭到聲音沙啞,他跪在藥草的身邊,流著哀傷的眼淚勸道:「師父,你不要這樣,師母看了會心疼的啊!」他苦苦的勸著,卻得不到藥草絲毫的回應。
從確定失去宮心心的這一刻開始,藥草將自己深鎖在重重的哀傷裡,築成了一個不讓任何人接近的高塔。
他守在宮心心的牌位邊不吃不喝、不動不笑,眾人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一方面是心酸,另一方面卻是心急。
這樣令人擔憂的情況持續了幾天,藥草仍然沒有振作的跡象,下巴爬滿了胡碴,一個原本意氣風發、年輕有為的御用大夫,現在看起來居然比乞丐還要邋遢。
失去了宮心心燦爛的笑顏,「藥草堂」裡只剩下一片死氣沉沉,任何人都感受不到生氣,只有無邊的寂靜,和一個蓬頭垢面的鰥夫——藥草。
藥草再也不接受任何的病人,他嚴酷的懲罰著自己——一個連最心愛的人都救不了的大夫,還有什麼資格救別人呢?
他就這麼把自己關在無邊寂靜的黑暗裡,靜靜的等待,等待冬雪春雨,等待著一份再也不會回來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