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敏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株蘭,喃喃地說:「原來《聊齋》裡面的故事真的有實踐根據……」
《黃英》裡貪杯的菊花弟弟一喝醉了就倒頭紮土化作一株迷死人的菊花。現在她身邊滴酒不沾的蘭花仙也不幸被酒精打成了原形。
怪不得他叫她別回去呢。這個樣子在他們神仙裡是不是很丟臉啊?嘻嘻。
賀敏決定幫他一回忙,等他變回來了再回家。以後若他再凶她別管自己的事,她就拿這件事去臭他。
他要多久才會變回來呢?
她懷抱著蘭花,被香氣熏得飄飄然然。眼皮慢慢開始打架,她就這樣睡著了。
張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朦朧的晨光。她居然在車裡睡了一夜?
賀敏意識一清醒趕緊看向懷裡。蘭花還在。她鬆了一口氣,接著又歎了一口氣。他怎麼還沒變回來?
心裡越來越沒底。她想,還是先回家吧。
她開門換去駕駛座。淺淺的晨曦照在身上,無意一低頭,她一下僵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手中的蘭花現在連葉子也變成黑色的了。而她昨晚以為是分外稀奇的墨色的花朵,竟然是腐暗枯敗的顏色!
毫無生氣的蘭花。她偏又懂得清晰。就快死去的樣子。
賀敏衝進駕駛座,把速度開到最大檔。銀色的奔馳飛速向荒野路團員公寓奔去。一輛拖拉機從田埂小路上慢悠悠地拐出來,奔馳尖叫著拐了三百六十度的彎,一頭衝向路邊的荒坡,滑了一段距離,最後半個車身扎進了一塊不深不淺的小水塘裡。
沒有人受傷,車子也沒熄火,只是無法再前進了,也不會後退。拖拉機裡的老頭罵罵咧咧地開走了。賀敏渾身顫抖地捏著方向盤,淚流滿面。
她咬了咬牙,推開車門抱著花就往回跑。
神啊,求求你!
晨光漸亮,愈來愈明晰地照出懷中蘭花變得枯黑的形貌。賀敏跑得幾乎要栽倒。她終於栽倒,爬起來又跑。
「……喂,你想救他嗎?」
一個空靈的聲音驀然傳進耳中。賀敏急促地喘息著停下了腳步。她飛快地打量四周,只看見一片空曠的路與田。她又看了一眼手中捧著的蘭花,抬起頭仰天大叫:「想啊!怎麼救?」
「你願意給他一件屬於你的、很貴重的東西嗎?」聲音繼續傳來。
賀敏想也沒想就回答:「什麼都願意給。」說完後又加了一句,「除了我弟弟!」
「沒他的事啦。要的是你手上的『錦上添花』……」
賀敏立刻拔下了那枚鮮紅的團錦結戒指,大聲道:「拿去!快救他呀!」
聲音說:「你自己救!你把那株花先埋在土裡,把錦上添花也埋進去,然後這樣念……」
賀敏聽著對方傳授的真言,皺著眉說:「這不就是那快遞單上寫著的嗎?我看過啦。」
「得意什麼?」聲音頗為不悅,「這套真言有三條呢。你都曉得?」
「曉得呀。」賀敏說,「看過就記得了。只是還沒機會試過。」
「哼……哼……好吧,既然如此,你現在就念出來瞧瞧吧。」
莫名的,心裡幾乎沒生出一絲懷疑,賀敏一切照做。她緊握著雙手低吟出那如夢似幻的句子,心中一個勁地祈禱著,神啊,不管哪位神明,不管怎麼樣,請讓他活過來吧。
很快,她感到地面有了動靜。睜開眼睛,她看見剛剛埋好的土壟上透出了濃濃的紅色的光芒。光映在她的臉上,把她的臉頰也染得紅撲撲的。接著她又看見壟上冒出了一截小芽,很快地長高、長大,抽出碧綠舒展的葉片,終於生至兩三尺高,一串如玉的花苞盈盈綻放開來,馨香繚繞。
賀敏看呆了。驚奇,喜悅,震撼卻都混在她的臉上化成了一種由衷的傾心。她叫出來:「這……這是『白玉素錦』?」
白玉素錦,是蘭中的神品。古人稱其「花色葉情品格俱居第一,可謂極藝之大觀也」,她從小就在書上看見過,如今看到眼前的真品,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怎麼表達呢?啊,就是絕對滿分再滿分N次方的美花呀!
賀敏無條件地為其傾倒了,「天吶,原來子祥是白玉素錦?」怪不得!怪不得他那麼香,那麼……那麼帥,「他什麼時候變回人?變回來之後能再開一株『白玉素錦』給我嗎?」
空中的聲音停頓了良久,才詭異地又響起來:「怎麼會是『白玉素錦』?他居然升級了……好虧!」
「啊?」
「喂,你聽著,這下我可不欠你的錢了!」
「啊?」
然而聲音再也沒有響起,留下她帶著滿腦子的糊塗,一個人呆呆望著天空。
地面倏然亮起一陣光。她低下頭,發現那種株白玉素錦沒有了。花子祥坐在地上,全身裹著薄薄的晨霧,抬起頭衝她道:「喂,我的衣服呢?」
花子祥板著臉。
賀敏嘟著臉。
他們坐在剛剛弄上來的車裡,全身灰頭土色。
花子祥說:「你剛才幹嗎管我?」
賀敏一拳打在他的頭上,「不管你難道看著你死嗎?」她氣得眼淚都流出來,「誰讓……誰讓你們這些沒用的神仙一下就脆弱成那樣?」
花子祥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不是脆弱,而是時間已經到了。總有一個人要承擔的。其實我死了是最好。」
賀敏震驚地望著他。
他發動了車子,「回去再說吧。」
「錦上添花」現在在那個人的身體裡。
羅盤停了下來,花子康目光空洞地望著盤面上錯綜交疊的圖形。
一雙手從後面抱住他,抱緊他。
「不要擔心,哥哥。會好的。會好的。」
是啊,他願意相信希望。因為如果不信的話,就只有直接面對毀滅。
他的目光動了動,「子泰,如果……」
修長的手指從胸前爬到臉上,掩住他的嘴。
「如果是康被選中,我會陪著你。如果是我,我也會抓緊你,不讓你逃掉。
「好。」
兩張一模一樣的容顏相視微笑起來,一如清閒地徜徉在繁花滿谷的青山。
蒼干如松柏,花姿若牡丹。日日錦江呈錦祥,清溪倒照映山紅。
他們在哪裡都能活下去的。
門被推開。花子平走進來。
「他們要回來了嗎?」
花子康注視著羅盤,靜靜地點點頭。
這時屋外傳來了剎車聲。
賀敏一下車就看到四個人站在門口。
「子平哥?子安哥?子康子泰?你們……在等我們嗎?對了,小佳和吉利……」
「他們在屋裡。」花子安淡淡笑著,「都在睡呢。」
「還在睡?」賀敏覺得不對勁。氣氛好怪,她甚至覺得潛意識裡有種顫慄的感覺。她剛想再問一句,只聽花子平開口道:「他們還小。還是讓他們睡著的好,對嗎?」
賀敏覺得他根本不像在問自己。轉過臉,她看見花子祥正目光堅定地站在自己身後。
「怎麼回事?你們?」
「小敏,」花子安說,「我們住在一起三個月了,已經到了告別的日子。本來,我們可以利用『錦上添花』的力量換另一種更好的方式離開。可是小敏,你怎麼私自把它給了一個人呢?我對你有些失望呢。你知道嗎,這對我們大家都不公平。」
賀敏的腦袋轟鳴了好一會兒。她一時無法接受,「子安哥,你們要走了嗎?可開始不是說的,要等到花開……」
「花已經開了。小敏,你沒看到嗎?」花子安指向團員公寓。
一瞬間,賀敏看見無數的粗枝長籐從屋後面的院子裡翻滾上來,覆蓋住整棟房子,又如蛇身鬼爪般蔓延到四周。宮殿像被施了巫術似的轉眼變成了一座鬼宅。
糾結盤纏的荊棘上佈滿了黑色的花朵,菊,海棠,杜鵑……全都是死亡的顏色。一整片的黑暗襯著花子平冷冷的話語:「子祥,把『錦上添花』交出來。」
花子祥撥開賀敏的身體走到他面前,「拿得到的話就儘管來試試。」
花子平一言不發地將弟弟一掌擊飛了出去。在賀敏的驚叫聲中花子祥擦著嘴角的血跡爬起來,衝上去和大哥較量了起來。
他們確實是不屬於人類的存在。賀敏終於看到了自己一心好奇著的「法術」。花子平週身旋繞的紫黑色的烈焰,就像科幻電影中神魔的怒息,又像古老傳說中不實的禁咒。他的臉映著忽明忽暗的黑氣,眼神如冰,彷彿從地獄來的死神。
賀敏忘了呼吸。為什麼會是這樣?子平哥不是最清奇均雅的菊花之神嗎?
花子祥被他紫焰壓制得跪在地上,動彈不得。賀敏咬破了嘴唇,口中不自覺地開始默念起來。
錦上添花在花子祥的體內,受到真言的感應,立刻自他胸前湧射出一團耀眼的紅光。花子平壓在他頭頂的手被光線纏住,自指尖開始綻出大朵大朵的黑色菊花,一直綴滿了他的半邊身體。
他鬆手退了兩步。花瓣像黑色的羽毛似的隨風飄開。他的臉色一片死灰。
花子祥大喝一聲衝上前去。賀敏更加提心吊膽,嘴唇再要動一動,花子安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
「小敏,不要插手。」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你已經做了不公平的選擇,還要再來妨礙我們?」
「可是,你們要做的究竟是什麼呀?子祥根本不是子平哥的對手!子平哥的樣子就像要殺了他似的!我……我才看著他活過來,不想要他死啊!」
花子安只是輕輕地把手放在了她的嘴上,「你不要出聲。」她瞪大眼睛,立時發覺到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此時,花子祥的一擊被花子平接住,又被對方打飛在一堆荊棘上。花子平走過去,用紫黑色的火焰像網一樣把他貼面壓在地上。他從身後揪起弟弟的頭髮,花子祥哼也沒哼一聲,用眼角的餘光望著他。
「在這裡,對不對?」花子平伸手從他的後背如刀刃一般插進去,花子祥的鮮血順著他的手腕蜿蜒地滴下來。
賀敏被花子安抓牢,淚水奪眶而出。她看見花子平從花子祥體內拿出一個紅得滴血的東西——那枚團錦結戒指。
花子平正無聲地看著手中的東西。突然地上的荊棘急速地生長起來,包圍著花子祥的身體越長越密。在被完全裹住的前一刻,他虛弱的聲音輕輕從荊棘後面傳來:「大哥,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荊棘化作一個巨大的花苞,掛在枝籐上。下一秒,又是一片荊棘躥出來,纏繞住了一動未動的花子平。
戒指掉在地上。
花子安鬆開賀敏,來到那兩枚花苞面前,喚道:「大哥?子祥?」
花苞的外表堅如鐵,色如墨。賀敏撲在上面拚命敲打,「子祥!子祥!你們怎麼了?」她一邊哭一邊轉向身旁的花子安,「子安哥,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他們究竟怎麼樣了?」
「小敏,你先不要難過。這個樣子對他們來說或許未必是壞事。」花子安握住她傷痕纍纍的手,最後一次放出白光替她治好,微笑道:「好了,接下來該輪到我了。希望一切在我身上全部結束。」
他府下身子撿起了地上的團錦結,握在掌中。紅光從他的指縫裡射出來,地面的荊棘又開始翻湧。
「不要!子安哥——」賀敏阻止不及,亦無力阻擋,眼睜睜地看著花子安又被封印在花苞裡。
「二哥!二哥!」童稚的哭喊聲從屋子裡衝出來。吉利掙脫賀佳的阻止朝這裡跑來。他先前已經醒了,被洞察情形危險的賀佳攔在房裡。他看著自己的哥哥們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眼前,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二哥!三哥!嗚……」
「吉利!等等!」賀佳跟在後面追出來,「不要跑!危險!」
而花子康與花子泰已經先一步抓住了吉利的雙手。
「康哥泰哥!放開我!」
雙胞胎各歎了一口氣。花子泰道:「吉利別鬧,我們帶你過去。」
賀敏已經把戒指捏在掌心裡。雙胞胎、吉利、賀佳都來到了她的面前。
花子泰對她說:「敏敏,把『錦上添花』借給吉利一下。」
「不要!」她咬緊牙,「你們難道要讓吉利也變成那樣嗎?」
「你弄錯了。」花子泰苦笑起來,「被『芽苞』護住的人,其實是被救贖了。」
賀敏愣住,「什麼?」
花子康看了看神色黯然的孿生兄弟,全然懵懂的小弟,還有滿臉驚異的姐弟倆,「我來說吧。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我們原來並不是一家人。」
「我們原本也不是花仙。而是重罪在身的妖魔。罪孽深重得連神也無法救贖。」
「記不清是多少個百年之前,我們一個一個被降服,開始贖罪,一世接著一世。那時侯我並不知道別人的情況,只記得自己被關進炎獄,子泰被關在冰獄。那時我們就是兄弟。」
「我們本來該這麼贖罪到永遠。但這一世,神給了我們一個極誘人的機會。這樣,我和弟弟才見到了子平、子安、子祥和吉利。我們被賦予仙品,賜予吉祥美好的名字,當了花仙。」
「菊之清雅高潔,海棠之自尊自愛,蘭之君子謙謙,杜鵑之真情至性,蘇鐵之堅貞不移……聽起來多麼美好,只不過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們所背負的罪愆。今生我們掌管著最美好的花,其實卻是徒有其表的惡魔。」
「我們遵從神的意思,簽了契約,等待契機。若能熬過這一次的試煉,罪便算贖清了。」
「我們成為了一家人,另一個意義上又是敵人——六人之中注定有一個得不到救贖,而那個人將承擔全部的罪孽,直到永生永世。這要看運氣了,這也是神最無聊的玩笑。」
「『錦上添花』是打開這個契約的鑰匙,也是束縛住我們六人的枷鎖。所有的關鍵都決定於之後得到它的人的手上。」
「因此,小敏,我們才來到了你的身邊。」
賀敏、賀佳都聽得呆住了。連吉利也聽呆了。
沉默了半晌,她終於問出來:「你說你們前世都是……都是妖魔,那子祥他做了什麼?」
花子康淡淡地笑了笑,「你果然最關心的是三哥,怪不得大哥最警惕的就是他。大哥一直以為得到了錦上添花就可以毀了契約。三哥也是。他們從來都是習慣於自己掌握命運的人,可是,這一次他們卻想錯了。錦上添花……是誰也解不開的結。」
「至於三哥的事,我無法告訴你什麼,我甚至連他以前叫什麼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每個人做每件事都有因緣,對嗎?善惡並非那麼單純的定義。如果你相信一個人,就再多相信他一些吧。」他看看身邊的子泰,笑道:「就算天下所有的人說我弟弟是惡魔,我也會相信他是天使的。」
花子泰一聽就咧嘴笑起來,對著賀敏擺了個「yeah」的手勢,害得她也一不留神笑了出來。這麼一笑,她才發現自己的臉已經繃得發疼了。
「我相信大哥二哥三哥不是壞蛋!」吉利大聲地叫出來,圓圓的大眼睛中透出堅定,「他們都是好人啦!」
「哦?臭小子,那你是說我們是壞蛋了?嗯?」花子泰蹲下身子逗他,「你說啊,誰是壞蛋?說對了我就賞你一個毛栗子!」吉利小臉漲得通紅,躲著他敲來額頭上的手指,「沒有壞人啦!哇,痛!五哥最壞!五哥是壞蛋!」
花子泰哈哈大笑起來,揉揉他的腦袋,「好,那你去跟敏敏要那枚戒指試一試,看看究竟咱們誰是壞蛋。」
「敏姐姐!把『錦上添花』借我一下!」吉利一點也不畏懼,向賀敏伸出小手。
賀佳叫出聲:「吉利!」他憂心忡忡地看向他。
「佳哥哥,別擔心!我是無敵的!你不知道吧,方巧麗給我寫了情書呢,我還要去學校把那回信給她呢,嘻嘻。」他看著對方立變的神色得意地吐了吐舌頭。
賀敏抓著戒指,猶豫不定。
「這是最後一次選擇了。」花子康說,「我和子泰會守在最後。如果剩下我們,大家就都沒事了。而我們兄弟會在一起,就算回去,也不會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