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和暢吼聲之大,震得棲息附近枝頭的麻雀紛紛拍翅飛起。
悅眉坐在馬鞍上,無暇去看大群鳥兒飛向落日的壯觀場面,她只感受到後頭男人極度不悅的強烈氣息,還有那喋喋下休的教導。
「九爺,我已經會騎了,你讓我自己跑。」她握緊了韁繩。
「你又哪會自己騎了?還不是爺兒我在前頭拉著你的小白馬!」祝和暢不覺又攬緊她的腰身,喝道:「坐穩!別摔下去了。」
「九爺,你能不能小聲一點?我的耳朵快被你叫聾了。」
「耿悅眉,你!」竟然會頂嘴?
「我不是小孩子。」悅眉轉過臉,直視近在咫尺的嚴峻臉孔。「我騎了好幾天了,你還是不放手,這叫我怎能學會騎馬?」
「你不熟悉馬性,我得看緊點。」
「這匹小白馬是九爺你千挑萬選才買下的,你不放心?」過度逼近的陽剛氣息令悅眉屏住呼吸,忙又轉回臉,輕輕撫向小白馬的頸子,淡淡地道:「再說九爺你硬是坐了上來,增加重量,它會吃不消的。」
「……」祝和暢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只好跳下了馬。
一直環在腰間的大掌緩緩地移開,背後也頓失那個溫熱的懷抱,悅眉忽然有些失落,轉頭一看,卻見他一雙手又要去幫她扯住馬韁,那股失落立刻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溫馨暖意。
她隱隱覺得,九爺仍然很關照她,不過她明白,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對一再反對她出外送貨的嬸兒不好交代罷了。
但,這種被密切關照的感覺真好,就像嬸兒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膽地將自己的一切交給對方,完全倚賴,甚至不想離開……
她俯下身子,握住他粗實的手腕,輕輕將它拿離了韁繩,朝他一笑。
「九爺,我要試著跑馬了。」
祝和暢不料她這麼一握,腦袋頓時變空,不知不覺就鬆開了韁繩。
她直起身子,臉上掛著笑意,雙腿踢向馬肚,嬌斥一聲:「駕!」
小白馬放開四蹄,奔騰而去,祝和暢這才如夢初醒,驚吼道:「耿悅眉!你回來!你做什麼?不怕死啊……快給爺兒我回來!」
他一邊吼叫,一邊已跑向他的馬匹,一躍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氣凝神、不敢吭上一聲的夥計們終於吁了一口氣。
「呼!幸虧大姐來這麼一招美人計,不然咱九爺還不放手呢。」
「哎呀,九爺被大姐那一笑,給笑得神魂顛倒了,我跟了九爺這麼多年,沒看過九爺那個呆樣啊。」
「我也沒看過九爺窮緊張的模樣。小馬兒那麼乖,就怕大姐摔了馬?嘻嘻,抱得那麼緊,我好怕九爺一不小心將大姐的腰給勒斷了。」
自從悅眉加入貨行後,夥計們察言觀色,再怎麼粗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餘,又增添了不少話題。
由於領教過悅眉的冷漠和固執,夥計們起初對她敬而遠之,更以為是多了一個累贅,然而幾趟貨程下來,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來燒水。」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來,就可以下面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總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學送貨了。」祝福畢竟年紀最小,還是得乖乖準備好麵團等悅眉回來。「不好意思,讓大家吃了我那麼久的面疙瘩,原來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樣美味啊。」
「有這樣的大姐真好。」老高懶洋洋地歪在羊皮帳裡,探出一個頭;他雖然是夥計中年紀最大的,但也跟著祝福喊悅眉一聲大姐,只因為她處處表現就像一位大姐,將出門在外的大夥兒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羊皮帳裂了,她瞧見就拿出針線補好;只灑點鹽的面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葉,現在她還會添點菊花、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氣倒不小,搬貨絕沒問題,可只要她一動手,九爺就瞪眼;再說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著良心讓小姑娘做這等粗重工作,所以頂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結活兒。
夕陽西下,落日餘暉裡,兩匹馬兒並轡緩緩歸來。
悅眉神色愉快,專注地駕馭小白馬的腳步,讓晚風吹亂的髮絲披在她的肩頭上,為轉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暢卻是板著一張比石頭還硬的臉,騎著大黑馬欺近小白馬,兩眼死命盯住,一雙手蠢蠢欲動,似是怕若有什麼意外,他可以立即扯過韁繩應變。
「大姐,你會騎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來,沒注意到九爺的臉色,笑瞇瞇地幫悅眉牽了馬。「我就說你行,是九爺擔心過頭了。」
「是啊,沒問題了。」悅眉翻身下馬,但畢竟不夠熟悉,雙手扶住鞍頭,右腳一時還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趕忙搶過去,一雙手牢牢地扶住那纖細的腰肢,幫她安全落地。忽然,一個彈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額角。
「祝福!誰是付錢的主子?竟然不過來伺候爺兒我下馬!」
「嗚!」祝福摀住額頭,哀怨地望向臉色臭得發酸的九爺,哇哇嚷道:「我啥時伺候爺兒你下馬了?你那麼大個兒,兩隻腳那麼長,咚就跳下來了。再說人家幫大姐,也是為爺兒你分擔辛苦呀。」
「教一個小姑娘騎馬就叫辛苦?」祝和暢冷著臉,莫名其妙開訓起來,「那爺兒我帶著你們趕貨叫什麼?這趟在外頭走了十多天了,一個城又一個城地送貨、載貨叫什麼?還有……」
「九爺,請喝茶。」
熱騰騰的茉莉香片由纖纖素手送到眼下,香氣撲鼻,直衝腦際。
一肚子的莫名火氣頓時熄滅,祝和暢閉了嘴,接過茶碗,垮著一張臉,走開好幾步,坐到離火堆最遠的石頭上。
「我來下面疙瘩,讓大家久等了。」
悅眉熟練地將一塊塊面疙瘩丟人沸水裡,滾動的熱水一遇上冷麵團,立即停止了滾沸,麵團沉入水裡,不見蹤影:但隨著烈火繼續燃燒,冷水再度沸騰,麵團則在水中載浮載沉,與熱水激烈地翻滾著。
「呵,九爺最近脾氣很大啊。」夥計們偷偷瞄了一眼冷臉啜茶的九爺,又瞧了默默注視鍋中食物的悅眉,彼此小聲地交頭接耳。
「不是入秋了嗎?風吹著涼,我怎覺得熱?」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額頭細汗,心有餘悸地道:「這幾回九爺出門,一定帶上文房四寶,每天趴在車上練字,照他平常說的,練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氣啊。」
「可我瞧他練禿了兩隻大筆,又買了一大捆筆……」大錘說著,也掏出巾子不斷抹汗。「我好怕九爺也要咱們跟著練字。」
一提起練字,大家都流汗了,一個個掏巾子抹個不停。
「咦!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嗎?」王五好奇地瞧著阿陽的巾子。
「嗯。聽說是楓葉煮出來的顏色。」阿陽心滿意足地攤開淡褐色巾子,左顧右盼,笑道:「你們不也拿著新染的巾子?」
「是啊,這是我娘染給我的。」小李子揚了揚巾子,再補充一句:「當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噯,大姐本事這麼好,乾脆自己開染坊算了。」
「噓,講到染坊,就說到大姐的傷心事,別提了。」
「嚼嚼嚼!那麼愛嚼舌根,乾脆別吃麵疙瘩,吞下自己的舌頭算了。」祝和暢走了過來,瞪眼吼道:「祝福!爺兒我餓了!」
「九爺,這兒好了。」悅眉適時端出冒著熱氣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餓也別拿大哥們出氣。空腹生氣,容易傷腸胃,到了那時鬧肚子疼,你想端九爺的架子也端不出來了。」
「你!」祝和暢捧著熱騰騰的碗,眼睜睜看著她將筷子塞進他的手掌縫裡,再若無其事地回去幫其它弟兄舀湯,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夥計們睜大了眼!他們很習慣讓九爺沒事嚷嚷了,然而繼祝福之後,竟然還有人治得了九爺。這……是不是表示,以後他們有好日子過了?
呵呵,有個帶他們賺錢的九爺,還有個打理出外瑣事的大姐,他們真是好命啊。
黑夜無邊,月明星稀,遠處山林風聲呼嘯。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兒,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親的裙擺,仰起小臉哭泣,希冀娘親能蹲下來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讓她偎進那個香香軟軟的懷抱裡。
然而娘只是低下頭,摸了摸她的頭髮,露出美麗的笑容,柔聲道;「眉兒乖,以後要聽爹的話。外頭轎子在等娘,娘該走了。」
「嗚!娘,你坐轎子去哪兒?」她依然哭個不停,小手掌仍緊抓著娘親的裙子,跟著跑了兩步。「我也要去!眉兒要跟娘走!」
「放開!」娘的聲音不復溫柔,而是帶著急躁和不耐煩。「你不能去!這是我的終身幸福,我上半輩子已經被你爹毀了,不能再讓你毀掉!」
「眉兒,不准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來,她感覺爹在發抖,聲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聽著,從現在開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聲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又背過身子直直走出大門。
「娘啊!嗚嗚,眉兒要娘啊!」她兩隻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親搖曳的紅色裙擺,可是她讓爹抱緊了,完全無法動彈。
娘走了,坐在紅轎子裡讓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縫娃娃、摘花兒……可娘去哪兒了?娘為什麼不要眉兒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斷地嚎哭呼喊,終於掙脫爹的大手,追上漸去漸遠的紅轎子,但她的腳步太小,怎麼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臟絞得好痛好痛……
悅眉猛然睜眼,望著黑漆漆的羊皮帳頂,一時之間無法回神,以為自己仍是那個哭泣的六歲小女娃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坐起,拿手摸向臉頰,感覺一片濕涼。
哭了。她將頭臉埋在臂彎裡,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夢境太過逼真,猶如那時的情景重現:她也依然記得,當她跌倒在地,哭著要娘回來時,爹過來抱起她,她瞧見了爹眼眶裡的淚水……
她用力抹抹臉,掀開羊皮帳,動作極輕,不敢驚動守夜的大哥,就這麼靜靜坐在她專屬的帳邊,將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氣裡。
月光下,遠山黑黝黝的,彷彿是一隻潛伏在黑暗的猛獸,它蹲踞在那兒,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跳出來,狠狠撲向她、撕咬她……
冷風凝結,樹葉覆上一層白色寒霜,月光也顯得格外陰寒。
「半夜起來也不加件衣服。」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冷冷的聲音。
「九爺?」她抬起頭,好驚訝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他。
一件溫熱的外袍丟了下來,她不得不接住,抱了個滿懷。
「穿著。」祝和暢在她身邊坐下,也不看她,還是帶著那種涼涼的口氣。「你不要給爺兒我著涼了,我可沒空照顧病懨懨的弱女子。」
「可是你……」悅眉並不在意他慣有的無情恐嚇語氣,他總是有口無心——他是無心的嗎?手上拿著的衣袍是這麼暖和,剛剛還穿在他身上啊,在這個夜涼如水的荒原裡,難道他不覺得冷嗎?
「我怎樣?」他似是回答她的疑問:「我天天練功打拳,不怕冷。」
她讓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數不清了。包括她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舊衣裳改小,換作男兒裝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氣息裡的。
悅眉緩緩地將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見守夜的王五往這邊看來,她很不自在地低下頭,直想要丟還袍子,鑽回羊皮帳裡……
可是她捨不得裹住她的溫暖啊。過去,他的衣裳伴她度過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個真真實實的他來陪伴她。
「你作噩夢?」祝和暢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虛地又抹了一次臉,低聲問道。
「沒有。我正巧出來瞧瞧兄弟們守夜。」祝和暢看見了她濕潤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別人似地壓低聲音道:「我聽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來了?悅眉抿緊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從今晚我說要繞進開封,你就不對勁。」聽不出他是責備還是詢問,就滔滔數落了起來;「先是摔破了碗,再來是洗梨子時讓溪水飄走了五顆,然後你要留栗子殼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給這黃土地染了顏色。我問你,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暢又開始展現他大爺的威風。「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雞毛蒜皮的事,都得讓爺兒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歡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陽的小兒子出疹子,還有,誰家嫂子回娘家住幾天,誰家父母要過壽,誰家的籬笆壞了要修……」
「我娘在開封。」
「你娘……什麼?」祝和暢大吃一驚,「你不是沒親人?」
「我娘離開我和爹,改嫁到開封去。」悅眉淡淡地道。反正這是事實,直接說明白,免得九爺繼續囉嗦下去。
「你娘還在?」祝和暢還是一臉的不敢置信。
「九爺以為我是沒娘的孩子?」話一出口,悅眉突然覺得心頭好緊,彷彿被繩子給拴住扯緊,繩子的那一頭就在開封。
十三年來,她不曾提過這件事,即使是雲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瞭解,默默地傷心,默默地生氣,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個打緊的死結,本以為已經忘了,卻在雲世斌打算娶她為妾時重新記起。
尤其在此刻,夢境和現實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親無情,十餘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無其事路過開封,完全不當有這麼一個娘親存在,但為何她的心口會堵得如此難受?
「那年我六歲,還不太懂事,不明白娘為什麼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說要走了。」悅眉低著頭,拿指頭扯著袍子的衣襟,壓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湧出。「她很漂亮,我還記得她對鏡子抹胭脂的模樣。原來是有一位開封來的大布商謝老爺看上了她,他很有錢,想要我娘跟他回去,雖然只是個小妾的名分,但能過上很好的生活……這些都是後來鄰居說閒話時我聽來的。過了兩年,爹帶我離開那裡,我們到了雲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麼跟他說了呢?悅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讓他看過身子後,她就得注定赤裸裸地面對他?還是在他為她尋回的紅花裡,有一朵是屬於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終究得拾回來仔細檢視?
「九爺隨便聽聽,算是知道我的底細了。」她急著拿下袍子,塞還給他。「好晚了,九爺該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問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立刻掙開。
「你心神不寧,明天不准騎馬,會栽下去的。」他瞪視著她。
「不會。」她掀開羊皮帳,半個身子就鑽了進去,賭氣地道:「九爺,你甭管我了,我當你的夥計,就會做好本分的事,絕不帶給你麻煩。」
「要是明天你又飄走梨子,還是摔壞鍋子,我就要你賠。」
「我賠得起。九爺,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馬的人就是你。」
「誰是爺兒啊!我高興一夜不睡,你也管不著,快去睡。」
「九爺,拜託你嗓門小一點,老是說不聽,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暢轉頭看去,只見每個羊皮帳皆伸出幾顆頭,強睜著惺忪睡眼,哀怨地看著他。
抬頭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進雲堆裡,不肯出來了。
「你們統統給爺兒我去睡覺!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給!」羊皮帳裡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個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廝。他氣呼呼地打開箱子,拿出文房四寶,袍擺一掀,坐到火堆邊去,攤開紙,磨起墨,冷眼掃向一雙雙突然放亮帶笑的眼睛,惱得大聲吼道:「看什麼看……想練字的就出來跟爺兒我守夜!」
一顆顆頭顱縮了回去,一陣窸窣,很快傳來此起彼落的打鼾聲。
他停下了筆,望向那頂最小、完全沒有聲息的羊皮帳,高張的情緒突然落了下來,仿若烏雲掩住、冷風吹過,一顆心在瞬間變得冷靜了。
開封,謝府門前,張燈結綵,賀客盈門。
「九爺,我不進去。」
「你得跟我進來。」祝和暢大剌剌地拉著悅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別家大爺身邊至少有一位跟班的,你得為爺兒我充個門面。」
「你不該叫祝福離開,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悅眉仍抗拒著。
「祝福長大了,我不能老拘著他在身邊。我叫他跟老高去送貨,呵,真是忘恩負義的小子,高興得飛上天了,轉頭就不睬爺兒我了。」
他不拘祝福,卻擺明著拘了她。悅眉又慌又驚!七天前,他吩咐夥計大哥們各自按照路線走下去,獨獨留她在開封陪他,卻是什麼事情也不做,整日帶她閒逛,不然就是不見人影,不知道在忙什麼交際應酬。
直到今日,他帶她來到謝大老爺家門前,她才恍然大悟。
「九爺,你不必為我費這番心思,我下領情。」她冷淡地道。
「你領我什麼情?我費的心思是為咱們貨行。」祝和暢指了指謝府大門,正色道:「今天是謝老爺第十二個兒子的滿月宴,我正好趁這個機會上門拜訪結交。聽說他的生意四通八達,看看好歹能不能爭取到開封京城這一條貨運路線。爺兒我這是談生意,你在旁邊就學著點。」
悅眉啞口。只是談生意罷了,難道……又是她多心了嗎?
「那……九爺你放手,我現在是少年裝扮,你拉著我像話嗎?」
「喔。」祝和暢一愣,這才鬆開了她的手腕。
進到屋內大廳,賀客實在太多,祝和暢才向謝老爺道賀一句,就被管事的趕到旁邊去。他倒是不以為意,悠哉地跟別的賀客談笑。
悅眉只注意到那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爺笑得合不攏嘴,花白鬍子抖呀抖的,臉上皺紋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溝。
原來,他已經這麼老了。算算年紀,娘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啊。
她以為,心中應該會有怨氣,豈料卻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著賀客又被領到宴客廳。祝和暢坐下來喝茶,悅眉站在他身後,認分地扮個小廝,目光流轉,留意到一道隔起外來賀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風,那後頭傳來細細碎碎的女人談笑聲。
這邊的賀客也沒閒著,等著上菜時,不管認不認識,大家聊了起來。
「這是謝老爺第八個老婆生的,三十歲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個老婆都三十歲了,那一定還有更小的嘍?」
「當然。不然人家當什麼大老爺。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歲,三個月前還是艷冠群芳的開封名妓,硬是讓謝老爺花大錢給贖了回家。」
「有錢真好。只要灑下銀子,女人哪管他又老又醜,就爬上床了……噓,聽說謝老爺的夫人不只有妓女,有的是人家的老婆,還有的是還俗的姑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呢。」
「噯,諸位兄台,在人家家裡嚼舌根不太好吧……咦!」祝和暢淡淡地道,頸子一再地往後轉去,不料卻看到他的跟班遊魂似地飄走了。
悅眉耳邊聽著男人的閒言閒語,腳步卻被屏風後頭的女人聲音所吸引,好像有人在呼喚她,令她癡癡茫茫地往那兒走去。
屏風後是另一片光景。還未走近,就聞到濃重的脂粉香味,一群美婦圍桌而坐,或老或少,個個精心打扮,描眼塗粉,爭奇鬥艷,頭上是貴重耀眼的金釵玉簪,脖子上掛的是又圓又大的珍珠項煉,更不用說一身的綾羅綢緞,艷麗的顏色奔放流竄,她一時闖了進來,竟被照得眼花繚亂。
「今天八妹是正主兒,你就坐上位吧。」
「不、不。」還在坐月子的老八微笑推拒。「我坐在六姐身邊就好。」
「喲!今天是誰生兒子啊!」一位美婦扯開塗得濃紅的嘴巴。「我說六妹啊,八妹早已經不是你的丫鬟了,你還老留她在身邊使喚?」
「四姐誤會了。八妹身子還虛,我心疼她為老爺生了兒子,坐在她身邊,也是幫忙照料。」被點名的老六四兩撥千斤地踢開話題。
「是啊,六妹好聰明,懂得拴住老爺的心,自個兒年紀大了,就將身邊丫鬟送給老爺,還生了兒子。這下子你們可好了,老爺要疼,兩個一起疼……哼,笨秋香,你怎麼不長漂亮些!我也好將你送給老爺。」
「啊?」站在後邊服侍的秋香委屈地扁了嘴。
「也不是每個丫鬟都能讓老爺看上的。」老六笑臉迎人,卻是帶著刺眼的傲氣。「我年紀是大了,這時就下能只靠妝扮讓老爺歡喜。我就說了,七妹你老愛罵丫鬟,你難道不知道老爺最討厭吵鬧的女人嗎?」
「呵呵,好溫柔的六姐啊,畢竟是再嫁的,很懂得怎樣服侍男人呢,哪像我們是當閨女的,清清白白就嫁給老爺了。」
「六姐何必這麼辛苦扮賢淑?大姐過世一年了,就算老爺要扶正,也輪不到六姐你。二姐,我說是不是?」
「吃飯吧。」已是年老色衰的老二無奈地道。
「聽說六姐生過兒子,死了,所以才要八姐幫老爺再生一個?」
老六臉色微變,眾女則是齊聲唾罵:「呸呸呸!今天大喜的日子,十妹你提什麼不吉利的字眼!果然是青樓出身的,從小沒人教養。」
艷光四射的老十不以為意,笑得甜美極了。「我還年輕,老爺這麼強壯,我一定要為老爺生下好多個兒子,年年擺滿月酒……」
「呵,我瞧十妹身子骨有點單薄呢。」老六轉回了一張笑臉,殷殷關切道:「怕是過去的營生掏空身子了,回頭六姐幫你補一補。」
「是啊,十妹你也該為老爺的身體著想,別成天想著要男人。嫁了老爺,就該從一而終,你還道這裡是想睡多少男人就睡的妓院嗎?」
女眷們改將矛頭指向年輕貌美的老十,你一槍我一劍地砍了出去。
「喂,你是哪家的小廝到處亂跑?」上菜的僕婦打斷這場熱鬧的脂粉大戰,罵道:「走開走開!這是夫人們的地方,你不能進來。」
有人在推她,但悅眉移不開腳步,心臟越眺越快,自始至終,她只凝定在那個眉清目秀、又帶著一股悍氣的六夫人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祝和暢連忙拉走悅眉。「我們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轉過屏風之前,她又回頭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會,她的心跳幾乎停止,而六夫人則是瞬間白了臉色。
悅眉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她想來,就來了。
小小的墳墓上沒有任何修飾。這是來討債的早夭孩兒,就算是生在有錢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壞黃上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墳頭插上一支市集買來的紅色風車,算是送他的一份見面禮。
不知站了多久,冷風吹得她頭痛,一回頭,就看到九爺那身灰色衣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當她撐不住了,他就可以立刻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暢擔心地看著她。
九爺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天還沒亮就起床,拿著風車,打算趁離開開封之前,一個人到這邊定走,而他竟然跟在後面來了?
日頭都出來了,墳前青車露珠滴落,滲進黃土,了無蹤跡。
她的蹤跡落在他的眸子裡,有了方向,她突然覺得累了……
「眉兒,你真的是眉兒嗎?」身後傳來顫抖的聲音。
悅眉一震,驚愕地面向來人,那個與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淚看著她。
「你是眉兒沒錯,就算穿了男裝,我也認得是你。」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見昨日的尖銳霸悍,臉上沒了脂粉,顯出些許憔悴。
悅眉看到山坡下的轎夫和丫鬟,他們也好奇地往這邊看來。
「我昨日聽家僕說,你問了謝家墓地。」六夫人紅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你會來,所以我一早就過來等你……老天保佑,讓我見到了你。」
悅眉抿唇不語,那條拴在她和娘身上的繩子再度緊扯,幾乎將她的心臟給扯破出血,眼睛好酸澀,一股又一股的熱流不可抑遏地衝了上來。
她該恨她的,她該不認她的,她該轉頭就走……可為什麼她就是想好好看著那張已有歲月痕跡的滄桑臉孔?昨日還是那麼地容光煥發、艷若桃李,為何卸了妝、退下紅裙,就像秋風裡殘敗的落花了呢?
「眉兒,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好高興。」六夫人流下眼淚,仍是癡癡地看她。「聽說你去了京城……」
「你怎知道我去哪裡?」她心頭的繩子又是一扯,脫口就問。
「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們的動靜。我也知道你爹過去了。」六夫人淚流下止。「本來知道你要嫁雲家大少爺,我放心了,可後來……」
「你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麼……」悅眉心緒激動,莫名吼了出來,兩行熱淚也隨之洩下。
「眉兒、眉兒,你是我的女兒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卻又遲疑地縮了手,低聲歎道:「我不配做你的娘親,可是見你長大了,長得這麼好看,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我好想你……」
悅眉不再看她,仰起了頭,望向秋日枯黯的朝陽,想將眼淚眨回去,可是蓄積十多年的淚水仍不聽使喚地流了又流,爬滿了她的臉頰。
「謝謝你來看我。」六夫人亦是淚如雨下,走到墳前,拿指頭輕輕碰了轉動的風車,神色溫柔而憂傷。「也謝謝你來看弟弟。他活了三歲,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很得老爺的疼愛,可一場病……唉。」
未曾謀面的早夭弟弟啊。悅眉握緊拳頭,心痛如絞。既為無緣的幼弟,也為眼前這個痛失愛子、再無所依的悲傷婦人。
「祝九爺,麻煩您照顧眉兒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暢趕忙讓了身。「我一定會照顧她。」
「眉兒,娘沒什麼可以給你,這只鐲子你收著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悅眉的手,將一隻青碧帶紅的玉鐲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帶著祈求的神色道:「將來成親了、生孩兒了,捎個信給娘,好嗎?」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推還玉鐲,就緊緊盯住沾上淚水的玉鐲。
六夫人輕歎一聲,抹掉臉上最後的淚痕,收起絲帕,仰起頭,露出極淡極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兒,保重。」
秋風蕭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風吹裙裾,揚起了一陣黃沙,她沒有回頭,坐進了轎子裡,轎夫立即啟程離去。
娘又走了。悅眉抓緊濕冷冰涼的玉鐲,癡愣地望向漸去漸遠的轎子,猶如夢境再現,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兩步。
「娘……」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裡,猛地停下腳步。
那邊是娘的方向,不論她曾帶給她和爹怎樣的傷害,十三年前母女倆早已分道揚鑣,她不該再追的。
心頭的繩子鬆開了,兩端依然連繫著,沒有斷裂,只是鬆了、靈活了,不再扯得那麼緊;她給了娘應有的距離,也給了自己喘息的空間。
「這裡風大,我們也該走了。」祝和暢來到她身邊,出了聲。
「娘……她其實過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想找個人說話,喃喃地道:「那麼多夫人在爭寵,她得費盡心機生存,本來還可以倚靠兒子出頭,弟弟卻死了……可這是她選擇的路,她要怎樣的生活,就得去面對……」她突然抬起頭。「九爺,你說雲世斌過得好嗎?」
「他?」祝和暢不料她會提到他,望著急欲得到答案的淚眸,只得挑了無關痛癢的字眼。「他布莊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過得好不好。」悅眉截斷他的話,沒頭沒腦地又道:「我只要自己過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難過,更不想再去怨誰……是啊,我是恨他的無情,他陷害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可不原諒就不原諒了,我幹嘛一直記在心裡,好像抱著一顆大石頭,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我何必過得這麼苦呀?既然活過來了,就要活得快活……嗚!」
她忽然放聲大哭,雙手將鐲子緊緊貼在胸口,掏心掏肺地號哭。
「眉兒!」祝和暢驚心不已,緊張地喚出了徘徊心頭許久的名字。
「九爺,都是你,你多事!」悅眉淚眼滂沱,狠狠地瞪視他。
「我怎麼了?」祝和暢被她瞪得狼狽,打從昨日她見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帶她上謝家當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釋道:「我只是要你瞧瞧謝老爺的屋子,讓你知道,你娘過得不錯。你看過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會作噩夢了……我沒想到,真的見到你娘……」
「我又沒說我想知道娘過得好不好!你就是愛多管閒事!」悅眉哭嚷了出來。「你不是當爺兒,成天很忙嗎……為什麼要送信……又為什麼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麼死都死不掉,幾百個身子以身相許也許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個……以身相許是氣話,你不要放在心上。」祝和暢語氣打結,現在他不是爺兒,而是乖乖挨罵的受氣包。
但他竟然不氣也不惱,他只是心疼她哭得紅腫的眼睛。
不知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進來,他就越是放不開。灰色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色彩,即使他曾抗拒過,但那顏色漸層染了進來,他再也無法抵擋。
「好了,別哭了。」他輕輕攏住她劇烈顫抖的身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輕撫她的頭頂,勸哄似地道:「哪有那麼多眼淚可流,小心把身子哭干了。」
「哭干就哭干!這裡是墳地,九爺就地將我埋了吧。」
「說什麼傻話。」他歎了一口氣,還是將她納進了懷抱,希冀能給予她一點點的溫暖。「我可不想損失一員夥計,兄弟們更不想回頭吃祝福煮的面疙瘩。聽著了,下回出貨,你仍得跟著出門。」
「你不是不要我嗎!」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懷裡抽泣著。「你昨兒要我進謝府,我好怕九爺不要我了,因為我騙九爺說,我沒有親人,可九爺知道我娘在裡頭,會要我留下來……」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這是他頭一回聽她說出心底的軟弱,他為之震撼,更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無法讓她信賴倚靠,他算是什麼見鬼的爺兒呀!
「傻眉兒,你想哪兒去了,九爺怎會不要你。」他更加擁緊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悶聲哭泣。「九爺,你知道嗎?我之所以主動要求出來送貨,是因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看不見盡頭的路有多長,好可以找到一個將來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嗚嗚,我心裡這座山都走不過去了……」
「你今天走過去了。」
「九爺,怎麼辦?我今後要去哪裡?我沒地方去了……」
「眉兒,你忘了嗎?我們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癡迷地抬起臉,望向那對有著奇異溫柔的深邃眼眸。
「你的家在京城,叔兒嬸兒還盼著你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著手裡的鐲子,記起了餵她吃飯的嬸兒、會幫忙燒飯洗衣的叔兒、以及笑口常開喊她大姐的祝福,當然了,還有一個總愛自吹自擂、脾氣古怪暴躁、卻是一點也不可怕的九爺。
好溫暖!她又披上九爺溫熱的外袍了嗎?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淚。
「九爺!」她往更溫暖的地方蹭去,讓自己哭個痛快。
「嚇!怎麼哭得更凶了?」他慌張地拍撫她,又揉揉她的頭髮,一籌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緊緊擁住這個孤單的身子,讓她放心倚賴。
日頭高昇,遍地金光,紅色風車輕快地打轉,山坡下的道路綿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