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段凌桀突然清醒,張大的雙眼有著狠狠痛過的痕跡,佈滿血絲,可以想見惡夢有多懾人。
然而這些年,他經歷太多,早已麻木,所以只是僵硬地坐起身,抹去臉上的冷汗,拿起昨晚擱在床頭櫃上未喝完的酒,走到陽台,落坐在籐質搖椅上。
寧靜的住宅區,夜色幽謐,只有孤單的街燈,映照他的寂寞。
他喝著酒,深邃的眼直瞅住對街那幢早已沒人居住的豪宅,目光定在右側的陽台和那面窗。
他常常不能睡,只能藉助酒和房裡的健身器材,然而效果始終不彰。
他感到非常疲憊,但心裡還擁有一股動力,催使他拚命地向前走。
只是,有時候,他會動都不能動,像是全身氣力都被抽去。
坐在這裡,可以讓他得到些許慰藉。
唯有在這裡,他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
痛苦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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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半,段凌桀西裝革履,俊面冷酷,踏進盛唐集團總裁辦公室。
公文包剛放下,正在查看計算機裡的數據,隨即聽見敲門聲。
「進來。」他眼也不抬,十指在鍵盤上快速移動。
「總裁,這位是新來的秘書助理唐家凌。」秘書吳思珊領著一位身形極為纖瘦的女子踏進辦公室內。
「你處理就好。」他無所謂地回答,雙眼始終盯在屏幕上。
吳思珊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帶著剛報到的助理,來到總裁辦公室旁的秘書室,開始發派工作。
然而,動作還沒開始,電話就響了起來。
「喂?」吳思珊拿起電話。
「吳秘書,對不起!我們沒能將成觀的方董擋下來,他現在已經搭電梯上去了!」電話那頭,是樓下總機急亂的聲音。
吳思珊清冷的表情一凜。「我知道了,順便請警衛上來。」回頭,她看向在等著吩咐的助理。「你待在這裡,別到外頭。」
「……喔。」回答的嗓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吳思珊踩著高跟鞋離去,沒一會,便聽到外頭傳來怒吼聲,還有吳思珊委婉的勸說聲。
唐家凌想了下,動作緩慢地走到門邊,偷偷開了門,外頭的對話一古腦地衝往她的耳裡——
「混蛋,姓段的,你居然騙我!說好了要幫我跟銀行融資,卻反咬我一口,併吞了我的公司!」
「方董,你不要激動,就跟你說總裁不在,請你先回去好嗎?」
「你少騙我,我剛剛明明看見他進來了!你不要攔著我!」男人一把將吳思珊推開,衝向總裁辦公室,還未碰到門,門便自動打開了。
露出來的,是張陰鷙狠厲的俊顏,尤其是那雙眸子,不帶任何溫度,冷冷地瞅著來人。
「吵什麼?」
「你!就是你,你騙我!」方董橫拳掃去。「是你說要把錢借給我周轉的!」
段凌桀快手擋下,順勢反押在他身後。「是沒錯,但你沒錢還我,我吃下你抵押的股票有什麼不對?」拿出大筆資金換取對方的股票,他哪裡有錯?
「把我公司的股票還給我!」原本他以為找到金主,豈料竟是個吸血鬼!
「作夢,那是我的資產,想要,拿錢贖回去。」段凌桀撇唇,笑得邪謔。「不過,要雙倍的價錢,不知道你買不買得起?」
「你!混蛋,你早晚會有報應!」
「……真教人期待。」在逆光的角度裡,他笑得自嘲。
這一幕,毫無保留地看在唐家凌眼中。同一刻,他察覺她的目光,冷冷抬眼,對上那雙秀麗的水眸。
看見那眼中的震愕和難以理解,他濃眉微擰,話還未出口,警衛已經從電梯口走來,將擾事的方董帶走。
段凌桀微瞇起眸,瞅著至今還未移開眼的女人。
在他眼裡,那是個身形單薄如紙的病態女人,外貌絲毫不出眾,然而這不是教他盯住她不放的主因。
問題出在她的目光。
她眸底隱藏著對他所作所為的不以為然,莫名的,勾動他死絕多時的心。
「總裁,抱歉,是我來不及把方董帶離。」吳思珊的身形一閃,不偏不倚地擋住他的視線。
收回目光,他撇唇哼笑。「以為你背後藏了寶嗎?」
「她是新來的秘書助理。」吳思珊輕聲解釋,可不想他馬上趕走才上任的幫手。
「我說不挑面貌,你倒是挺會挑的,挑得這麼恰到好處。」他話裡藏著一貫的毒舌。
「總裁不是說,能力才是最重要的?」吳思珊沉著應對。
「那就讓我瞧瞧,她多有能力吧。」大步走向秘書室,段凌桀逼著秘書將站在門口的瘦弱女人往裡頭擠。
「把往來客戶名單和公司這些年來併購、轉賣的案子都交給她一併歸檔,今天沒有做完,明天也就不用來了。」走到乾淨整齊的檔案櫃前,他似笑非笑地交代。
「總裁」吳思珊瞪大眼,不敢明說,這根本是在整人!
公司成立至今將近五年,其中併購轉賣的案子多到無法計算,要怎麼歸檔?最重要的是,這種數據歸檔有什麼意義?
「你有意見?」他冷哂。
「……不敢。」
段凌桀哼了聲,回頭,瞅著從頭到尾都沒發出聲音的人。「你是啞巴?」
「……不是。」
她沙啞的聲音讓他揚起濃眉。「你的聲帶有問題?」
「……受過傷。」唐家凌試著想讓聲音柔軟一點,但是沒辦法。
她的聲帶壞了,再也不可能恢復。
段凌桀的視線落在她就算化妝也掩飾不了的蒼白臉龐,和那身亮色長袖長褲,看見她的纖瘦,還有領口處露出的細微疤痕,心中早已滅絕的惻隱之心,淡淡起伏著。
「你叫什麼名字?」
「唐家凌。」
「躺家裡?」
「唐、家、凌。」她試著再說一次,讓聲音更清晰。
她的聲音只要壓低,說出口的話確實會模糊難辨,但絕不可能差這麼多。
這個壞蛋,還是喜歡給人亂取外號!
「要是這份工作讓你不適應,就在家裡養病。」他皮笑肉不笑的說。「在家裡躺,不是比較快活?」
「我的病已經好了。」
「是嗎?」見她毫不畏懼地直視自己的眼,而且毫不猶豫地點頭,沒來由的,他一陣恍惚,但隨即穩住心神,勾唇笑得壞心眼。「既然如此,不多給你一點工作,就太瞧不起你了。」
「總裁,她是新手——」
「公司不養米蟲,沒能力的人就給我滾。」他懶懶打斷吳思珊未竟的話,黑眸一直直視著沒移開眼的秘書助理。「聽著,明天一早,把今天美國股市曲線圖交到我桌上,要是辦不到,就給我走。」不容置喙的命令落下,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瞪著他的背影,直到他離去,吳思珊才踹了門板一腳,表示她的不滿。
「珊。」唐家凌輕喚。
她有張清秀的臉龐,及肩直髮映襯得她膚色蒼白,五官細緻但不突出,再仔細看,可見她皮膚底下的血管,還有皮膚上頭的細微疤痕。
她身上的褲裝寬鬆,並非是她故意穿大一號,而是她太過纖瘦,就連露在衣外的十指都份外枯槁,皮膚上還有一片一片的灼傷痕跡。
「嘉乃——」
「噓!」她趕緊抬指比在唇間。「是家凌。」
「抱歉,我又忘了。」吳思珊拍了拍額,拉著她到位子上坐下。
唐家凌勾起淺恬的笑,笑意隨即變得苦澀。「他……」
「變了很多,對吧。」
「嗯。」
豈止是用變了很多就可以輕易概括。
記憶中的他,像是狂傲的野生動物,完全不受規範拘束,行事不設限,隨性至極,儘管毒舌嘴賤,卻不曾讓人感到惡意;但現在的他,心裡有條界限,不讓人輕易越過邊界,以往漫不經心的玩笑,如今卻成了致人於死的冷箭。
他,變得冷漠。
「你也變了很多。」吳思珊定定地看著她。
唐家凌澀澀笑開。「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了。」
五年前,她搭乘回台的班機,在美國某座小島上迫降,卻因撞擊力太大而起火,機上的乘客大部份罹難,而她身上也有百分之六十的灼傷和多處骨折、內臟破裂,只剩下一口氣,所幸最後被搶救回來。
她的父母動用了點關係,將關於她的消息壓下,不讓人知道她還活著,其實一方面也是因為那時的她存活機率確實不大。
住院兩年多,她經歷多次手術,不斷地復建,不斷整修她受創的五官,回到加拿大的家靜養兩年,等到傷勢好上大半,才終於和思珊聯絡上。
也才知道,她的死讓他徹底改變。
為他,她不惜用絕食威脅父母,好讓她可以回到台灣。
「你真的不告訴他,你還活著?」歎口氣,吳思珊聲音壓得更低。
幾個月前兩人聯絡上,她一直以為自己在作夢,甚至是出現幻覺,直到嘉乃回到台灣,站在她的面前,她才感覺到真實。
如果,她都那麼難以置信了,想必對段凌桀的衝擊更大。
「你覺得,跟他說有什麼作用?」唐家凌啞聲問。
「他會高興死!」
「會嗎?」她笑得慘淡。「會嗎?珊,你記得你剛見到我時的反應嗎?」
「那是因為——」
「差太多了,我跟五年前的我,差太多了。」
五年前的她,身材高,有著傲人的曲線,全身洋溢著眾人注目的美麗,可是現在的她……
「連你都認不出我,他怎麼會相信,我就是我?」
五年了,她跟這個世界脫離了五年,每天為了復建,為了手腳可以動,為了可以說話,她吃盡苦頭,雖然一切都熬過去了,她卻已經不再是他愛的那個她,如今再告訴他真相……要她怎麼說?
「那些不重要,如果你不是為了他,為什麼要回來?」吳思珊想要解開好友的心結。
「那是因為你說他變了,那是因為我太想他,我想見他,可是……」她自卑,自覺配不上他。
五年不見,他除了眉間有著陰鬱,毒舌加倍之外,也變得更加成熟俊美,如她想像中極具領袖魅力,反觀自己……她自慚形穢。
「你不相信他對你的感情?」皺緊柳眉,吳思珊開始不知道鼓吹她回來到底是好還是壞。
「我不知道……」五年了,那不是一眨眼就過的時間,而是一段足夠讓傷口癒合的歲月。「……我會害怕,我怕……他說他不認識我,我怕,他根本認不出我,我怕……我已經不是他心目中最愛的那個我。」
吳思珊看著她半晌,淡聲開口。「家凌,你知道他為什麼會捨棄戲王,經營起併購他人公司的生意嗎?」
唐家凌搖了搖頭。
「因為他想要在最短時間內得到財富和地位,他希望擁有跟你父母要求分得你一些骨灰的權利。」
瞪大眼,她難以置信極了。
「五年前,空難發生之後,唐家發出你的死訊,凌桀趕去,卻被拒於門外不理,他連喪禮都無法參加,連再看你一面都不能,唐家的冷漠讓他改變了想法。他想要壯大自己,讓自己的存在被你父母肯定,好讓他可以拿到你一掊骨灰,他想要的就只有這樣,你懂嗎?」
「……」她無法言語,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這些事她完全不知道,但是她可以想像父母的心情。
當她在醫院醒來,焦急的父母讓她心疼,所以她不敢任性,不敢要求想見男友一面。
她是家中獨生女,父母向來疼她寵她,就連當初移民時,她強硬要留下,他們也順著她,唯一不解的是,他們不知為什麼這麼排斥凌桀。
「我之前沒有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他這五年過得多生不如死,但是我現在告訴你,是要你知道,不要質疑他對你的愛。」吳思珊深吸口氣,忍下喉口的哽咽。「這些年,他過得很苦,所以就算他再機車,我都認了。」
唐家凌垂著臉,淚水緩緩滑落。
「家凌……」見她掉淚,吳思珊趕忙抽起面紙為她輕拭。「你別哭,我沒有強迫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跟他在一起——」
「我怎麼可能不想?」她猛地抬眼。「我哭,是因為我討厭自己的懦弱和自卑,我變得好婆婆媽媽、好不乾脆!」
如果他可以為了愛她,而讓自己轉變如此大、付出這麼多,為什麼她還這麼退縮不長進?變了就變了,他變了,她也變了,很公平,要是他真的認不出她,大不了再重新戀愛一次,讓他再愛上她一次!
想是這麼想,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他認不出她,甚至不記得她名字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沒有勇氣。
吳思珊聽得一愣一愣,原以為她哭是因為被她逼得太緊,如今聽來才發現——
「嘉乃,你真的是嘉乃沒錯。」她動容地一把抱住她。
沒錯,嘉乃一向勇敢樂觀,為了爭取所愛,不惜和父母談判,她是堅忍而積極的,怎麼可能這麼輕易被打敗?
「是家凌啦,你不要害我的身份提早曝光。」唐家凌淚還在流,但唇角已經多了笑意。「讓我再多點勇氣再說吧。而且,我要趕緊把工作做好,要不然第一天上班就被開除,多丟臉。」
她想回到他身邊,但事情卻不是那麼簡單,畢竟已經過了五年,打他們相識相戀以來,從來不曾分離這麼久,而且……她已經不是當初的她了。
「我幫你!」一想起那沒人性的工作交代,吳思珊就一肚子火,不禁想,要是哪天頂頭上司兼好友發現,他惡整的對象竟是他最愛的人……哼哼,她好期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