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主導的品牌秋冬大秀非常成功,報紙上全是歌功頌德,版面很大,所有到場的名媛跟影星全有著美麗照片面世。發表會之後的預購也是盛況空前,勾選單像雪片一樣收回來,副總、行銷經理都笑瞇了眼。
不過,這不是她注意的焦點。
翻到影劇版,斗大的字眼宣示著名模跟企業家深夜出遊、吃消夜被拍到、溫馨接送情之類的。照片超大,裡面顏色鮮艷的保時捷休旅車搶眼到不行,簡直是免費的廣告。
「哼哼……」趙湘柔把每個字都詳細讀完,心情非常好。
這才是她老爸應該做的事情。
「趙小姐,外找。」從她焚膏繼晷接手各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之後,公司裡大家對她的態度已經客氣很多很多,連接待小妹都對她好聲好氣了不少。
不過,這樣甜蜜的叫喚聲,讓趙湘柔警覺地抬頭。該不會是她父親——或是金城武——又大駕光臨了吧?
結果還真的猜對了,又是她老爸。
「有何貴幹?」又是被寵壞的驕縱女兒的標準表情,趙湘柔起身走過去,口氣冷淡。
「柔柔,這次你一定要幫爸爸。」趙董事長一身黑色毛料風衣,乍看彷彿是哪個電影明星似的,一臉焦慮地望著女兒。「中午陪爸爸一起吃飯好不好?」
「為什麼?」不為所動。
「因為,今天要跟……很重要的人吃飯。我……反正你陪爸爸去一趟。」
眼看已過半百高齡的父親緊張成這樣,趙湘柔只想冷笑。若是商場上的來往飯局,她爸可從來沒緊張過;而跟緋聞對像們吃飯更是談笑用兵,如今的慌張,說明了今日飯局的對象,真的不同凡響——
她偏偏剛好知道是誰。「厲文顥是跟您約今天?」
「對。」
當然不是跟厲文顥吃飯要這麼緊張。她已經先聽說了,這次,是厲文顥主動安排母親跟趙董事長聚餐。
「爸,您又不是第一次跟江阿姨吃飯,何必這麼緊張?」
「你不懂。之前都是談文顥的事,而且我通常有女伴,厲先生也會在場。但現在文顥的爸爸都過世了,我又沒有人陪我去……」
「沒人陪?那今天報紙上的名模……」
「那個只是普通朋友。」口吻完全是偶像明星的規格。趙董事長急得額頭都出汗。「柔柔,陪爸爸去好不好?」
一個已經遲暮的平凡女人,在多年以後,還能讓花名在外的趙董事長如此慌張,趙湘柔忍不住在心裡歎息:江阿姨,真的了不起。
「好吧。不過我中午休息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喔。」
「沒關係、沒關係,我派車送你回來。」
父女倆相偕離開,一路上,趙董事長的心情一點都沒有緩解,緊張得猶如第一次約會、相親的年輕小伙子。趙湘柔冷眼旁觀,不做任何評論。
厲文顥這次不知道葫蘆裡賣什麼藥,她嚴重懷疑其中有利益交換——比如要趙董事長放棄羅可茵,就安排他跟母親見面敘舊、幫忙撮合兩人之類的。
但,不管趙湘柔怎麼逼迫質問,厲文顥就是笑而不語、莫測高深的模樣。
「你真的不怕我爸又開始狂追江阿姨?」趙湘柔問過他。
厲文顥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不怕。」
到了趙氏的招待所,自然有服務人員上來招呼。他們走進餐廳,厲文顥他們已經先到了。
江阿姨還是一如記憶中風姿綽約、氣質出眾的模樣。她的短髮也已經有些花白,卻完全沒有染,任其優雅地展露年歲。她看見趙氏父女,便漾開一個親切的微笑。
「江阿姨。」
「湘柔,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了。」江阿姨親切招呼。「英展,你還是一點都沒變。最近好嗎?」
趙董事長已經多年沒有人直接叫他的名字,一時之間,平日商場上談笑風生、把妹時的翩翩風度,全都像從窗戶飛走了,蕩然無存。他成了以前那個愛慕學姐的小學弟,只能傻傻望著佳人,說不出話。
「請坐,別老是站著。文顥,倒茶呀。」江阿姨倒成了主人似的。
待眾人坐定,趙湘柔在桌下伸手輕拉了拉身旁人的袖子,投過去一個疑惑的目光——今天,到底為什麼要聚餐?
厲文顥只對她笑笑,俊挺的臉上絲毫看不出蛛絲馬跡。他也用目光示意要她稍安勿躁。
江阿姨舉起了熱茶的茶杯。「今天是文顥提議的,說要一起吃頓飯,我想也是應該。這幾年謝謝你們照顧文顥,我都沒有機會好好向你道謝。」
「沒、沒有的事。文顥也很有才氣,而且,他、他也很照顧湘柔。」趙董事長有些結巴。
奇怪,氣氛不太對勁?
「是呀,孩子們可以處得這麼好,我也很開心。」江阿姨笑瞇了一雙長長的鳳眼。「那我想我就直說了——」
「媽。」厲文顥怡然打斷母親的話。「不等人到齊了再說嗎?」
「也是。不如等一下好了。」江阿姨點頭贊成。
趙氏父女一頭霧水。「等人?」「還有誰要來?」
解答在五分鐘之後出現。一個略略駝背、一身舊西裝的男士匆忙進來。他年紀也不小了,滿頭華髮,看似銀行主管或公務員,一現身便忙不疊地道歉。「抱歉抱歉,我來晚了。這個路我不太熱,門口的工作人員又不讓我進來。」
「你打個電話嘛,文顥就會出去接你了。」江阿姨笑著說,一面親匿地招呼他坐身旁。「先喝點茶,看你趕成這樣。」
趙董事長跟女兒的眼睛都差點凸出來,瞪著那位好好先生。
「我來介紹。這位是趙董事長。」厲文顥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比了比剛進來的男士。「這位呢,是何先生,我的繼父。」
匡琅!趙董事長手上的茶杯掉到桌上,目瞪口呆。「你說他是你、你、你的誰?」
「繼父。」厲文顥絕對是故意的,他笑吟吟說:「家母跟何叔叔去年結婚的。他們很低調,所以沒有請客,也沒讓大家知道。」
青春夢在一瞬間粉碎!雖然早已男婚女嫁,但氣質高雅的學姐倩影留在他心裡太久太久,無法抹滅。當兩人都再度恢復自由身,卻又再度錯過……這樣的遺憾,竟是如此深重。
趙董事長的臉色真正精采。先是脹紅,然後轉成一種奇異的土色。在那一剎那,說真的,趙湘柔還滿同情自己父親的。
「文顥的意思是,我們雙方父母先見個面、聊一聊。我想也是應該……」江阿姨還絮絮說著話,不過剛從天堂掉到地獄的趙董事長顯然什麼都沒聽進去,還沉浸在自己的悲情氣氛中。
但趙湘柔耳朵很尖,她已經聽出狀況有異。
「至於他們年輕人決定怎麼樣,我們都願意配合。如果要照傳統的做法,是不是先看個日子……」
「等一下。」趙湘柔趕快喊停。這齣戲唱得荒腔走板,她頭都痛起來了。「江阿姨,我們在討論什麼?選什麼日子?」
江阿姨被這麼一攔,突然傻住。
厲文顥則按住趙湘柔的小手,溫和勸慰:「今天是大人聚會,我們不要多說。讓他們自己聊就好了。」
「可是這不對……」
「咦!你們還沒達成共識嗎?」何叔叔奇怪地提問:「不是說只要問一下趙董事長的意思就可以了?」
「是的。董事長,您的意思怎麼樣?」
「我?」失魂落魄的趙董事長哪有精神多說,還以為只是在討論點菜,揮揮手。「我沒有意見,隨便你們好了。」
「那就謝謝董事長。」厲文顥綻開一抹笑容,怎麼看,都像是奸計得懲的詭詐笑法。趙湘柔狠狠捏了一把他的大腿。
「趙董真是用心良苦,我代文顥謝謝趙董——」厲文顥的繼父對著趙董敬酒,很佩服地說著:「當年就看準他們有緣分嗎?是故意特別安排他們在附近讀書,好培養感情的,對吧?」
「呵呵……對,什麼都對。」趙董事長完全放棄了。
越說越離譜,趙湘柔手下就越狠勁;而完全沒打算解釋的厲文顥是條鐵錚錚的漢子,大腿都快被捏下一塊肉了,表情依舊怡然自得,不以為忤。
吃完這頓飯,趙董事長老了五歲,趙湘柔火大到消化不良,堪稱是趙氏父女的鴻門宴。而始作俑者也好不到哪去,走路有點跛。
「你這小人。」在門口大家準備分頭離去時,她咬牙切齒低聲對他說。
「謝謝大小姐的誇獎。」他趁機俯過去,在她粉頰上偷了一吻。
在長輩與外人看來,完全就是厲文顥被美麗驕縱的小姐迷得神昏顛倒狀。其中的巧妙,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佈局到最後,關鍵的一擊,打得漂亮。
大獲全勝。
之後。
時序隆冬,美國東岸有大風雪來襲。
紐約甘迺迪機場因天候關係,班機起降大亂。而因為正值新年假期,大家都要趕著回家團聚,機場到處都是攜家帶眷、行李大包小包的旅客,行程嚴重延誤,抱怨四起,人聲鼎沸有如菜市場一般。
趙湘柔也被卡在機場,動彈不得。
她獨坐在候機室的角落,膝上攤著厚厚的文件資料,一手翻閱,一手還忙碌的寫著筆記。
某競爭品牌的大秀在香港舉行,采邀請制,從台灣接送VIP到機場就全部使用賓上S級房車,還包下了航空公司商務艙,到香港住的飯店當然是五星級,至於秀的本身嘛……哼哼哼。
「最好是全部都能賺回本啦。」她冷笑數聲,像武林高手一樣,吸取對方招數的精華,加以融會貫通。他們本身品牌的活動也緊鑼密鼓籌劃中,最近正是她忙到不行的時候——
「對不起,小姐,我可以打擾你一下嗎?」漂亮的英文。
她連頭都沒抬,恍若未聞。
「小姐,講英文嗎?」對方繼續,還索性在她身旁蹲下。
趙湘柔還是沒反應。
「似乎不會英文?真可惜。」那是一個有著燦爛金髮、碧藍眼睛的年輕帥哥,試圖要跟趙湘柔搭訕,邊說還邊比手劃腳,指指自己,又做出喝咖啡動作之後,比著候機區外面的方向,試圖要跟不會說英文的東方美女溝通。「咖啡?跟我去?一起喝?」
「不,咖啡因讓我頭痛。而且,懷孕的女人不能喝咖啡。」她看他一眼。哪裡不會說英文!英文腔調漂亮又流利。
「呃,抱歉打擾了。」即使如此,但孕婦沒什麼好搭訕的,洋將一聽,立刻逃之夭夭。
趙湘柔吐了吐舌頭。她說得沒錯,懷孕本來就不該喝咖啡,這是事實。只是,她又沒有懷孕。
已經在這裡從下午等到晚上,搭訕人數繼續往上攀升。她穿著乳白色外套配煙管牛仔褲,顯得身材竊窕、腿又長;那頭如雲的烏亮秀髮吸引太多人注意,加上她嫩白如牛奶的肌膚、如畫的眉目、菱形的小嘴……光坐在那兒都像藝術品,也難怪中外人士趨之若騖,不停的來打擾她工作。
但這個東方公主般的小姐,好高傲啊,都不理人不說,對雜音好像完全無感,可以躲在自己的角落裡,與外界隔離——
只見她在鬧烘烘的環境噪音中,突然像被針刺了一下,然後迅速翻找出包包裡的手機。
那麼微弱的聲響,她卻聽見了。
「喂?」表情在一剎那間變了,整個柔和下來,小臉像是開始發光一樣。她握緊手機,低聲呢噥起來,看得旁觀者都快醉了。
可惜她講的話,不甚甜美。
「對啊,還在等。已經延誤了快八小時,今天大概要在機場過夜了。」她嘀咕著。「還不就是這鬼天氣,外面積雪聽說已經要破十吋了。這都是潘至堅的錯。他怕死不肯來,就硬要我幫他來正颳大風雪的紐約出差;其實他根本不用怕,好人才不長命——」
對方歎了一口氣。趙湘柔若不是千金小姐,大概早就被打死了。
「那你在做什麼?」低沉嗓音宛如醇酒,很舒適。
「還不是在工作。」她悶悶地說,望著膝上攤開的一張張斑斕彩照,以及密密麻麻的記事本。接下來要直接飛去米蘭,然後到巴黎,才能回台北——
「汪汪!」電話那頭傳來狗吠聲。
趙湘柔突然胸口一陣酸澀,她咬住下唇。
好想看到菲菲,好想帶它滿山亂逛,好想好想。
「你在……啊,手機沒電了!」聽到嗶聲,她慌張地坐直身子,只想再多聽一會兒熟悉的聲音。「菲菲,菲菲在那裡嗎?你們……」
「不要急,你包包裡——」徐緩的嗓音才講到一半,整個斷訊。
握著整個螢幕黑掉的手機,趙湘柔愣住。
這是歷史重演嗎?
當然不是。即使她讓歷史重演,也有人不准。
打開隨身的旅行袋,裡面整理得超有條理。一個小袋裡裝了電池、備用電池、備用電池二號……全都是充飽電的;當然還有旅行用充電器、變壓器、萬國轉換插頭……簡單來說,有個熟知她個性的人早已經幫忙準備好。
只要選顆電池換上,手機立刻又是一尾活龍。三分鐘內,愛的連線重建。
「好了,剛剛電池沒電了。」
「你有帶好備用電池嗎?」厲文顥在那頭問。
「當然有。出門前你都幫我檢查過N遍了,哪可能沒帶。」她無奈說著,把那頭的厲文顥逗笑了。
菲菲也跟著汪了兩聲。
「菲菲很想你。它剛出門前,一直在你的房間門口繞,以為你還在賴床,要找你去散步。」厲文顥悠悠報告。「董事長跟它玩、想拍它的頭,結果差點被它咬一口。」
「做得好。我的狗就是這麼聰明。」趙湘柔得意極了。
厲文顥微笑。
想像他微笑的樣子,含蓄中帶點篤定,漂亮的單眼皮眼睛微微瞇著;她好希望他就在面前,她的指尖可以輕輕滑過他挺直的鼻樑,滑過他微笑的唇,到達光潔的下巴。而他總是會握住她的指尖,輕輕一吻。
好小的動作,在此刻卻讓她想得全身發疼。
「那你現在在幹嘛?準備要出門上班?」因為好想他,所以問話悶悶的。
「我在等你。」他淡淡回答。「等你回家。」
「汪汪汪!」菲菲也在等。
即使是在外面風雪大作、酷寒刺骨的異國,因為有這通電話,因為有他的心陪伴,獨自旅行的趙湘柔還是全身暖洋洋,笑容溫柔得有如春天提早來臨。
充滿了電之後,繼續上路。
然後,就要回家——永遠有人在等她的地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