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豪華的郵輪緩緩地駛進港灣,停泊在碼頭上,載回一船滿面笑容的旅客,也載回了一船的歡樂和些許依依不捨的離情。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一名神情冷峻的男子站在碼頭的對岸遙望著這一切,那一船的歡樂氣氛卻感染不了他,也傳達不到他的心裡。如同雕像般完美俊秀的臉上,漾滿了濃郁的哀思,像是在思念又像是憑弔某個逝去的愛人。
緩緩接近的腳步聲將他的思緒從沉重的哀思中喚了回來,一名身材偉岸的男子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帶著不忍的神情移開視線,看著那艘白色的郵輪說道:「你快要錯過開幕餐會了。」
見他仍然動也不動地望著郵輪,那人略微提高了聲音,「烈希,該走了。」
柯烈希回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了,偉強。」他移動修長的雙腿走向停放在一旁的。
李偉強看著他孤寂的背影不禁搖頭歎息。
三年前,柯烈希帶著喬羽若搭上了同樣的一艘郵輪,柯烈希雖然不肯承認,但李偉強卻清楚地知道,那趟旅程是為了讓喬羽若忘卻喪父的悲傷。沒想到——或許是喬國平的自殺帶給喬羽若太大的刺激,也或許是尚未從仇恨糾葛中解脫的柯烈希,長久以來加諸在她身上的壓迫終於讓她崩潰,她在深夜裡,趁著柯烈希熟睡時跳海自盡。
雖然有幾名遊客和船上的工作人員目睹了喬羽若跳海的舉動,卻都來不及阻止悲劇的發生。當時派遣出去的救難隊也都找不到喬羽若的下落,正因為找不到喬羽若的屍體,所以柯烈希不肯相信喬羽若會自殺。
儘管目擊者信誓旦旦地宣稱喬羽若的確已經跳海自盡了,而柯烈希卻認定喬羽若是被人給藏了起來,幾乎要拆了那艘郵輪。
直到最後柯烈希不得不接受喬羽若跳海自殺的事實,接下來便是將近一個月不眠不休的打撈行動,當時柯烈希那張近乎瘋狂的臉龐仍然清晰地映在李偉強的腦海裡,後來他不得不將柯烈希打昏,才停止了他瘋狂的行為。而後他就像死過一回般,除了工作,人生對他而言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了。
每年到了喬羽若的忌日,他就會到這個碼頭來憑弔,同時也在懺悔,他曾經如何因為仇恨而毀了一位純潔的女孩。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難道這就是人的通病嗎?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原先心裡嫌憎的,其實是最珍貴的。
如果柯烈希能夠忘卻過去的仇恨,敞開胸懷,承認自己的感情,或許喬羽若也不會用如此絕烈的手段來離開他。
喬羽若死後,柯烈希發了瘋似的拚命搜集有關喬羽若生前所接觸過的一切,在他的住處,那間喬羽若曾經住過的臥房,至今還保存著她生前的模樣,裡頭還放置著她用過的物品。
他開始追尋喬羽若曾經去過的地方,拜訪她的學校,也才發覺他對喬羽若的瞭解竟是如此貧瘠。因而他開始調查喬羽若生前的生活,才知道喬羽若曾經是藝術學院中才華洋溢的高才生,她的油畫不但拿過幾項大獎,就連雕塑方面也頗有天分,是許多教授寄予厚望,前景看好的年輕藝術家。閒暇之餘她還參加了不少公益活動,喬國平每月匯給她的巨額存款,除了繳付學雜費以及基本的生活費用之外,其餘的全捐贈給慈善機構,她手邊一直沒有太多的餘款,也因此才給了柯烈希脅迫的機會。
知道這些之後,柯烈希頓時感到羞愧不已,原來他所認為一無是處的嬌嬌女,是個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卻被他一手扼殺了她的藝術生涯。他以為喬國平每月巨額的匯款是為了供給住在國外的女兒揮霍,而他以為生活奢華糜爛的喬羽若,原來是個生活簡樸、極有愛心的女孩。誰知道她的善心卻給了他可乘之機,她的善心造成了她的困境,而他利用她的困境脅迫了她、羞辱了她。
他對不起她!
或許是補償心理,也或許抵不住心裡的思念,柯烈希開設藝廊,邀請許多知名的藝術家來舉辦展覽,同時也幫助一些有才華卻還默默無聞的畫者開辦展覽會。
今天藝廊邀請了一批旅居紐約的現代畫家開辦聯合畫展,看著那一幅幅洋溢著對藝術的狂熱與不悔執著的畫作,柯烈希的心裡掠過難以言喻的酸楚。
他想起了跳海自殺的喬羽若,他曾費了不少功夫將她從前的作品全搜購回來,也從中得知她的熱情與才華。如果今天她還活著,她可以與一群志同道合的藝術家在這個藝術殿堂中,盡情地散發光與熱,而她無異是其中最耀眼的。如果她還活著,她的作品會是這次畫展中最頂尖的佳作。如果她還活著……
「這是?」
柯烈希停駐在一幅油畫的面前,他的目光移到右下方,看到畫作的標題——火。
火、愛戀之火、情慾之火、仇恨之火,交織成濃烈熾熱的火焰。過於狂亂濃郁的情感糾葛,燃燒成壯烈絕滅的火海,終至玉石俱焚,而至絕情絕愛萬念俱灰。
他牢牢地盯著那幅畫,死寂的心靈似乎又開始活躍起來,他抓住身邊的工作人員問道:「這幅畫的作者是誰?他在哪裡?」
工作人員嚇了一跳,看了一眼連忙說道:「這是駱雨橋小姐,她……啊!剛走出去——」
柯烈希一抬頭,剛好看到玻璃門慢慢地闔起來,阻隔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他連忙追了出去,卻已經失去蹤影。
那個駱雨橋是誰?
他在腦海裡搜尋參加這次畫展所有畫家的資料,腦子裡卻映出一張清雅秀麗卻陌生的臉龐。他並不認識這位駱雨橋,可他卻強烈的感覺到,這位駱雨橋是為了避開他才匆忙地離開畫廊,難道她認識他嗎?為什麼她的背影看起來那麼熟悉?熟悉的得令他心痛!
也許,他該好好地調查這位駱小姐!
他甩甩頭一摸口袋,卻發現香煙已經抽完了。他轉到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從冰櫃裡拿了瓶冰啤酒,到櫃檯要了包香煙,結完帳,他拎起塑膠袋就要離開,豈料一轉身,突然對上一張精緻的臉孔。那張毫無防備的臉蛋明顯地嚇了一大跳,身子往後倒退了一大步,撞上緊貼在她身後一位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的女孩,還撞翻了拎在她手上的飲料,那女孩誇張地大叫。
「小姐!你小心一點嘛!」
駱雨橋?
柯烈希驚訝極了,怎會這麼巧,他遍尋不著的人竟然會在這裡遇上。現在他幾乎可以肯定這位駱小姐一定認識他,可她卻非常不願意見到他,甚至可說是怕他,否則的話,怎會一見到他就嚇成這樣?
便利商店的店員一看這個場面,立即說道:「對不起,小姐,你打翻了飲料,要請你照價賠償。」
女孩怪叫道:「叫誰賠?總不能叫我賠吧?是她撞到我的耶!」塗著螢光綠的指甲不客氣地指向僵立在一旁的駱雨橋。
柯烈希上前一步說道:「我來賠償吧!是我無嚇到她,才害她撞翻了這位小姐手上的飲料,應該由我來賠。」他不動聲色地觀察,駱雨橋的臉色果然更加蒼白。
「啊!」一看到偉岸俊朗的柯烈希,女孩的兩眼立刻迸射出愛慕的光芒,一改盛氣凌人的語氣,嗲聲嗲氣地說道:「不!先生,你不必這樣,是她自己不小心的,你又何必——」
「我賠就是了。」駱雨橋受不了似的打斷那誇張的聲調,她抽出一張鈔票往櫃檯一放,還來不及收手,就被一隻大掌連鈔票一起壓住。
柯烈希定定地說道:「我說過,該我賠的!」
他堅定地要店員連同駱雨橋手上的東西一起結帳,他的左掌仍然緊緊地握住駱雨橋的手,付了錢後逕自取過駱雨橋的東西,自然地牽著她走出便利商店。離開時,駱雨橋感覺到那化妝妖艷的女孩對她投射了兩道妒恨的目光,扎得她背部刺癢癢的,於是下意識地扯扯背後的衣服。
「背癢?我替你抓抓。」一隻毛手爬上了她的背,柯烈希竟自然地在大街上替她抓癢。
「住手!」駱雨橋大聲斥責,「我又不認識你,怎麼可以對我這樣動手動腳?」
「你居然不認識我?」柯烈希瞪大了眼睛,他低下頭貼近她的臉說道:「你再仔細看看。」
她臉色一白,僵硬地說道:「我……我真的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柯烈希遺憾地搖了搖頭,「虧我還花了大筆經費遠巴巴地邀請你們來台灣參展,沒想到駱小姐居然連我這出資的贊助人都不認識,看來我的工作人員辦事有問題。」
「啊!你……你是……」她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柯烈希揚起一抹自嘲的微笑說道:「容我自我介紹,敝姓柯,柯烈希。是柯氏企業台灣分公司的負責人,也是這次紐約華人現代畫家聯合畫展主辦單位的幕後老闆。」
「真是對不起!」駱雨橋略帶譏刺地說道:「竟然不認得出資大老闆,真是有眼無珠!」
柯烈希微微一笑說道:「或許是才華洋溢的駱小姐,根本不屑於記得像我這種充滿銅臭味的商人。」
「不敢!」駱雨橋僵硬地說道:「柯先生這幾年致力推動文化交流,身為藝術界的一分子,我應該向柯先生致謝才是。」
「但你這樣子可一點也沒有感激之意,倒像是非常討厭我,難道我曾經得罪過駱小姐嗎?」柯烈希玩味地看著她羞怒交加的神情。
駱雨橋忍著氣說道:「有的人是將感激擺在心裡,不輕易地表達出來,看來柯先生是希望明確地看到他人表現對你的感激,是嗎?」
柯烈希搖搖頭說道:「不,我只是希望駱小姐不要一再地避開我,即使見面了,還假裝不認識我就行了。」
「我……我沒有假裝不認識你,」駱雨橋漲紅了臉,怒沖沖地說道:「如果柯先生是因為我一時沒認出你而生氣,那我道歉,但你不必如此出言諷刺。」
「我沒有生氣,」柯烈希深深地看著她。「我沒有生氣,也沒有諷刺你的意思。」
「你——」
他奇異的神情揪住了她的心,幾乎令她無法正常呼吸,她喘口氣鎮靜地說道:「我該走了,請你放開我好嗎?」柯烈希直到現在還緊抓著她的手不放。
柯列希沒說話也沒有放開她,只是定定地用溫柔的眼光看著她。一陣微風吹來,撩起她的一繒髮絲拂向他的臉龐,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竄入他的鼻腔,他直覺地抓住那一緒柔細的髮絲,柔軟光滑的黑髮撩起了他心底那根沉寂已久、再也沒人能夠撥動的心弦。他忍不住將髮絲貼在臉頰上磨蹭,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流過心底。
「放開我!」駱雨橋猛地出手一把搶回他手中的頭髮,慌亂地奔逃而去。
柯烈希靜靜地凝視著她倉皇逃逸的背影,直到她離開了視線範圍,才低下頭看著握在掌中幾根被扯斷的髮絲,深邃的黑瞳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光芒。
— — — — — — — — — — — — — — — — — — — — — —
隨著電梯不斷地往上升,看著不斷跳動的樓層數字,駱雨橋的心裡也越來越緊張,她不知道柯烈希為什麼突然要見她,還要她到他的私人住處,他想做什麼呢?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到了!
她深呼吸武裝起心情,卻在電梯門開啟的那一剎那,看見背光而立如鐵塔般壯碩的身形,所有的偽裝頓時在刺眼的陽光下瓦解粉碎,她霎時感覺到自己如同初生嬰兒般地赤裸,只能無助地眨著眼睛驚慌的望著他。
「你很準時。」柯烈希微微一笑,柔化了臉上嚴峻的線條。「來,我先帶你參觀一下吧!」他對她伸出大掌。
駱雨橋沒有握住他的手,只是防備地看著他問道:「柯先生找我來不是為了參觀你的住處吧?究竟有什麼事情呢?」
「我要請你幫我畫一幅畫,所以要請你先參觀一下我的住處。」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略一使勁便將她帶出電梯。
駱雨橋皺起眉頭不悅地說道:「你想用我的畫來補牆?」
「補牆?」柯烈希不禁因她直率的說詞而失笑。「不,當然不是。我雖然是個市儈的商人,但還不至於如此污衊你的心血結晶吧!」
駱雨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繼續追問下去,卻因玄關處的一幅靜物畫而倏然睜大了眼睛。
「你看過這幅畫嗎?」柯烈希問道。
「沒有!」駱雨橋搖搖頭。「我以為柯先生家裡的畫應該是出自世界級的名家大師手筆,而不是名不經傳的人物。」
柯烈希揚眉問道:「你知道畫這幅畫的人?」
「不,我不知道。」她以專業自信的口吻說道:「就是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才認定這幅畫的作者並非出自名家手筆,因為只要是略有名氣的畫家,他們的筆法我都認得出來,何況上面還有簽名呢!」她指著畫的右下角,上面有個清秀的簽名——羽若。
他略微驚奇地看了她一眼,隨即說道:「那你應該再看看掛在客廳上的那幅畫。」不由分說地便將她拉進客廳。
那是一幅巨幅的海景畫,畫中的背景是舊金山的金門大橋,橋上川流不息的車輛與橋下正在玩風浪板的好手,就像是同時舉行的兩場競賽。紅色的金門大橋隔開兩個賽場,橋上為生活而忙碌穿梭在車陣中,是一場為金錢事業的追逐賽,而橋下色彩鮮艷奪目的風浪板,則是一場為追求刺激快感的競賽,同樣的時間與空間,卻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柯烈希輕輕地問道:「你覺得這幅油畫表現得如何?」
「技巧不錯!這和那幅靜物畫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駱雨橋輕輕地說道:「不過想必這位畫者是位相當年輕的小姐吧。」
「怎麼說?」柯烈希十分感興趣地望著她。
駱雨橋避開他探索的目光,望著牆上的畫說道:「她的筆觸相當纖細,是女性才會有的細緻,可她表現得還是相當浮面的東西,或許是社會歷練還不夠吧,她並沒有表現出更深層的事物來。」
「是啊!畫這幅畫時她才二十歲吧!」他輕輕地撫摸著畫框,如同在輕撫著情人細嫩的臉龐,駱雨橋的臉頰不自覺地微微發熱。
她是怎麼了?
她拍拍臉頰定了定神問道:「柯先生,請問你要我畫的是什麼樣的畫?」
「我要你畫的是我的心情,還有——」他轉過身看著她。」我和畫這幅畫的女孩之間的故事。」
「故事?」
「是的,所以,我現在要對你說的是我和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