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問你喜歡吃些什麼菜?」強抑下心中那股難以解釋的抗拒與寒顫,如影努力維持平靜地重新問了一次。
方纔,和福嬸談過後,她心中總覺得有愧,同時驚覺到因為自己的排斥與躲避,加上其它村人的熱心相邀做客,在厲戎返家的這些時日,她竟然從沒煮過一頓飯給自己的夫婿用過,這才想說藉由為他做頓飯來解開兩人之間的僵局。
「你要做飯給我吃?」沉沉凝睇著她,厲戎嗓音有著一絲令人說不上來的奇怪情緒。
不知為何,他那亮得出奇的黑眸瞅得她非常不自在,當下神色彆扭道:「如果你已經答應其它村人的邀約,那就算了……」
「是有約!」不等她反悔言詞說完,厲戎就沉聲打斷。「不過可以推掉。」今晚的約,推掉亦無妨,說不得俞飛還會感謝她。
「是嗎……」咬著粉唇垂下眼眸,她低聲尋求確定。「那你今晚要在家裡用飯?」
「嗯。」不輕不重的應聲,視線轉回手上,他繼續方纔的工作,淡聲回答方纔的問題。「什麼都行,我不挑食。」
聞言,如影點了點頭,臨要轉去灶房前,眸光卻不由自主地深深看了一下他沉靜雕刻的身影……
雕刻……是他的興趣嗎?
這幾日,她雖然老是避著他,但只要見到,幾乎總是看他拿著木頭靜靜的坐在一旁不知在刻些什麼,而且從房間櫃子上愈來愈顯擁擠的空間看來,她知道他的速度很快,每刻完一樣東西就往上頭擺,只是她從來就不想去問,也不願去多看一眼,彷彿那些沒有生命的木雕是什麼會噬人的兇惡猛獸般,甚至可以說櫃子上的空間已成了她視線自動忽略的地方了。
老實說,這種奇怪的抗拒與排斥很難解釋,她說不出緣由,也不自虐的勉強自己去瞧。
她……要做飯,專為他一人做飯啊……
聽聞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厲戎這才緩緩抬起頭,眸光閃爍地目送那抹纖細背影遠去,向來冷硬緊抿的薄唇竟悄悄揚起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
「怎麼樣?怎麼樣?」
「噓!別吵,影丫頭還沒出來呢……」
「真沒想到如影才說要做飯,天還沒黑呢!厲爺就坐在飯桌前乾巴巴的等了……」
「就是說!不過還真要感謝大嫂,免去了我今晚的苦難……」
鬼鬼祟祟的擠在窗口外,俞飛、福嬸、夏元白正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著,至於只要路過並且看見這一幕的其它村民,總免不了會對有著熊心豹子膽躲在窗外偷窺的三人投以崇拜、敬佩的眼神,並且下意識的加快步伐躲回家門內。
這世道,保命要緊啊!有熊心豹子膽的人通常不長命,佩服歸佩服,學習就免了。
「奇怪!怎麼等這麼久,大嫂都還沒端菜出來……」快等不不去了。
「噓,小聲些,你想讓我們被發現嗎?」白眼斥責。
「我想我們已經被發現了……」看著那個從飯桌前起身,直直往窗口而來的男人,夏元白喃喃苦笑。
「呃……」頭皮發麻,俞飛想溜了。「我、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
「對了、對了!福嬸我還得趕緊去收衣服……」福嬸反應也不慢。
「何必急著走?」陰涼嗓音驀地揚起,厲戎以一種淡涼到讓人禁不住要豎起寒毛打顫的表情來到窗口邊,鷹眸微瞇地冷覷著外頭三個來不及逃走的偷窺者。「要一起進來用飯嗎?」
很禮貌的邀請,卻讓在場的三個人默契十足的把頭搖成了波浪海。
「不用了!厲大哥,多謝你的好意,我已經吃飽了,再見!」話聲方落,俞飛已經跑得不見人影。
「我得收衣服!收衣服……」福嬸也不甘落人後,以著不符合年齡的速度快步離開。
「夏大夫,你呢?」視線往下落到不知何時已經蹲在地上裝忙碌的夏元白身上。
「不錯、不錯!終於讓我給找到這藥單啦!」迅速拔起一株小野草,夏元白恍若未聞他的「禮貌邀請」,裝模作樣的撫著山羊鬍轉身就走。
眼看他們裝死的裝死、竄逃的竄逃,一下子就逃得不見蹤影,厲戎冷笑一聲,就在這時,身後忽地傳來遲疑的探問——
「呃……外頭有什麼嗎?」
猛然回身,就見如影已經端著菜來到桌前,厲戎眸光微閃了一下,緩緩搖了一下頭。「不,沒什麼!」
凝目望出窗外,確實沒瞧見什麼,她這才收回目光,佯裝輕快的招呼著。「既然沒事,那就來一起用飯吧!」
怎麼辦?這是兩人第一次一塊單獨用餐,可面對這個寡言冷然的男人,她依然揮不去心中那股沒來由的惶恐不安啊!
「嗯。」輕應了一聲,厲戎緩步回到已經擺了三菜一湯的飯桌前坐下。
「我、我不記得你喜歡吃些什麼,所以隨便炒了幾道菜,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一邊急促地說著話,一邊忙著盛飯給他,如影意圖讓自己顯得很忙碌,好藉此掩飾心中的不安。
她……怕他?
垂眸凝覷那端飯碗送到自己面前的微顫小手,厲戎表情僵了僵,但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地接過,只是臉色陰沉得很。
於是,那張平時已顯嚴厲難親近的臉龐,如今更是可怖嚇人,讓落座在對面的失憶女子緊張得更加難以下嚥,只能繃緊神經安靜進食,老半天沒有聲響。
然而,就在這種食不知味的凝重氣氛下,驀地,如影眼前一花,隨即碗內突然多出一隻肥嫩雞腿,讓她驚得不禁眨了眨眼,詫異至極地抬頭瞪著對面的男人。
他夾菜給她?
「你太單薄了,該多吃些!」像是為了證實她的懷疑,厲戎淡淡開口說道。
已有五個月身孕,卻還是如此瘦弱,怎能平安生下孩子?
「謝、謝謝……」結巴的道謝,感受到那藏在冷硬臉龐下的關心,如影突然發現他並不如想像中的可怕,當下決定輕聲探問……「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為何這樣認為?」手上竹筷一頓,他擰眉反問。
「因為你的臉色很難看。」強抑下對他的莫名畏懼,如影嗓音很輕,卻很堅定的指出有人表情很臭。
臉色難看?
他?!
厲戎愣了一下,隨即波瀾不興的回應,「菜很好,和你沒關係,是我天生就臭臉。」
完全沒料到他會用這般正經的表情說出帶著興味的自嘲言語,如影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這才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
她在對他笑?
被這突如其來如夢般的清靈笑靨懾去心神,厲戎怔然凝視著她良久,直到她被瞧得紅雲染頰,滿臉不自在的開口——
「你瞧些什麼?」嗓音嬌嗔,微帶惱意。
「沒什麼!」因那含羞帶嗔的質問,厲戎不禁輕笑,也使得向來嚴厲冷硬的臉龐霎時顯得極為柔軟溫暖,讓第一次見到他笑容的如影不禁失神的屏住氣息,老半天說不出話。
「你笑起來真好看,我喜歡看你笑。」無意識的喃聲低語,隨即赫然回神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後,她羞得掩臉呻吟,恨不得挖地洞鑽進去。
老天!她是得了什麼失心瘋,怎麼會說出那種話?
然而她這一番言語與羞窘的舉動似乎取悅了厲戎,就見他笑得更加開心,深邃眼眸晶亮熾熱的驚人。「你喜歡我笑?」
捂著臉,窘迫異常,但如影還是老實的點頭了。
「你笑起來比較好看,這樣……這樣我也比較不怕你……」
不知為何,他的笑讓她心中揮之不去的畏懼不安漸漸消失了。
「是嗎……」歎息似的低喃,漾柔的鷹眸沉沉瞅凝著以往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她臉上的嬌羞神色,厲戎輕聲給予保證。「以後,我會對你笑。」
他不想她怕他,再也不想了!
所謂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句話套用在厲戎、如影身上,可真是再適用不過了。
自從飯桌上的「溝通」後,山居歲月又悠悠過了二個月,兩人之間雖然不敢說有什麼大進展,但僵凝的氣氛卻已慢慢化去。
尤其厲戎在外雖然依然是那一臉冷硬的表情,但只要回到屋內面對著她,就會讓笑意侵佔嘴角,擁有一席之地。
隨著時日的俱增,如影慢慢發現,他雖然沉默寡言,但其實並不難相處;雖然有時臉冷了些、臭了些、面無表情了些,但是並不代表就是在不高興。
他只是……只是有點「情緒障礙」而已,開心與不開心幾乎都是一樣的臉色,只有嘴角的輕微幅度變化可以隱約觀察出其心情的好壞。
況且,自從她說了喜歡看他笑之後,只要兩人單獨相處,他就很努力的加大嘴角幅度,好讓她看了開心。
認真說起來,他真的待她很不錯。
呵……也許真如福嬸所言,他們以前真的是一對恩愛夫妻呢!
有了此一認知,如影心中那股莫名的畏懼便在這些平日生活的細微互動中慢慢褪去,漸漸的能對著他輕鬆綻笑,不再時時繃緊神經。
夜晚對於他非得將她摟在懷中入眠的親密姿勢,也不再那麼抗拒的總僵直著身子,而是漸漸習慣了那溫暖的熨貼與男性氣息,甚至近日來的清晨,她轉醒時總發現自己更加偎進那厚實的胸懷內汲取溫暖。
這日,厲戎一大早就和俞飛出去了,說是要一起上山狩獵。
如影沒有多想,弄了些乾糧送他出門後,便開始挺著大得驚人的八個月大肚子打掃起屋子。
只不過房間衣櫃上那塊擺滿木雕,已經顯得很擁擠的空間,她依然自動略過,絲毫不想也不願去整理。
裡裡外外簡單打掃過後,她額冒熱汗略顯疲累地坐在屋外迴廊休息了一會兒,在輕風吹拂下,舒服的微瞇起秀眸朝遠方望去,卻見不遠處的小山坡開了整片潔白野花,當下心念一動,起身朝山坡方向慢慢散步而去。
呵……摘一些回家插著,瞧了也開心。
「影丫頭,想上哪兒去啊?。」福嬸正在自家門前縫補衣服,見她路過,忙不迭詢問。
「我上山坡那兒採些花回來。」噙著愉悅淺笑,如影柔聲回答。
遙望那片山坡,似乎在衡量距離的遠近,最後福嬸點了點頭,笑著說道:「那敢情好,也摘些回來給福嬸吧!」
「好。」沒注意福嬸那一瞬間的衡量神色,如影好心情的應了一聲後,又繼續往前走去。
「如影,這天氣真好,出來散步嗎?」夏元白正在整理藥材,見她經過,也頂著一臉笑的親切招呼詢問。
「我上山坡摘花去。」給予了相同的回答,她繼續又往前走,一路上碰上好幾位村民,每個人都免不了親切探問她的去處,這才讓她納悶起來。
奇怪!怎麼村人們如此關心她的動向?
微感疑惑地邊走邊思索著,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如影只好當作是村人們人情味太濃,閒話家常關心探問是正常的。
找了個理由解釋,她拋下疑惑來到小山坡,映入眼簾的淨是鮮艷嬌嫩的潔白花兒。
粉色唇瓣不禁漾起笑,開懷不已的采起花來,只是頂著大肚子彎身採花畢竟容易累,不一會兒,便覺疲憊地坐下休息。
看著滿山坡的花兒,吹著涼涼的清風,如影突然很想試試躺在花草中的滋味,而且她也真的躺下來了。
呵……果然是好舒服的感覺。
開心漾笑,她望著蔚藍的天空,只覺心底一片澄淨,通體舒暢得教人撐不住沉重的眼皮……
撐不住了啊……
清風依舊徐徐的吹,滿山遍野的白花搖曳生姿,麗人兒受不住誘惑地陷入沉靜安眠中。
不知過了多久,當如影在熟悉的溫熱中緩緩轉醒之時,她直覺翻身睜眼,尚還惺忪迷濛的眼瞬間對上了那雙深邃俊眸。
「醒了?」微微一笑,不知何時,厲戎已經來到這片山坡,且早就將熟睡中的人兒摟進懷裡,與她一塊兒躺下休息。
「你、你何時來的?又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咬者唇輕聲詢問,她不好意思地赧紅了臉。
老天!她不是沒被他抱著一起睡過,只是……
只是之前都在漆黑夜晚中,如今卻是大白天的,還是在野地外,只要遠遠經過的人都會瞧見,好羞人啊!
「來好一會兒了,是村人們告訴我你來這兒採花。」似乎覺得她羞窘的神色很有趣,厲戎興味的輕笑。
「怎麼不叫我?」臉紅得更加厲害,隱隱帶著一絲嬌嗔的責怪。
「你睡得熟,不想吵醒你。」一瞬也不瞬地沉沉凝睇著她失憶前永遠不可能出現的嬌嗔與羞窘的神態,厲戎幾乎無法移開眼。
他的眼神好……好炙人啊!
「別、別這樣瞧我!」羞惱的低叫,早忘了三個月前還莫名懼怕著眼前這個男人,如影大膽的伸出手摀住那雙瞅得令她心慌的眼眸。
絲毫沒有反抗的意圖,厲戎任由雙眼被遮,只是一逕的輕笑不止,惱得她收回手就想起身之際,他才迅速出手將她緊緊圈在懷裡,不給她逃離的機會。
「惱了?」眼眸漾柔,低沉笑問。
「才、才沒有。」打死不承認。
「我喜歡你對我惱。」彷彿沒聽見否認,厲戎意味深長地淡聲說道。
什麼意思?
如影怔了怔,隱隱覺得他這話底下有著更深一層的含義在,正想問個清楚時,卻見他突然湊近,隨即她的唇瓣一麻……
「你……」震驚的瞠大了眼,瞪著迅速退開的臉龐,她嚇得說不出話來。
老天!他剛剛吻了她了,雖然只是一瞬間,但確實吻了她。
纖細指尖輕觸著紅唇,好似還能感受到方纔那瞬間的柔軟溫存,如影倏地漲紅了臉,雖然心知兩人是夫妻,但失憶後,從沒有過這般的親密行為,如今一下子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將那既羞赧又不知所措的神色全看在眼底,厲戎嗓音沙啞的低聲道:「再陪我多躺一會兒。」
酡紅著嫩頰,如影沒回話,可卻柔順的依偎在厚實的胸懷裡,靜靜的陪著他躺在小山坡上仰望藍天,一股毋需言語的默契在無聲中形成,寧靜安詳的氛圍籠罩在兩人週身久久不散。
她想,他們以前真的是對恩愛的夫妻吧!
怔仲恍惚地回想起昨日在小山坡上的一切,如影不禁頰生紅雲,唇畔不自覺漾出一抹又羞又嬌、又赧又甜的迷濛淺笑,讓一旁的福嬸見了不禁裝模作樣地在空中胡亂猛揮手。
「福嬸,你在做什麼?」猛然回過神,如影奇怪的輕問。
「趕蒼蠅!」福嬸煞有其事的說道。
「蒼蠅?」很快往四周看了一下,如影更加納悶。村子小歸小,可向來整潔乾淨,哪有什麼蒼蠅?
「可不是!」重重點頭,福嬸調侃笑道:「瞧你笑得這般甜膩,還不招來一堆蒼蠅、螞蟻嗎?」
「福嬸!」總算意識到自己被取笑了,如影羞赧嗔叫,秀麗臉龐染上美麗的櫻色。
「在想厲爺,是吧?」不打算放過她,福嬸眼底滿是促狹。
這回,如影紅著臉,卻沒有否認,眉眼、嘴角間有著淡淡的羞意,教人一看就知道被說中心事了。
哎呀!這兩個孩子總算有些進展了,真好不是嗎?
頗感安慰地連連點頭,福嬸暗自替兩人歡喜,當下也不再多問,只是愉快的振了振手中剛縫補好的衣衫,慈祥的笑道:「影丫頭,想不想替厲爺裁件新衫?」
「我?」愣了愣,如影慌亂的搖頭。「我不會……」
簡單的縫補她還可以,但是裁製新衫?她沒那麼行的。
「傻丫頭,你行的,有福嬸我教你呢!」笑瞇瞇的鼓勵,狀若不經心的透露,「厲爺若穿上你幫他縫製的新衣,肯定會很開心的。」
他……會開心嗎?
咬著唇,想到厲戎收到自己為他縫製的新衣時,可能會有的開懷樣,如影心口就感到一陣怦怦亂眺。
未聞回應,可見那張通紅羞澀的臉龐隱隱浮現著幾絲期待之色,福嬸笑了,逕自決定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兒你就到我那兒去,福嬸教你。」
話落,也不管她肯不肯,抱著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很快走了。
咦?她還沒答應啊!
瞪著那福福態態的背影迅速離開,快得連讓她表示意見的機會都沒有,如影傻眼,瞠目結舌地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過幫厲戎裁新衣啊……想到這兒,她恍惚失神,唇畔不自覺地再次漾起一抹柔美的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