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我二十三歲,一邊兼職教英文、一邊寫小說投稿,當時我一個人在外租屋,日子是挺愜意的,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十八歲那年,我曾養過一隻母貓,是在堂弟家門前撿到的,那時我什麼也不懂,連預防針都沒打,更別提結紮了,結果貓咪健康長大,卻因發情而離家,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我們全家人只能自責遺憾。
既然我有能力、有環境再養一隻貓,我決定我要養公的,至於什麼花色都可以。於是我上網尋找送養訊息,在台大的BBS網站上,有位好心人說在某家豆漿店,有只流浪母貓生了五隻小貓,歡迎大家領養。我跟那位好心人(應該是學生)約在台大碰面,再一起前往豆漿店,在店裡看到五隻哇哇叫的小貓,我先問該怎麼辨別公母,再選擇其中一隻公貓,他們都是橘黃色混白色的,於是我給這隻小貓取名橘子。或許也因為這個名字,造成它日後圓滾如橘子的一生,所以說取名是很重要的呀。
我連提籃都沒買,就帶一個透氣的背包去接貓,可見當時我多沒常識,就是一心想養貓,卻沒先做好基本功課,唯一能自豪的是,只要認定了,我就不會放棄我的貓。
剛到我家那陣子,橘子不分日夜猛哭猛叫,在書櫃中、地板上亂亂爬,我想它應該是在找媽媽,但是從今開始它的媽媽換人了,真不知該如何告訴它這件事。後來它在我的頭髮中找到了,可能是有溫度,也有毛髮,讓它覺得那是媽媽,就吸著我的頭髮睡著了,那嘖嘖嘖的吸吮聲我至今難忘。
這回我比較有觀念,預防針也打了,驅蟲除蚤也做了,時間一到就帶去結紮。除此之外,我是個懶惰而粗心的主人,水碗很少換水,只保持不會幹掉的狀態,飼料碗則是堆滿滿的,橘子愛吃就吃到飽,結果造成它的大胃口,肥到一個人見人驚的地步。
當時我是個節儉持家的歐巴桑(現在則是節儉持家的阿婆),一開始我都買超市品牌的便宜貸,後來也許是上網得知一些常識,也許是親朋好友的醍醐灌頂,我終於到寵物店給它買中上價位的飼料,從此就吃一輩子,偶爾混些便宜雜牌,橘子也吃得津津有味。
要養貓,除了醫療、飼料,就是貓砂,但我連這個都想省。我不知從哪兒聽來一個方法,當貓咪想上廁所,開始找地方的時候,就把它抓進廁所關起來,不管它如何哀號懇求,一定要等到它上完再開門,如此一來留下它的味道,日後它就懂得去廁所地板大小號了。橘子是我唯一試驗成功的貓,後來的貓通通不吃這套,非要我買貓砂伺候不可。
現在回想起來,橘子真是上天為我這個懶主人打造的貓,平常只吃飼料,對罐頭毫無興趣,不需用貓砂,玩具都是自家垃圾,例如鑰匙圈、原子筆蓋或隨便捏個紙團。我也不曾買過跳台或貓抓板,反正桌椅床墊窗戶等,愛跳就跳,愛抓就抓,一切都是天然的最好、免費的更贊。
這十一年間,我搬過三次家,橘子適應得很快,不曾有過什麼病痛,每天都一樣愛吃,大小號也很正常。有一回我幫別人照顧小貓,小貓得了貓瘟,很快就去世了,那時橘子似乎也受到感染,有兩、三天不吃飯,我嚇得半死,帶去台北市就醫,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漸漸的,我開始有隔離和檢疫的概念,但一時心軟就撿貓狗回家,也會幫義工朋友中途貓狗,其實或多或少都會增加風險。外來的貓狗都可能有潛伏的病毒,現在看起來活蹦亂跳的,過幾天卻說走就走,我碰過幾次後才明白嚴重性。
橘子非常友善,跟新來的貓總能和平相處,還會互相舔毛,窩在一起睡覺,連體型比它小的貓,都可以騎到它頭上。後來橘子有了個伴,叫做小乖,也是我在路上撿到的貓,送不出去就變自家貓,這麼做其實有好有壞,救了小乖,卻可能害到橘子,畢竟沒有做健康檢查,也沒有隔離一段時間,很難說會不會傳染嚴重疾病。
我搬回爸媽家住的時候,帶回兩隻貓咪,也就是橘子和小乖,加上爸媽家本來就有的狗狗,名叫肥肥,開始一家六口的生活。由於爸媽的緣故,我很少把貓狗帶回家,大多寄放別處,但身為一個業餘的流浪動物義工,難免去幫忙抓貓抓狗結紮,參加送養活動,替人拍照上網貼訊息等,我可能全身帶著病毒回到家,對人類無害,對家中貓狗卻不一定。
我媽叫它「大顆呆』,我爸叫它「大只仔」,沒錯,橘子就是肥大的代名詞,卻又天真得可愛,我若不在家,它就去我爸媽房前喵喵叫,要求他們給飯吃,等我爸媽稍有動作,它就跑進我房裡放飼料的桌上,頻頻回頭看我爸媽有沒有跟著來,若沒來,那麼從頭教育一次,直到我爸媽就範。
橘子幾乎不曾帶來麻煩,它不會亂尿亂便,也不愛吃罐頭,沒玩過高檔玩具,它始終是那麼乖巧安分,除了比較會靠腰討飼料吃,它的叫聲像小孩子,有時會叫到沙啞,都是為了想吃飼料,我不得不佩服它的毅力,可以在飯碗旁等那麼久,通常我只有認輸的分。夜裡,它喜歡躺在我的枕頭邊,讓我可以摸摸它肥嫩的肚子,聽著它的呼嚕聲入睡,冬天時它還會鑽入我的棉被,拿我的腿當枕頭睡。
它是最柔軟的抱枕、最貼心的伴侶,我愛它,我非常愛它,雖然各種情感和關係,都將走到生離死別,但我一直以為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八月二日,我去香港找朋友玩,九日回到家,開始趕稿,沒料到會有接下來的一連串事件。
從二十二日開始,橘子失去食慾,隔天也一樣,這是很反常的現象,它那麼愛吃,常喵喵叫吵著要我放飼料,不管白天黑夜都一樣,還會去偷吃小乖的飼料。我不想讓它太胖,一次只給一點點,也制止它去吃小乖的飯。這兩天看它沒什麼精神,來回躺在幾個清涼的地方,只會搖動尾巴,心想會不會是天氣太熱造成食慾不振?但過去它從未有這現象,還是很怪。
二十四日,我帶橘子去看醫生,一開始認為是肝臟問題,抽血檢查有兩項肝指數異常,腎臟方面則在正常範圍,以後都要吃處方飼料,以確保肝臟不再惡化。由於它還是不吃飯,醫生除了給我五天分的藥,還拿了點滴讓我幫橘子打,打針對我並不難,只要是乖貓乖狗都可以,橘子這麼乖那就更輕鬆了。
回家後,我抱著橘子強餵藥,它本來就很乖,不會咬我抓我,只是當然很不舒服,希望這對它有幫助,肝功能盡快恢復。這時我想到的是,橘子老了,慢性病也出現了,以後該要長期調養,生老病死本來就是這樣,我可以接受。
二十五日,橘子還是不吃飯,會喝水,常常換地方躺,似乎怎麼躺都不舒服,看它走來走去有點擔心,卻又慶幸它還有體力。我給它強餵了五次藥,打了一百五十CC的點滴,內容物是水和葡萄糖。
二十六日,餵了三次藥它都吐出來,是深咖啡色的液體,還有消化後的膠囊,我心想還是別吃藥了,看它嘔吐實在太痛苦。這天是週日,我熟識的醫院只開半天,於是我打電話去問別家醫院,由於橘子已有脫水現象、雙眼凹陷,那位醫生建議多打些點滴,補充體力,於是我把量從一百五調為二百五。至於要不要帶過去給新的醫生看呢?我有點猶豫,一來是為了醫療的延續性,我比較信任我熟識的醫生,二來是我始終覺得橘子不會死的,明天一早就帶去不就好了嗎?
當晚作了個夢,橘子爬進我的被窩,跟以前一樣靠著我的腿睡覺,我在夢中還疑惑了一下,生病的它已經完全好了嗎?醒來後,證明只是個夢。
二十七日,一早我帶橘子去熟悉的那家醫院,醫生說它心跳很慢、體溫很低,這一、兩天將是危險期。後來抽血驗了腹膜炎,結果是弱陽性,表示有冠狀病毒,這是一種無藥可治的傳染病,對人和狗無害,但對貓是致命的。醫生說我既然在做義工,就該知道清潔和消毒的重要,自己要多留意。於是我明白,極有可能是我把病毒帶回家的,不管是最近或很久以前,是我害死了橘子。
醫生建議先讓橘子在醫院打點滴,從左前臂的血管輸入,六小時後我再來接回。在醫院時我沒哭,回家的路上才淚流滿面,回到家進了房間,打開電腦看以往的照片,拍了一千多張可愛的橘子,現在看來卻覺得不夠,我還看不夠它,實在不夠。哭累了躺到床上休息,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怎麼會這麼早、這麼快?它才十一歲,我一直以為至少還有五、六年,平常它那麼健康,雖是胖子卻很靈活,吃喝拉撒都沒問題,而今卻因病毒傳染而要離開。
這些年來,我在外接觸貓狗的機會很多,路上流浪的、寵物店、獸醫院、幫愛心媽媽拍照的,每次回家後是否有洗手,其實我都不記得了,還有那些裝貓的提籠,有時放到隔天才清洗,也不知有沒有消毒乾淨。我太粗心大意,以為我家的貓狗都百毒不侵,其實只是自己懶惰,沒有足夠的警覺心,才會造成這遺憾的結果。自從養了橘子,我帶過不少貓狗回家,每一隻都可能傳染疾病,病毒也可能潛伏多年,直到今天才爆發,總之,就是我的錯。
晚上六點,我去醫院把橘子接回家,雖然爸媽怕它的病傳染給小乖,但是坦白說,之前橘子和小乖都一起生活,要傳染的話或許早就傳染了。無論如何,我不能讓橘子死在醫院,關在那冰冷的籠子裡,連上個廁所它都做不到,於是決定以我的房間做隔離,那是橘子最熟悉的地方,還有浴室地板可以讓它大小號,等它真的離開了,就徹底把我的房間消毒,不讓小乖進來。
我不知道橘子還有多少時間,也許一、兩天,也許一個星期,我該希望它撐久一點,還是早點解脫?看它一直受苦我會捨不得,若它就這麼走了我也捨不得,生命真的太難取捨。
八月二十八日凌晨五點,橘子在我家、我的房間、我的身旁過世了。
昨天傍晚我從醫院把它接回來,讓它回到自己的地盤,打開外出籠時,它沒辦法自己走出來,由我抱出來,它看來相當虛弱,幾乎無法走動,但不斷換位子躺,似乎每種姿勢、每個地方都讓它難受。
一開始它躺在浴室,醫生說要注意保暖,因此我給它放了件毯子,但它不肯睡在上面,緩緩爬到比較清涼的地板,它的呼吸聲很大,我開著風扇都聽得到。我替它拍了幾張照,也對它說:「如果很痛苦的話,沒關係,我可以接受的,你可以先走,我只希望你快樂,不要那麼痛苦。」
我不知道它是否聽懂我的話,它的眼睛是半閉的,有時覺得它看著我,有時覺得它可能什麼都看不到了。我到熟識的寵物店買了些營養品,但橘子毫無食慾,於是我拿針筒從它嘴巴灌進去,過不久它吐了,一堆咖啡色的液體,它的頭就躺在嘔吐物上,連移開的力氣都沒有。
「對不起,我不會再勉強你做任何事了,對不起。」我一邊道歉,一邊替它擦拭乾淨。若這是最後關頭,我不要再造成它任何痛苦。
一般說來,若寵物得了慢性病,需要長期灌水、灌食,對寵物和主人都是折磨,而我強迫它吃藥、吃東西,從週五以來大概只有十次,多謝它的體諒,我們之間沒有太長久的緊張關係,我始終只要它快樂。
晚上十點,我因為頭痛就熄燈睡了,天氣很熱,我睡在地板上,一邊留意它的狀況。橘子似乎想找最適合的地方,從浴室轉移到桌下,又爬到房門口,也就是我左手邊,後來從我頭頂繞一圈,來到我右手邊,我很高興它在我身邊,這時大約凌晨四點,我頭痛眼睛也痛,小睡了一下。
等我醒來時,它已經走了,四肢趴在地上,尿了一小灘,鼻孔有鼻涕。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動物屍體,我還曾經親自火化狗兒遺體,我並不害怕,我只希望它走的時候不太痛苦。它走的時候我作了個夢,夢見我自己是個女鬼,還看到我自己的墳墓,死亡離我這麼樣的近。
我拿布沾水,替它清潔了身體,擦去因嘔吐和排尿留下的痕跡,闔上它半張的雙眼,最後一次為它梳理凌亂的毛髮,找了個紙箱把它放進去,以前它很喜歡躺在裡面,還有它的抓痕,我在箱裡放了一串玉蘭花,它沒有玩具,至於項團我想留下當紀念。它看起來只像是睡著了,身體還軟綿綿的,毛髮也柔滑,但我知道,過幾個小時後就會變得僵硬,它已經離去了。
「捨不得你要走……捨不得淚在流……我又能夠留住什麼……」幾句斷續的歌詞,在我腦中盤旋,而我要回答的是,我能留下的就是回憶,而且都是快樂的回憶,全部都是,和橘子相伴的每一天,我都感覺到快樂,它帶給我的實在太多,多到我不願相信就這麼結束。
「我知道世間種種,最後必成空……我知道世事多變,難以去捉摸……」還有這幾句歌詞,也在我腦中不斷哼唱,儘管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擁有,但就算重來一遍,我也要去愛,因為太值得了。比起此刻的傷心和淚水,橘子留給我的是那麼多美好回憶,多麼划算的十一年。
你快樂嗎?親愛的橘子,你快快樂樂的度過了一生嗎?我只希望你不要受太多苦,謝謝你這一生的相伴,如果有可能,請跟我再見,我會更溫柔、更細心的對待你,更珍惜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
看我房間的燈亮了,爸媽在外面問貓的情況,我說它已經走了,於是媽媽進房來,也哭了,摸著橘子的毛說:「下輩子投胎,再給人養、給人疼喔!」
媽媽聽我說了橘子最後的情況,她說橘子可能是要來找我,才會躺在我身旁死去,我說也許吧。不管它還有沒有知覺,我很慶幸我把它帶回家了,如果讓它孤獨的死在醫院裡,我將不能原諒我自己。不久,媽媽去工作了,我繼續躺在地板上,就在橘子身邊,我頭很痛,眼淚無法停止,距離醫院開門還有幾個小時,這是我們之間僅有的最後時光,我知道它已經走了,但我仍感覺它的存在。
早上九點多,爸爸開車載我到動物醫院,我把橘子的遺體交給醫生,請他們轉交處理寵物遺體的業者,我選擇集體火化,我不需要拿回骨灰,也不用供奉靈塔,因為它就在我心中、回憶中。
回到家,我的房間暫時不能讓小乖進來,怕還存有腹膜炎的病毒,我一邊做消毒清潔的工作,一邊想著橘子真的離開了,房間顯得好空洞,昨晚它還在我身邊,現在它在哪兒?或許遺體已帶去冷凍,等到固定的時間就火化,其實我知道,沒有靈魂的身體,已經不代表什麼了,我也沒有信仰,不會唸經或禱告。(後來我以橘子的名義,捐了點錢給一位義工前輩,希望我對橘子的愛,傳達到別的貓狗身上。)
我整個人呆呆的,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斷望向浴室,還有許多它常躺的地方,卻找不到那可愛的胖貓身影,以往我工作的時候,一回頭總能看到它在不遠處,它也常跳上桌子陪伴我,我用過的每台電腦都有它的貓毛,清都清不完,以前覺得困擾的,現在卻好懷念。
橘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沒辦法控制自己這麼問,但答案只有一個,它在我心中,永遠都在。
若能重來一次,我仍希望能遇見橘子,我要多陪陪它、多疼愛它,享受和它共處的時光,拍下許多照片和影片,硬碟爆掉了也沒關係,因為那真的都一去不回,只有影像能幫助回憶重生。
打掃房間的時候,發現以前的相本,那時還是傳統相機,拍照後要洗出來,有幾十張橘子小時候的照片,我很久沒看了,等到失去後才想回味。那時它比較瘦、眼睛比較大,那時我真幸福,好想告訴當時的自己,我是個多麼幸運的人,能夠擁有這樣的寶貝。
十一年,佔據我生命的三分之一,這段路上曾碰到一些人,也跟一些人失去連絡,只有橘子始終陪伴著我,在工作不順利的時候、治療憂鬱症的時候、生活或情感碰到挫折的時候,只要看著它可愛自在的模樣,我就覺得心中平靜多了。多謝它帶給我的回憶,十一年,真的有好多好多回憶,現在想起來,通通是美好的,沒有一天是多餘的,全都那樣的珍貴。
寫到這兒已經語無倫次,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橘子的離去,彷彿是我生命某段落的結束,我心底有一部分也隨它而去。現在我還有小乖和肥肥要照顧,以後也會去愛別的貓狗,但橘子是我第一隻從小養到老死的貓,它始終是我最初的愛。(後來帶小乖去做檢查,它也有冠狀病毒,但沒有病發跡象,可能年紀大了會發作,也可能一輩子都沒事,生命原本就很難預料。)
親愛的橘子,我愛你,對不起讓你受苦了,請你記得我的好,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的一切,謝謝你給我這麼多快樂,希望我們有緣再相逢,無論以任何形式,我都會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