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可以否定弄弄的理論了,以為她和岳仲崗當男女朋友才一個月,但她花了整整三個月仍然沒有忘記他;閃閃也錯了,她每天拿岳仲崗當三餐、宵夜外加點心罵,卻仍然沒辦法對自己承認,他們之間是錯誤。
至於問問,她不能否認她說錯,只是問問沒想過,倘若在上一場球賽中摔斷雙腿,她憑什麼在接下來的賽事中擊出全壘打?
閱閱瘦了,嚴重的孕吐把她身上為數不多的肉給吐光,她很擔心,寶寶會不會吸收不到營養,醫生安慰她——一切都正常。
正常嗎?一個製造出新生命就馬上逃跑的爸爸正常,還是一個想過千百種方法,讓寶寶「自然而然」消失的媽媽正常?
如果這樣都還是在正常範圍內,那麼一心想謀殺寶寶,卻又擔心寶寶吸收不到營養的媽媽,肯定不正常了吧?
她矛盾、變態,她根本沒資格當一個母親,但問問說的對,他們都是被放棄的生命,怎麼能夠放棄另一個生命。
看著蒼白的自己,她幾乎不認識鏡中的女人。
這不是她,宋予閱是開朗大方永遠神采奕奕的女人,她不會被任何事擊倒,她相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天大地大的事都比不上賺錢重要……
可現在她卻變了,因為一場遊戲。她真恨自己。
她又想打電話給那個說英文的女人,告訴她,她想潑冰水,溶掉整個世界,當然第一個要溶掉的是手機的主人。
如果對方聽得懂中文,就不會繼續裝腔作勢了吧,她肯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手機交給岳仲崗……
也許她會報警,沒關係的,美國到這裡,迢迢千萬里,誰會吃飽無事,跑到台灣抓一個發神經的孕婦?
她曾信誓旦旦說自己只會生一種病,叫做金錢缺乏症。可是她突然發現,相思病比金錢缺乏症讓人更痛苦。
電話響,她拿起來,是弄弄。
「閱閱,我快到你家了。」
「到我家?你為什麼沒去學校?」
弄弄上國中後功課明顯加重,這時侯閱閱很高興由問問當她的監護人,至少她懂得如何軟硬兼施,逼弄弄唸書。
「小姐,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周休二日?」弄弄的口氣很無奈,閱閱在家關太久,關笨了。
「你為什麼沒去補習?」
「有啊,兩個小時之後。」
「你要上來嗎?」閱閱抓抓頭髮,不想讓弄弄看到狼狽的自己。
「不要,我只是打電話通知你,你那邊有沒有菜刀、鋸子、扁鑽,還是可以用來殺人的工具?」
「你在說什麼?」
要不是剛剛把最後的膽汁吐光,她會被弄弄的幽默對話搞出滿臉笑。
「去找一把刀子握在手裡吧,有個欠扁的人要上去找你了,祝好運。」
弄弄收線,閱閱傻傻地看著話筒。欠扁的男人?誰,胡律師嗎?
真可惜,她想把他切成三段拿去餵鱷魚,只是她的寶寶還不能看限制級電影。
不梳頭髮了,接待胡律師,她不必介意外型。
打開房門,到廚房替自己倒杯水,吐得太凶,害她的嘴唇乾裂,要跟律師級人物耍嘴皮,她必須做的是安撫自己的喉嚨,而不是修飾美麗。
聽見背後門打開的聲音同時,她喝掉大半杯水,閱閱做好作戰準備。
但轉身,她看清來人時,腦袋裡面負責語言的那個區塊,被人用冰淇淋杓子挖去一大塊,害她張開嘴巴,找不到連結語彙的神經,咿咿呀呀的說不出半句話。
岳仲崗的表現也沒比她好到哪裡去。
他直直盯住她,停頓在那裡,好像被武林高手點住穴道,動彈不得。
終於,兩個時辰到了,穴道自動解開,那一刻,他像被冷水潑醒似的,衝上前緊緊抱住她。
他的頭埋進她的頸間,他的手把她的腰扣得老緊,他的呼吸一下一下,烘暖她的肌膚。
親密的擁抱動作,把她被挖走的語言區補了回來,但這回,卻刨走她滿肚子憤怒,讓她忘記對他生氣。
不對,她不應該心平氣和,不應該表現得這麼淑女,她應該、應該……扁鑽,她沒有;菜刀,她不記得放在哪裡了;鍋子,殺傷力太小;能用的武器……她倏地低頭,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他一動不動讓她咬,看著她像野獸那樣,在他的肉上發洩怒氣,他心疼、鼻酸,熱熱的液體在眼眶裡鼓噪。
她抬頭,看著他紅紅的鼻子,牙齒微微鬆開。
不要,她不能心軟,那年的暑假讓她想他、念他十幾年,這年的短暫假期,讓她身體裡多了個生命,他對她有害無益,他是她人生的剋星,她要嚇跑他、趕走他,她再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
推開他,她衝到陽台上,拿出掃把,要將他掃出自己的生命。
「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她把掃把舉得高高的在半空中揮舞。
看著她瘦骨嶙峋的手臂、慘白的面容,看見她的虛張聲勢,他笑不出來,眼底的淚水先一步滑落臉頰,他讓她受苦了。
岳仲崗在哭?閱閱手上的掃把弱了聲勢。受委屈的人明明是她,為什麼她沒哭,他卻掉下淚水,她又沒讓他受委屈。
「對不起。」他說。
那麼容易啊,一句對不起就把所有的事一筆勾消?她十幾年的等待呢,不算數?她的痛苦哀傷呢?也不算數?世界上沒這麼便宜的買賣。
「出去!」她抓起他的手,將他往外推。
「對不起。」他沒反抗,乖乖讓她推出門外,因為弄弄告訴他,閱閱懷孕了,她現在是豆腐做的,一碰就會碎。
「你沒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程莉瀟。」
瀟瀟?關她什麼事?岳仲崗一頭霧水,閱閱沒等他反應過來,砰地將門當著他的面甩上。
他來做什麼?解釋一夜情不是他的錯?解釋他願意用育幼院的土地補償她的損失?
不必了,她知道一夜情不算什麼,她明白男歡女愛,沒有誰對誰錯,至於補償更不需要,她也沒打算補償他什麼。
她只是生氣,氣他騙她,氣他不坦白自己是岳岳,氣他謊稱自己是觀光客,氣他哄她在遊戲裡放入感情……
她回房間,拿起棉被,蒙起臉,試著假裝他從沒出現。
可是,好難。
她想起他的淚水,豆大的淚珠當著她的面落下……他為什麼哭?他那麼堅強勇敢啊,被一群死小鬼圍毆都沒吭聲的岳岳,怎會落淚?
她想起他的臉,他臉頰凹陷,瘦了一大圈,本來就白的弱雞,現在更是,連半分血色都見不著,為什麼那麼憔悴?是她懷孕又不是他。
她想起他的眉頭,帥帥的眉毛打上結,亂亂的劉海亂了他的雅痞形象,他的手下意識地撫著上腹,是他的胃痛又發作了嗎?
刷地用力扯掉棉被,閱閱心慌意亂,她在房間裡來回徘徊。應該問清楚的,她不應該什麼都不問就將他往外趕。
現在好啦,他一定又回美國了,美國是個爛地方,他那個人,只要到美國就會把宋予閱忘光光。
她的腦袋被拖拉庫壓過啦,天天等、天天盼,好不容易把人等回來,怎麼連問都沒問半聲,就把他往外轟。
她惱了、煩了、懊悔了……恨恨走出房間,在客廳繞過兩百圈之後,走到大門邊,握住把手,深吸氣。
她明知道門後面沒有人,卻仍然存了一點點的希望,奇跡,並非從不發生。
鼓足勇氣,她打開門。
岳仲崗站在門邊!
她分不清那是什麼滋味,是喜是悲、是怒是怨?只覺得酸甜苦澀全混在一處,東竄西流,把她的心漬出股說不出口的滋味。
他沒笑,凹陷的雙頰依舊,他的手壓在胃上,不必問,她知道他胃痛。
想把他拉進屋裡,先給他煮一大碗粥的,可是,那個說不出口的滋味仍然翻湧。
這回,她的動作比他快,淚流滿面。
伸出長手,他將她勾入懷中,悶悶地埋怨。「你沒待在那裡等我回來。」
他在生氣,可是他累得半死,胃痛也跳出來造反,讓他即使生氣都無法大吼大叫。
她沒控訴他的過分,他竟惡人先告狀?她有力氣吼他的,可是辱罵病人有失仁道。「誰教你的紀錄不良,岳岳。」
他推開她,驚訝道:「你發現是我了?你記起來了?」
「我沒有忘記過什麼,忘記的人是你。」
忘記閱閱在等他買雞蛋冰、忘記閱閱每個暑假都在等他大駕光臨,忘記他曾經說過「我愛你」,然後轉身,消失無影。
要算舊帳?沒關係,是他的錯,他願意一條一條慢慢結清。岳仲崗歎氣,「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她應得理所當然,她想打他,可他滿臉倦容讓她下不了手。
「你可以發火,但是先給我十分鐘,十分鐘之後如果你還想生氣,再生氣好不好?到時,你要拿掃把、畚箕還是菜刀、斧頭,我都幫你找。」
他溫和的口氣安撫了她的不平。
岳仲崗拉她,關起門走到沙發邊坐下。沒有分毫的猶豫,他把她拉進懷中,抱著、摟著、貼靠著。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她很驕傲,比那個說英文的女生更驕傲。
「因為我很累,就算是一個吐到半死的孕婦,都可以輕易把我撂倒。」
來這裡之前,他已經先讓問問和弄弄剝掉一層皮,所以他知道閱閱所有的狀況,包括自己活動力很強的小蝌蚪在她身上惹出什麼重大事情。
「你確定?」
「你和弄弄不是在背後叫我弱雞?」
她笑了,佩服自己在這個時侯還能笑得出來。
「我不但是弱雞,還是三天三夜沒闔眼的疲憊雞。」他歎氣,背靠到椅背上。
「好,就十分鐘,十分鐘後要殺要剮全由我。」
「沒問題。」
「挑重點說。」她提醒。
他點頭,只有十分鐘當然要精簡,不然三個月那麼多的事,怎麼講得完。
「我的母親出車禍在加護病房,直到她醒來,我才發覺,就算她沒花時間在當母親這件事情上,我仍然愛她,血管裡面流的東西讓我扯不斷兩個人的聯繫。」
他謀殺了她的諸多想像,前些日子翻騰的痛苦似乎變成她自虐的笑話。
他不是一走了之啊,他是有苦難言……心的一角柔軟了,那些痛著的事,再也困擾不了她。
「你母親情況怎樣了?」她握上他的手,好想撫平他眉上的皺摺。
「她傷到腦子,沒辦法像以前那麼能幹精明。」
他苦笑,受傷後的母親變了,變得溫柔可親,不知道是因為面臨生死大關,突然想開,還是腦子裡面和感情有關的那塊被撞出柔軟。
他從小就想要有一個溫柔的母親,在重大車禍之後,他得到了,而跟在母親身邊,默默守護母親多年的程秘書也得到他朝思暮想的愛情。
「然後呢?」
「母親清醒之後,我開始接手母親所有的工作,第一次我理解,為什麼母親臉上永遠沒有笑容,被那麼大的工作壓力掃著,誰能笑得從容?我日以繼夜工作,在醫院和總公司間跑來跑去,連睡覺都變成很奢侈的事情。」
他猜錯了,失去他,公司不會沒改變,群龍無首的日子不會只有幾天。而他之所以必須存在,並不單單因為他是江慧君的兒子、公司未來的接班人,所以他忙他累,而且責無旁貸。
「這是你沒打電話的原因嗎?」
「不,我沒打電話是因為手機掉了,我沒把你的手機號碼和家裡的電話號碼背起來。」
同居的日子,他們不需要藉著手機來連絡彼此。
「原來是這樣子,難怪我打電話給你,每次都是一個講英文的女生接電話。」
「很好,至少我知道手機不是掉在台灣了。」
「然後呢?」
「我馬上派溫秘書回台灣找你,要他告知你我的狀況,如果你願意的話,他會把你接到美國,可是他回到鄉下老家後,發現你不在那裡。」
「我只等七天就走了。」她低頭抱歉,胡律師把她的心情打亂,害她充滿怨慰。
「為什麼不等久一點?」
「我以為我已經等了十幾年,夠久了,我以為你會忘記我,像以前那樣。」
當怨憤攀升,她滿腦子想到的都是他的壞,想著他又故技重施,想他是那種喜歡搗完蜂窩便快腳抽身的男生。
點頭,岳仲崗理解,他之前的紀錄的確不太好。
「我並不知道你發現了我是岳岳,溫秘書找不到你,我非常著急,卻無法從那團忙亂中抽身,只好讓溫秘書留在台灣繼續找。然而禍不單行,我也出車禍了,載著我到處跑的司機因睡眠不足,撞上紅綠燈,他骨折、我腦震盪,我們都受傷,很公平。」
「鬼扯,這哪叫公平。」
連司機都睡眠不是,坐在後面日理萬機的老闆會累成什麼樣子啊?閱閱捨不得了,圈住他的腰,難怪他胃痛,難怪他這麼瘦,她可憐的小弱雞。
「那段時間我非常忙,即使躺在病床上,即使我的病歷表上寫著腦震盪,仍必須處理公事。」
「你在忙什麼,連生病也不可以休息嗎?」時間早就超過十分鐘,可是她早忘了這件事。
「那些想接董事長位置的元老們,紛紛在背後做手腳,之前不敢光明正大,是因為我母親壓著,母親倒了之後,我又很快出面接手,後來連我也倒下,他們怎麼能不大張旗鼓的企圖將公司大權攬到自己手中。」
腹背受敵?好可憐哦,她拍拍他的背,這種對付壞人的事情應該留給她做,叛逆小子長成溫和男人,這種事做不來的。
「我剷除舊勢力剪除那群元老的羽翼,換上一批又一批的新人,並確定他願意為我做事,好不容易太勢底定,可以鬆口氣……然後溫秘書終於在大前天拿到你的住址,我馬上訂機票飛回來見你。好了,我的故事交代完畢,輪到你。」
「我要交代什麼?」
「你為什麼離開、為什麼不遵守承諾、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瘦?還有……你說過的那句話,是不是真的?」
「哪一句?」
「你愛我那句。」他認真注視她。
「那種話……怎麼可能作假?」她羞紅了臉。
閱閱看著岳仲崗紅通通的眼睛,恐怕在飛機上,他的視線也沒離開過公事吧。
她把他拉到床上,拍拍枕頭,將枕頭弄得鬆軟,讓他的頭墊著,再拉開棉被替他蓋上。
棉被有熊寶貝的味道,還有太陽的香氣,屋裡纖塵不染,地板光可監人,他猜得出來,這段日子,她的心情一定很爛。
閱閱躺到岳仲崗身邊,和他靠在同一個枕頭上,慢慢地把胡律師的出現和自己亂七八糟的心情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說:「傻瓜,你偷再大的東西,我都不計較了,哪會在乎你那偷那些小東西。」
「我發誓,除了芒果青和蓮花,我沒偷你別的。」
當然,她還想偷成熟的大芒果和蓮子、蓮藕,但是來不及偷就離開了,而且她把爺爺奶奶的屋子整理得乾乾淨淨,她是拿清潔費來抵房租的。
「有,你偷了。」
「沒有!」她矢口否認,宋予閱不做小偷已經很久了。
「有,你偷走我的心,害我找不到你的時侯,這裡痛到不行,我每天都在忙,但是一有空檔,寂寞就攻城掠地,把我的胸口燒焦。」
她偷走他的心嗎?怎麼連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是這麼高明的小偷。
「唉。」她歎氣。「那我一定是當小偷當得太習慣了,才會忘記自己偷過什麼東西。」
「閱閱。」他摟抱她。
「怎樣?」
「我很抱歉。」
「為什麼抱歉?」
「胡律師這件事我沒處理好。最早是爺爺委託他辦理遺產登記的,後來在你跟宋予屏要錢買下育幼院時,我就讓他轉告你,育幼院那塊土地,我願意無條件繼續讓你們使用。」
「那次我到育幼院跟你買桑椹醬時,你夥同弄弄編鬼故事嚇我,我才知道胡律師並沒有照我說的去辦,當時我並沒有太在意,只是又再打了電話給胡律師確認,要把土地使用權給你。」
「直到我在爺爺奶奶家碰到你,才曉得你們被趕出來,而你又告訴我,胡律師威脅你和他當朋友才肯租地,我非常生氣,馬上解除他的委託任務。我沒想到他會報復,不過……」
「不過怎樣?」
「他慘了,我不會讓他好過的。」溫和先生發火,事情不會善了。
「對,不要讓他好過!」閱閱同意。
接下來,她又陸續說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從搬家到弄弄適應新學校,從問問鬧著要懷孕到閃閃變成失業勞工,話說到一半,閱閱轉頭,發現岳仲崗已經沉沉入睡。那麼累啊,辛苦了……
她微笑,趴在他胸口。
好怪,怎麼才稍稍貼近他,失蹤多日的幸福感就自己跑回來?
看著他安詳的眉眼,她的心臟回到原位。是見到她,安心了、能睡了,還是真的太累,累到把她的枕頭當成親密寶貝?
「傻瓜,最重要的話我還沒說呢。」她在他耳邊低喃。
她還沒告訴他,他的精子有多強,他網路上那個未婚妻沒有她漂亮,而她愛他……是真真切切的實話。
不過沒關係,他們有的是時間,只要他這回離開之前,她先準備好安全帶,把自己緊緊繫在他身邊,她就不必擔心一等又是好多年。
她的愛情終於來了,是實實在在的垂直線,他們將會共舞,而且她是最懂得記取教訓的女生,她會牢牢守護自己的愛情,誰也不准偷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