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運動酒吧,是男人的天下,大夥兒一面喝酒,一面看大螢幕上的運動比賽,氣氛熱烈。
關友和大學時代的死黨程豐俊知道他離婚,怕他情緒低落,刻意約他出來喝酒,放鬆心情,不善飲酒的他只喝了半瓶啤酒,便在好友技巧地引導下,把心事都招了。
「……你們也太好玩了吧?」程豐俊聽聞兩個離婚夫妻為了在長輩面前演一出恩愛好戲,演著演著竟然假戲真做,忍不住好笑。「看你們這樣,根本舊情未了,還離個什麼婚?」
「一碼歸一碼。」關友和不理會好友的嘲弄,神情端凝,「我們在這方面和諧,不代表在其它方面也可以。」
「我拜託你,別老是這麼正經八百的行不行?」程豐俊搖搖頭,實在看不過去,他這人講究的就是快活度日,偏偏交了個老是眉頭糾結的麻吉。
「這種事能嘻嘻哈哈嗎?」關友和反過來教訓他。「婚姻本來就是嚴肅的課題。」
「嚴肅的話,你怎麼會閃電結婚,又蜜月離婚?」程豐俊直率地戳破。
關友和面色一變,沉吟不語。
無須好友多言,他也很明白自己這段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婚姻,簡直像笑話,也是他嚴謹人生的一大污點。
「好了,別皺眉了!」程豐俊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說吧,你現在打算怎麼做?」
「什麼怎麼做?」
「你前妻啊!你打算怎麼做?」
「還能怎麼做?我們都離婚了,而且我媽走後,我馬上就搬回商務公寓,後來她也都沒再跟我聯絡。」
「她不跟你聯絡,你可以跟她聯絡啊!」程豐俊揮揮手,灌一口啤酒。「難道你不打算把她追回來嗎?」
把她追回來?關友和一震,眉宇更糾結。「我說過,我們兩個不適合……」
「那又怎樣?重點是你還愛不愛她?」
愛?提到這字眼,關友和面色更凝重了。當初就是被愛沖昏頭,才會不經思索地踏入婚姻。
「你後侮啦?」程豐俊打量他神情。
後悔?他又一震。
「你是不是寧願自己從沒認識過那個女人?早知道那天在旅館床上醒來後,就各走各的路,也不會發生後來這些事了。」程豐俊揣摩他心境。「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關友和默然。他垂下眸,把玩著還有五分滿的酒瓶,陷入沉思。
他是不是寧願不曾認識夢珊?是否寧願那天早上醒來,就與她各走各的路,從此不再有交集?
他黯然尋思,與前妻一幕幕往事驀地浮現心頭,每一幕,都還如此清晰——
她躺在他身旁打呵欠,笑著說他是君子,說自己相信他。
她邀他吃早餐,與他在晨光下初吻,那甜蜜又纏綿的一吻,至今仍震撼他胸膛。
他們捨不得道別,捨不得分手,搭火車列遊樂園瘋狂地玩了一天,直到午夜,仍危並著肩共賞星光。
自從出社會工作後,他不曾那樣玩過,認識她以後,他才曉得原來只是坐火車,探頭細數每一個小站的站名,都會是樂趣。
她生性浪漫、隨興,會在異國熱情地跳舞,不到幾分鐘,便與陌生人融洽地打成一片。
她讓他知道,生活除了一成不變的規炬,還有另一種自由奔放的型態。
她讓他知道,他們兩個,很不同……
「你希望自己從來不認識她嗎?友和。」程豐俊執著地追問。
關友和只覺胸口揪擰,微微地疼痛。
「不,我還是希望……認識她。」就算他們的戀愛來得倉促,婚姻斷得匆忙,
他仍不後侮。「認識她,我很高興。」雖然也有點痛楚,雖然她總是令他捉摸不定,頭暈目眩。
「所以,你現在還是愛她的?」程豐俊望著他,微微一笑。
「……」
「如果你還愛她,就把她追回來啊!」
「我說過,我們不適合——」
程豐俊打斷他。「天底下沒有哪對男女是百分之百適合的,每對情侶,都是在偶然的交集中尋找能牽動彼此的頻率,她跟你也許只有百分之十的共同點,可偏偏,她就是能百分之百觸動你靈魂的那個人。」
「你不要跟我說,你相信靈魂伴侶那一套。」關友和嘲諷地望向好友。「不久以前,你還高唱單身萬歲,說你這輩子絕不會笨到被任何女人綁住。」
「呵呵……人總是會變的嘛!」程豐俊厚臉皮地笑。「我現在可是心甘情願被綁住。」
「那個鐘倩倩真的那麼厲害?」關友和挑眉。幾個月前,她還只不過是豐俊口中一個麻煩的老處女鄰居,現在已經升格為真命天女了。
「難道你的余夢珊不厲害嗎?」程豐俊若有深意地注視他,「她能夠讓你違背一向按部就班的原則,讓你失去理智,硬把人家推倒在床,明明都離婚了,還一直掛念著她……」
「豐俊,別說了!」關友和厲聲阻止好友。有些話,他不想聽。
「OK,我不說。」程豐俊知他心情激盪,識相地一攤雙手。「只是我不說,你就能不想嗎?」
最後一記回馬槍果然厲害,打得關友和全身疼痛。他凜著下頷,慢慢地喝酒,讓酒精逐漸麻痺自己紛亂的思緒——
為什麼他可以連一通電話都不打來?
難道他一點都不在意她嗎?那天晚上的事,他想當作沒發生嗎?那火熱又纏綿的一夜,對他而言,只是一場不值得記掛的春夢?
太可惡了,可惡至極!
夢珊懊惱地咬唇,愈想愈氣,握著一支原子筆在桌上敲了又敲,發洩心中郁惱。
「Tina,你是不是覺得哪裡有問題?」正在做口頭報告的jacky以為是自己哪裡出了錯,緊張兮兮地問。
「不,不是那樣。」夢珊凜神,怕自己嚇壞了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刻意彎唇,嫣然一笑。「抱歉,我有點分心。」
「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Jacky關懷地問。「看你今天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是嗎?我看來精神不好?」有那麼明顯嗎?
「嗯。」Jakcy用力點頭。「你一定是太累了,有空應該多休息。」
「謝謝你的關心。」
「Jacky!」一旁的呂文芳見話題有些扯遠了,警告地瞪他一眼。「Tina時間寶貴,你快點報告吧。」
當眾被小組長念,Jacky面色有些尷尬,夢珊忙緩和氣氛。
「沒關係,我們也開了兩小時會,休息幾分鐘吧。」說著,她主動站起身。「有沒有人要喝咖啡的?」
「我去倒!」Jakcy搶著接下任務。
夢珊微笑目送他慇勤的背影,兩秒後,才轉過頭,望向面色凝重的呂文芳。
「對了,這陣子都沒見到關會計師,他很忙嗎?」她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嗯,他最近比較忙,不過下次開會他會來。」
「是嗎?」夢珊把玩著原子筆,在心裡暗暗詛咒那個沒良心的男人。「關會計師看起來一表人才,一定很受女人歡迎吧?」
「關sir是很受歡迎。」呂文芳蹙眉,懷疑地瞥了她—眼。
「他有女朋友了嗎?」
「他結婚了!」呂文芳加重語氣,彷彿在警告她別肖想。
夢珊淡淡一笑。她只是想試探前夫是否公開承認自己已經離婚,得知他在公司仍是已婚身份,她很開心。
至於為什麼開心,她不願多想,她只想知道這個呂文芳對她前夫究竟是何想法。
「那真是太可惜了,」她假裝遺憾地攤攤手。「為什麼好男人總是已婚呢?」
呂文芳抿唇不語。
夢珊靜靜觀察她的表情,發現她眼神變得陰暗,唇角一撇,冷冷地微笑。「關會計師看起來是個滿嚴格的上司,應該不太好相處吧?」
「他要求很多,不過都是正確的要求。」呂文芳為上司辯解。「而且他工作很認真,很實在,所以才能成為我們事務所最年輕的合夥人。」
「喔?看來呂小姐很崇拜他。」
呂文芳神情—僵,半晌,才點頭。「我們公司很多同事都很欣賞他。」她頓了頓,嗓音迷濛。「他真的是個很棒的男人。」
再棒也不關你的事!
夢珊懊惱地差點折斷手中的原子筆,她低下頭,假裝閱讀文件,心頭卻冒火。
可惡的關友和,還挺有女人緣的嘛!就算掛著已婚身份,仍是有人癡心戀慕,桃花朵朵開。
怪不得他不打電話給她了,放棄一朵花,換來一座森林,對男人來說,再划算不過了……
「Tina,咖啡。」jacky熱情的呼喚打斷她鬱悶的思緒。
她揚眸,迎向他滿是戀慕的雙眼——也許她該慶幸自己也不是毫無男人緣。她自嘲地想。
「謝謝你。」她接過咖啡,垂斂羽睫,若有所思地啜飲,俏美的嬌容自然流露一股嫵媚風情。
Jacky看著,忽地心念一動,結結巴巴地開口。「呃,Tina,不曉得……你今天晚上有沒有空?」
什麼?夢珊訝然望向他。
他窘迫地看了週遭一眼,確定沒人注意他們,才壓低聲音,提出邀約。「我在想,你最近一定忙得都沒空好好吃飯了,我想……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餐廳……」
他這意思是想請她吃飯?
夢珊不覺好笑。現在的年輕弟弟真不簡單,連姊姊都敢把。
「你有空嗎?」Jacky害羞地問她。
她考慮片刻,不知怎地,腦海浮現關友和不贊同的臉孔。他若是知道她跟他下屬約會,肯定會不高興……
一念及此,夢珊倏地蹙眉。
奇了,她幹麼管他怎麼想?反正她已經離婚了,是自由身,高興跟誰約會就跟誰約會,誰都管不著!
「什麼?!」驚聲怒咆,差點震落天花板。「你說Jacky約夢——約余小姐去吃飯?」
「是、是啊。」呂文芳嚇呆了,從不曾見過自己偷偷愛慕的這男人如此暴怒。
「那小子搞什麼?我是讓他去工作,不是去把妹!」
「關sir,」呂文芳瞪著他幾乎可以用抓狂來形容的表情。「我知道Jacky這樣做是有點不知輕重,不過也無所謂吧?只要他們兩情相悅,也沒什麼。」
兩情相悅?兩情相悅?!
關友和更惱了,兩道灼熱目光住呂文芳燒過去,燒得她臉色一下紅一下白。
「他們去哪裡?」他磨著牙問。
「什麼?」呂文芳愕然。
「我說,他們去哪裡約會?」
「關sir,你……」他瘋了嗎?難道他要趕去現場阻止?呂文芳驚慌地眨眼,漸漸察覺事情不對勁。
關sir跟那個余小姐,關係絕對不尋常。
見她表情驚駭,關友和倏地警覺自己的失態,他深吸口氣,努力找回一貫的鎮定。「沒事了,你先下班吧。」
「可是……」
「你走吧!」關友和冷淡地下逐客令。
呂文芳眼底閃過一絲受傷,只得點點頭,默默離開。
她走後,關友和不再掩飾自己焦躁的情緒,在室內來回踱步。
他的前妻,和他的下屬約會——不,不管她跟誰約會都好,他們已經離婚了,兩人都是自由身,當然有權自由發展……
明知這道理,他就是氣憤,就是懊惱,怎麼都壓不下胸口那把熊熊燃燒的火。
結論是,他不想看到她跟任何男人約會,他討厭她對別的男人笑,說著她可能也對他說過的話。
她會帶別的男人去吃早餐嗎?邀他們去遊樂園?在夕陽裡笑苦獻上自己的唇?
不,他無法忍受!光只是在腦海裡幻想,就興起一股暴力的衝動。
我不說,你就能不想嗎?
豐俊說的沒錯,他的確還在意著夢珊,還掛念著他這輩子初次認真愛戀的女人,因為她,他失去理智,忘了原則。
他曾立誓,再也不要被她耍得團團轉了,但不過短短幾個禮拜,他已無法再堅持。
他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
但即便再瞧不起自己,他仍是衝回暫居的商務公寓,火速收拾了行李,然後拖著行李回到現在登記在前妻名下的豪宅。
為了表示對她隱私的尊重,他沒直接拿鑰匙開門進去,而是選擇在樓下等她。
他九點半到,等到十點半,仍是不見人影,耐性在等待的煎熬中逐漸蒸發,理智也即將蕩然無存。
終於,他看見一輛車,慢慢地滑進巷子裡,跟著車門打開,他的前妻盈盈下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Jacky。」她回眸,對跟著下車的Jacky微笑。
「不客氣。」Jakcy凝望她,明顯地心情很好。「Tina,我下次……還可以再約你嗎?」
還想再約?
關友和變瞼,等不及聽前妻如何回應,便大踏步走過來。
「關sir?!」Jacky首先發現他,愕然睜大眼,夢珊也訝異地回頭,一見果然是他,眼眸閃過異樣光彩。
「關sir,你怎麼會在這兒?」Jacky茫然地問。
「我等夢珊。」關友和簡潔地回應。
「夢珊?」Jakcy摸不著頭腦,兩秒後,忽地領悟這正是他約會的女人的芳名,大駭,「你們……」他遲疑地來回看兩人不善的神情。
「她是我老婆。」關友和索性替他解謎。
「什麼?老婆?!」jacky變了嗓音。
「是前妻。」夢珊插嘴澄清,不喜歡關友和自以為是的姿態。「我們已經離婚了!」
「離婚?」又是另一個打擊,Jacky頭昏眼花。「關sir,你不是才剛結婚嗎?
怎麼又離婚了?你們——」
「總之,以後不許你再招惹夢珊。」關友和酷著一張臉。
「嘎?這個……」Jacky左看看,右看看,愈看心愈慌,漸漸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老天爺!他怎麼那麼倒霉?竟然看上老闆的女人,還被他當場逮個正著!
一段可能的羅曼史當場泡沫化不打緊,該不會連他的飯碗都不保?
「關sir,你別生氣,這是誤會,我跟Tina一下,我跟關太太沒什麼,我們只是……只是吃頓飯而已,我什麼也沒做。」他很沒種地解釋。
「我知道,你先走吧。」關友和見他慌到不知所措,滿腔怒火頓時熄了一大半,放緩口氣。
「是、是,我馬上走。」Jacky很識相,閃人去也。
關友和目送他的車影,知道這個屬下以後沒膽再糾纏他的前妻,嘴角微妙一扯。
「你滿意了吧?」夢珊冷哼。「把我的追求者嚇走,你很開心?」
他聽了,才附和緩的表情又緊凜,瞪向她。「怎麼?你覺得很可惜?你對他有好感?」
「不行嗎?」她挑釁地反問。
「當然不行!」
「為什麼?」
因為他嫉護。「還問?人家年紀比你小,你想老牛吃嫩車,也不用表現得這麼明顯吧?」
他話說得難聽,就是拉不下大男人的面子,承認自己在吃醋。
她氣得花容失色,撇過發白的臉蛋,不理他,逕自穿過社區中庭,往電梯的方向走。
他跟上去。
「你跟來幹麼?」
「我有話跟你說。」
「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要搬回來。」
「什麼?」夢珊驚駭,停下腳步,轉身望他。「你說什麼?」
「我要搬回來。」他冷靜地重複。
這怎麼回事?夢珊怔忡。自從他母親離開後,他一直沒跟她聯絡,她以為這代表他對自己的不在乎,沒想到他竟忽然說要搬回來。
「為什麼?」她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租了一問商務公寓嗎?」
他目光一黯,眼神很複雜。「租約到期了。」
「到期了可以再續啊!」她揚眉,仔細觀察他彷彿陷人掙扎的神情。
「太麻煩了。」他的理由很奇怪。「而且我不習慣住那種地方,太冰冷,沒有家的感覺。」
「那你怎麼不另外找一間房子?」以他的經濟能力,要租要買都不是問題。
他嚴厲地瞪她一眼。「我工作很忙,沒空。」
那請中介找啊!她差點想嗆回去,轉念一想,卻又忍住。
他當然不是因為怕麻煩,或找不到地方住,才堅持搬回來,他是想再度與她共處一個屋簷下。
難道他……畢竟還是在意她的?
一念及此,夢珊驀地心跳加速,忙轉過頭,不敢看他。
他是否也和她一樣,經過那火熱的夜晚之後,冰凝的心房又有某處悄悄融化,異樣地悸動著?
他是不是……後侮跟她離婚?
「你……咳咳!」她清清喉嚨,故意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語調。「你想住到什麼時候?」
「怎麼?急著趕我走嗎?」他神色怪異。「你怕我住在這裡,妨礙你交新的男朋友?」
聽出他話裡藏不住的酸味,夢珊偷偷抿唇。「是有點不方便。」她淡淡地說,走向電梯。
身後的跫音重重地追過來,充分顯示主人不悅的情緒。
「你該不會真的對Jacky有興趣?」
「有沒有興趣不用你管。」夢珊走進電梯,按下樓層鍵。「總之你要搬過來可以,我們各過各的,不准打擾對方的生活。」說著,她斂眸,從眼睫下偷窺他。
他咬牙切齒,臉色十分難看。
她忍不住想笑。「怎樣?你答不答應這個條件?」
他瞇起眼,陰沈地盯著她好半晌——
「好!我們就各過各的,互不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