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不識趣的電話鈴聲適時地響起,彷彿是專門跟熟睡的人過不去似的,一連串地響個不停。
程希遠動了動眼皮,決定放棄這個打攪了他清夢的電話——讓答錄機解決去吧!
電話響了一陣沒人接,便自動轉到答錄機上:「我是程希遠,現在外出,無法接聽您的電話,請在嘀一聲之後留言,我會第一時間回復——嘀!」
那邊立刻傳來震耳欲聾的怒吼聲:「程希遠,我知道你窩在宿舍裡沒處去!你趕快給我滾來接電話,要不然你會死得很慘!程——希——遠——」
恐怖的魔聲穿腦。
顫抖著拉長的尾音,裊裊地迴響在程希遠九十多平方的房間之內,大有繞樑三日餘音不絕之氣勢。
而那個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像壓到彈簧似的,「嗖」的一聲跳了起來:「大嫂!」
瞌睡立即消失,他從床上滾到地上,爬起來抓起桌上的電話,「大嫂,我不知道是你……」
「嗯哼!」電話那頭駭人的叫聲立刻變成冷淡的悶哼聲。
「對不起,對不起。你饒了我這一回,以後我再不敢了……」程希遠習慣似的在嫂子面前說小話——他以往的人生經歷教會了他一件事:他可以得罪任何一個親戚朋友,但是唯獨他親愛的大嫂,是絕對開罪不得的。
「好小子,你還想瞞到什麼時候?」電話那頭的聲音變了,換成他的大哥程希遼,「你跟紀霞都已經分手了,為什麼不說清楚?你以為能瞞多久?為了不讓我們知道,寧可自己躲在宿舍過春節?要不是知春給紀家打了電話,我們還真被你蒙住了。」
伴隨著大哥埋怨的話語一同傳進話筒的還有嫂子姚知春氣憤的叫聲:「混蛋小叔子,出門在外不學人家好的,學會跟家裡撒謊!」
程希遠把話筒拿離耳邊一點距離,揉了揉發麻的耳朵,苦笑一聲:「大哥,你叫大嫂不要生氣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小霞,她到年前幾天才對我說要分手,我臨時也沒辦法通知你們,真的不是故意要隱瞞……」雖然說分手了,可他還是習慣性地叫她的小名。
那邊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電話被大嫂搶到了,「小叔子,你怎麼那麼笨呢?她說分手你就真的分手?你不會再去找她?」
「去了。」程希遠很委屈,「可是她說不想見我。」
「你去了幾次?」姚知春對他瞭解得很。
「一次。」果然如此。
「再去!」用吼的給他吼回去:「女人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尤其是紀霞那樣任性又死要面子的女人——你不去多求她幾次,怎麼能顯得出她的重要性?」
大哥的聲音同時響起:「幹什麼要去求她?你都說了她是任性又死要面子,這種女人分手了更好……」
又是一陣亂嗡嗡的聲音,不知道大嫂用什麼東西在敲大哥的頭,「我在說話,你給我閉嘴!希遠!」
「到!」他馬上報到。
「希遠,如果你還想挽回你們的感情,就再去找她。」大嫂的聲音變得十分認真,「你們畢竟已經在一起那麼多年了……」
程希遠用兩支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話筒,半天才悶悶地說:「不要。」
「好,我就知道你對她還是有感情的……什麼?」那頭的人還以為自己的說服已經取得效果,萬萬料不到,這個一向對自己服服帖帖的小叔子竟如此乾脆地回絕了。
「不要?為什麼?」
程希遠繼續慢慢地敲著話筒,一下一下,有節奏的,「她說得很明白了,我們性格不合。而且……」
不禁回憶起當天被人吹飛的情景,那冷冰冰的語氣,漠然的眼光,無動於衷的神態……那種情景,一生有一次已經太足夠了。讓他聯想到除夕夜那天,那個奇怪的女孩所寫的短信息:你如果不來見我,我就去死!換成他的是:如果再讓我去求她,我就去死!
「而且什麼?」姚知春以她一貫過於敏感的第六、七、八感,感覺到小叔子的話,弦外有音,「難道你已經有別的目標了?」不會吧?如果真的這樣的話,程家果真要放鞭炮慶祝了!
當年他跟紀霞好的時候就沒人看他們這一對。說實話,紀霞太現實,相比之下程希遠的簡單隨性都成了愚鈍不堪。可程希遠呢,連對感情的事也同樣「簡單,隨性」就好,從大學時代跟紀霞相好,到畢業,工作,六年了,始終沒有換女友的意思。如此一來,程家的人都死心認命甚至已經開始準備他們的婚事。
哪想事到臨頭,兩個人居然說掰就掰了!
「哪有什麼別的目標?怎麼可能!」程希遠哭笑不得地否定大嫂怪異的推論。
「哦。」大嫂的聲音立刻一落千丈,不過,這就是程希遠,這就是現實吶。誰叫她英俊瀟灑的老公佔盡了程家所有的優良基因呢?所以,她這個大嫂有責任有義務,幫這個「訥於言訥於行」的小叔子盡快找到屬於他的幸福,「希遠,感情的事,隨緣就好,緣分到了,想擋都擋不掉……話說回來,你那學校裡是不是有很多漂亮的女學生?」
「大嫂!」程希遠無奈地打斷她,「師生戀是要被開除的。」
「你可以等到她畢業以後嘛!而且開除了更好,開除了你就給我馬上回來……」
大嫂的心裡話沒說完,被大哥搶回了電話,「行了,你不要說些沒用的啦,交女朋友的事情讓他自己想辦法就好了!希遠——媽還不知道你的事情,你早點回家來,自己說清楚。」
媽還不知道?程希遠搔搔繚亂的頭髮,那他更不能回去了。
「好,我會找時間回家,寒假不行了,馬上要開學了,再說吧,以後再說吧。大哥大嫂,再見。」
用前所未有的痛快速度告別,然後搶先掛斷電話。
站在一個人住起來顯得有些空曠寂寥的房間裡,程希遠長長吁了一口氣,想起大嫂一直沒有放棄抓他回家的念頭,忍不住撫上隱隱發痛的頭。
可真是個混亂的新年伊始吶!
春季開學的第一周,程希遠照例是沒有課的。三年來,他的課程都是從第三周以後才開始的。
他所在的聖安諾大學是一家超豪華的私立高等綜合學府;學校尤以西院的理工學院最為著名。而他恰好就任教於久負盛名的西院——不過他教的科目可不是炙手可熱的理工科目,而是在眾多理工學子眼中可憐兮兮,可有可無的選修科:歐洲近代史。
程希遠慢吞吞地坐在辦公桌前,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新學期需要的各種教材和參考書。新的課程表已經排好,端端正正地貼在他書架的上方——同去年一樣,今年的課程表仍舊排得很疏鬆,倒是與他散漫的性格十分搭調。
由於他的課實在被忽視到了極點,在他講課的時候,最常出現的一幕就是:他在講台上講得唾沫橫飛,台下面則是一潭死水,波瀾不驚:寫作業的寫作業,睡覺的睡覺,聊天的聊天,吃東西的吃東西……
無聲地歎了口氣,偶爾他真的會懷疑自己選擇教師這個行業是個錯誤。
那麼,他到底在無謂地堅持什麼呢?
眼角無意識地飄向書架,那裡赫然放著一本精裝的《五分鐘教你花道入門》以及另外一本稍顯破舊的《鮮切花病害研究》。將書輕輕抽出來,程希遠的眉輕輕收攏——在大學裡任職,有優厚的薪水,有獨自的宿舍,還有很富餘的休假時間——那麼,為什麼這些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書會在這裡?
程希遠撇撇嘴角無聲地笑,向椅背一靠,享受起一個人的安靜時光。
新學期的第一堂課,程希遠正在給學生詳細地講解關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著名的「第一槍」。
「一槍打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刺客普林茨比,在案發不久就被捕病死獄中;但是,因為德奧戰敗,普林茨比倒成了塞爾維亞的民族英雄;無端被刺的斐迪南大公夫妻反倒成了死有餘辜的非正義一方。」
照著論文講得正在興頭上的程希遠停下板書,往台下看了一圈。
除了一兩個學生正在跟進他的講授,見他停下來,也困惑地抬眼與他對視;更多的學生則是自顧自地忙著自己的事情,根本不知道上面的老師已經開始生氣。
程希遠翻了翻講桌上的點名冊——三個班級的合班課,出席的學生本應該是七十四人,可眼下看起來,坐在階梯教室裡的連四十七人都不夠。
原本他是覺得學生的學習可以靠自覺的,他這種想法,是不是錯了?
程老師的三無政策,在西院理工學院算得上是小有名氣。所謂「三無」即是:上課無點名,隨堂無作業,考試無不及格。所以,那些選修了他課程的學生不用擔心學分的問題,便肆無忌憚起來了。
想到那些沒有出現的學生,程希遠的心裡開始泛起些許無名火,「為什麼這麼多同學缺席?」
這次,不僅抄板書的學生抬頭看著他,連那些原來在做別的功課的學生也都齊刷刷地向他行注目禮:上了他一學期課了,這種問題,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是不是我的寬容,讓你們覺得我是在敷衍?」程希遠首先檢討自己的過錯,「所以,反過來,你們也用無所謂的態度對待我的課程?」
學生中傳出一陣低低的議論。
程希遠合上所有的教材,揚起手拿起點名冊,「請同學轉告同學,下節課,我要按著名冊上的名字點名,如果有誰的缺席率超過全年的10%,我會讓他今年當掉這科;不交作業超過三次的,以及期末的考試不及格的,也會當掉——我不是在開玩笑。」
學生們先是呆呆地聽完他的訓話,然後才不約而同地迸出各種各樣的唏噓之聲:「要點名?還要考試?」
「不會吧,不是真的吧……」
「筆記?誰記筆記啦?重點內容是什麼?」
「有誰知道作業是什麼?」
……
對嘛,這樣才是課堂上嚴肅緊張的學術氛圍嘛。程希遠抿著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說起來,教學生確實要比栽花種樹難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