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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上) 第七章 作者:鄭媛

  回程時,黑馬走的山徑不太相同。這回不再越過山澗,改循曲折的山路蜿蜓而下。「我們好像還沒有越過山澗?」她問。

   「你怕,所以回去的路,我們不越過山澗。」

   「你為了我,所以改變路徑嗎?」她回眸看他。

   「走這條路不會越過山澗,」他未答,僅告訴她:「但是這條小徑崎嶇難行,坐在馬背上並不舒服,你要吃點苦。」

   「沒關係,」他的話,甜了她的心。「我不怕吃苦。」她輕聲說。

   小徑的確十分崎嶇,比來時路上顛簸許多,即使靠在他胸前,她仍然被高高低低的山路折磨得十分疲憊。「障月,你不累嗎?」她終於忍不住問他。

   「你累了?」他低柔地問。

   她搖頭。「再累也比不上你,你一定比我更累。」

   他笑。「那就停下來,歇息一下再上路。」

   織雲正想回答,忽然間,前方突兀地竄出一團黑影,黑馬隨即受到驚嚇,嘶鳴一聲,驟然拉高前蹄——

   「障月!」墜馬前,織雲聽見自己大聲叫喊他的名字。

   落馬時,織雲看到黑影上方,閃動著一道妖異的腥紅芒光,筆直地射入她的雙眼,緊接著兩人便摔落馬背!

   一股巨大的撞擊力,震痛了她的身子,幸好落馬之前,障月已經用雙臂緊緊圈護住她,他已自身承受大部分的力道。兩人在山徑上一連翻滾數圈,最後全賴障月以兩腿抵住一塊坡上的岩石,這才止住滾下山的勢子。

   危機總算過去。織雲縮在他懷中,恐懼地凝大眸子,身子還在顫抖……等到她回神,掙扎地坐起身,這才發現他閉著眼,沒有任何動靜。

   「障月?」她的聲音在發抖。

   「障月?」她再喊一聲。

   他還是沒反應,織雲嚇傻了。

   「障月,你別嚇我!」她撫摸他的臉,淚珠凝在眸底。「你醒過來,障月你快醒過來!」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

   他睜開眼,低柔地歎息。「哭什麼?怕我死了?」扯開嘴角,他淡笑。

   這話,讓她的淚落下。「剛才我喚你,你都沒有反應,我真的好害怕。」

   下來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滴落在他的胸膛上,滾滾發燙。

   他斂起笑。

   深黑的眼掠過一抹合影。

   「別哭了,小傻瓜。」他歎息,薄唇上的笑稍有遲疑。

   伸手撫她的發,他拭去小臉上淚珠,手勁很輕很溫柔……

   手停,他眸色略沉,長指離開那幾乎燙傷他指尖的淚珠。「沒事吧?」他開口問,眼色已回復淡定。

   她搖頭。「我沒事。」然後遲疑地問他:「剛才突然竄出來的影子,那是什麼?」她記得那黑影駭人的巨大。

   「應該只是山上的獸。」他淡道。

   「可是,那黑影看起來不像普通的野獸。」回想起驚險的剎那,她的聲音還在微微發抖。

   變故發生得很突然,織雲尚未看清那團黑影,只見一道紅光掠過,馬兒受到驚嚇,事故就這麼發生了。

   「鐵圍山為中土的脊樑,山勢險峻陡峭,人跡罕至,出現一般人未曾見過的猛獸,是有可能的。」他解釋。

   她同意他的說法,但也許是因為過度驚嚇,她心裡仍然殘留著恐懼……

   他拉起她的手。「天就快黑了,得盡快把馬找回來,如果找不回來,就只能走下山。」

   織雲點頭,握著他的手,隨他一起站起來。

   「啊!」她忽然輕喊一聲,接著雙膝發軟。

   他及時將她摟住,她才未摔倒。「怎麼了?」他沉聲問。

   「我的腳、我的腳好像扭傷了。」她蹙著眉尖,神色痛苦。他抱起她,讓她坐在山坡一塊突起的大石上,然後蹲下來檢視她的腳踝。「好疼。」當他握住她的小腳,織雲忍不住喊痛。

   「確實扭傷了腳。」他對她說:「我看也不必找馬了,它應該會自行下山回宮城。」

   「那要怎麼辦才好?我的腳扭傷了不能走路,我們要怎麼下山?」她蹙眉,心裡責備著自己實在很沒用,他落馬後已經如此保護她,她竟然還是受傷。

   「我背你下山。」他說。

   織雲一愣,小臉微微漲紅。「可是,剛才你也一起摔下馬,難道你完全沒事嗎?」

   「我沒事。」

   「可你的衣服都破了。」她看到他手肘上有傷,很明顯,那是落馬時擦傷的。

   「一點小傷,不算什麼。」他笑。

   「一定很疼,對嗎?」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捧住他的手臂,蹙著眉凝視他手肘上的傷口,掩不住對他的關心。那斑斑的血跡,讓她的心好疼。

   「你呢?除了腳,還傷到哪?」他沉眼看她,聲調很低柔。

   「我沒事。」她喃喃回話,拈著指專心清理他的傷口。

   「我瞧瞧。」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臂,還持起她的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的玉臂,仔細地審視。

   他的目光是那麼認真而且嚴肅,沒有絲毫邪念,然而織雲的小臉還是羞紅了。

   「沒事,我仔細看過了,沒有一個地方碰壞。」他抬眼對她笑,徐聲這麼說。

   他半玩笑的話,卻讓她不知如何回復。

   「上來吧!我背你回去。」他背對著她,屈著腿。

   現在的情況讓織雲沒辦法選擇,她只能害羞地伸出玉臂,慢慢構上他的頸子,羞澀地將他勾纏住。

   一雙強壯的手臂,立即扶住她嬌軟的臀,讓嬌軀緊密地貼上他的背。

   織雲羞紅著小臉,酥胸緊貼住他寬厚結實的背部,赧然的嬌容嫣紅得如暮秋的楓葉。

   他沉默地將她背下山,這一路,沒再開口說話。

   而織雲,她心裡藏著心事,這一路,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下山的。

   織雲的腳踝扭傷,當然無法自行騎絳兒回城,因此只能讓障月背她回宮城。當向禹親眼見小姐被背回主屋時,即便再波瀾不驚的他,也嗅出不尋常。這事,很快地就傳到慕義耳中。

   「你說什麼?」慕義聞言,和善的臉色驟變。「你說織雲被那奴隸背著進城?」

   「是。待小姐回屋後,屬下問過詳情,確實如此。」

   慕義眼色陰沉。「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沉聲問。

   「聽說小姐學騎馬,不小心摔下馬背,扭傷了腳踝,因此這才——  」

   「我問的是,織雲為何會跟此人出城?」慕義眼色一寒,切入關鍵。

   「這個,小姐為何與此人出城,屬下就不清楚了。」向禹答。

   「把小姐請來,我親自問她!」慕義冷著眼道。

   「是。」

   「等一等!」他又喚住向禹。

   「城主還有何吩咐?」

   「不必請小姐了。」沉眸思索片刻,他沉聲對向禹道:「請總管把障月找來,我有話對他說!」

   向禹愣了愣。「是。」他心底雖疑惑,仍然領城主之命,恭敬地退下。

   慕義沉眉斂目,慢慢壓下臉上的怒氣。

   不消片刻,他已撫平怒意,看來就與平日無異。

   因為腳傷,織雲躲在房內養了幾日,這幾日她經常叫小雀扶她到窗邊,望著窗外的錦纓花。她以為他會來看她。

   可他卻連一次也不曾來過。

   「小雀,你幫我送一封信。」這日清晨,她喚來小雀。

   「信?」小雀正把藥瓶放回櫃子內。

   自上回發病後,小姐忽然肯再吃藥,雖然小雀也不明白原因是什麼,可小姐願意吃藥,這就是好事。

   「對,你幫我送到馬房,給障月。」織雲說著從懷裡取出書信。這是昨日她坐在窗邊,寫了一整夜的信。

   小雀愣住,她沒敢上前,也不說話。

   「怎麼了?」見小雀不上前取信,織雲問。「織雲姐,您是城主的女兒,是宮城裡的小姐,您寫信給一名馬房裡的馬伕做什麼?」小雀小心翼翼地,不在小姐面前喊「奴隸」這兩字。

   「我有原因,你別多問。」

   「可小雀不敢幫您傳這信。」

   織雲凝住她。「為什麼?」平聲問。

   「因為,」小雀遲疑了一下,才鼓起勇氣往下說:「他從城外把織雲姐您背回宮城的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那又如何?」

   「他擅自作主,拐帶小姐出城,城主很不高興。」

   拐帶?

   織雲神色凝重起來。「拐帶這個詞,是誰說的?」

   小雀愣了一愣。「是、是禹叔這麼說。」

   「禹叔不會這麼說,」織雲清麗的小臉有些蒼白。「難道,這話出自我爹爹?」

   小雀吸口氣,咬住唇。「織雲姐……」

   「爹爹為何這麼說?倘若不是我自願出城,他如何拐我出去?」

   「織雲姐,您別怪城主,因為您的身份特殊——  」

   「再特殊我也只是一個人,如果連出城的自由都沒有,那麼這特殊的身份對我來說就是囚牢,我其實是一名囚犯。」

   「織雲姐!」

   「現在也不必你送信了。」織雲把信收回懷中。「小雀,你把大氅拿過來給我。」

   小雀不敢再多說,只好將大氅取來,送到織雲手上。

   「我要出去,你來扶我。」織雲說。

   「織雲姐,您腳上的傷還未好呢!您想去哪裡?」小雀變了臉色。

   「我要到馬房。」

   「那怎麼成?!」小雀瞪大眼睛。

   「怎麼不成?」織雲對她說:「如果你不扶我,那麼我就自己走過去。」

   「織雲姐!」

   「做,還是不做?」她冷淡地問小雀。

   小雀杵在原地,猶豫不決。

   「好吧,我不勉強你。」織雲自己站起來,一跛一跛,吃力地往前走。

   「好好好,」小雀忍不住,連忙奔上前。「小雀扶您過去就是了!」

   織雲沒多說什麼,只將手搭在小雀肩上。

   小雀只好扶著小姐,把人送到馬房。

   馬場上十分安靜,織雲沒有找到她想見的男人。

   「扶我到一旁的矮屋。」她吩咐小雀。

   小雀只能照辦,還心不甘情不願地,幫小姐敲門。

   門打開,英俊、神情卻冷酷的男人走出來。

   他看到織雲,臉上的寒霜並沒有化開。

   「我有話想跟你說。」她隱約猜到原因,急忙先與他說話。

   他沉眼看了她一會兒。

   「求你,讓我進去。」她柔聲地請求他。

   小雀皺著眉頭,不以為然,卻不敢出聲。

   他不置一詞,轉身走進屋內,門沒關。

   「你在外面等我。」織雲吩咐小雀。小雀還來不及抗議,織雲已走進門內,並且將門關上。回身,她看見他走到壁爐前,將一塊柴火扔進爐子裡。火堆劈啪作響,冒出點點暗紅色的火星。

   「你在生氣嗎?」她先問他,水汪汪的眸子凝住他。

   他回頭,凝望她的眼色很淡。

   「生氣?」他撇起嘴,笑得很冷。「我只是奴隸,有什麼資格跟城主的女兒生氣?」

   織雲的心抽痛了一下。

   不顧腳踝傳來的疼痛,她走到他面前。「為什麼要這麼說話?」

   「我說錯了?」他抬眼看她,眼色很沉,表情很定。

   他的神情沒有絲毫玩笑成分。

   如此嚴肅的表情,反而讓她害怕。

   「我爹爹他、他對你說了什麼嗎?」織雲小心翼翼地問他。

   他別開眼,將衣袖慢慢捲到手肘。「不管城主說過什麼話,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道理。」

   「我爹爹,他到底對你說了什麼?」他越是這麼說,她越心慌。

   他回頭,沉定的眸,鎖住她的視線。「城主只是提醒我的身份,讓我明白自己是一名僕人,僕人與小姐之間應當有主僕之別,如此而已。」他沉聲說。

   「當初是我請你留下來的,你不是織雲城的人,更不是宮城裡的僕人,你不必自稱僕人,也不必喚我小姐。」他冷肅的眼色,讓她心痛。

   「既然在宮城留下,身為城主的看馬人,小姐與城主,當然是我的主人。」他冷淡地答,隨即走到門前,準備將門打開。

   織雲拉住他的衣袖。「你在生氣,對不對?我知道,爹爹的話,惹你生氣了。」

   他回眸凝視她,沉眼不語。

   「不管爹爹跟你說過什麼,你能不能、」他淡漠的眼色,一度讓她說不下去。

   「能不能不要放在心上,不要在意,可以嗎?」她緊緊捉住他的衣袖,卻用最輕的聲音對他說。

   他拉開她的手。「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這裡。」他用一種平板冷淡的聲調對她說話,不帶感情的眼神凝視她。

   這陌生的冷淡,讓她心慌。她想起那天在山上,他緊緊地抱住她、細心地保護她時,是那麼的體貼又那麼的溫柔,可現在的他,卻是這麼的冷漠。織雲忽然想哭。

   「往後,你還會教我騎馬嗎?」她顫著聲,用一種絕望的音調問他。

   他凝視她噙淚的眸。

   「小姐是千金之軀,我只是宮城內一名卑微的看馬人,恐怕不方便。」他沒有表情地拒絕她。

   這冷淡的話,讓酸楚湧到心口,她蒼白地仰首凝望他……

   他面無表情,回頭,拉開門板。

   正附耳在門上偷聽的小雀,見門忽然打開,嚇了一跳。

   「小姐請回吧!」他喚她小姐。

   甚至不看她。

   他的態度冷漠,貫徹始終。

   織雲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屋外的。

   小雀扶著她往馬場外走時,她才清醒過來。

   織雲停下腳步,呆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回眸……矮屋的門已關上。她的心忽然痛起來。離開矮屋,走到柵欄邊時,她顛簸了一下。「織雲姐,小心!」小雀嚇一跳,趕緊扶住她。

   淚水。

   開始一顆顆掉下來。

   「織雲姐,地上滑,咱們快回屋裡去吧!」小雀輕聲催她,見到她臉上的淚,小雀暗暗心驚。

   織雲回眸看了小雀一眼,終於抬起腳步,繼續往前走……

   但走回主屋這一路上,她的淚水,卻越落越多,再也停不下來。

   「你說,索羅國要求我織雲城,四納歲糧?」慕義坐在堂前,臉色凝重。

   「這恐怕只是借口。」向禹神色沉重。他名義上是宮城總管,實際上是慕義的家臣,多年前,慕義自南方將他延請至織雲城,做為城主的智囊。

   「借口?」慕義問。

   「我織雲城與索羅臨近,過去雖從來不曾與索羅往來,然每年必定酬納歲糧,以求安保之道,然今年我城已納出三次歲糧,較以往還多了兩次,現在索羅又再次開口要求我城四納歲糧。此事實在非比尋常,長此以往,非織雲城保安之道,再者,屬下以為,索羅要挾四納歲糧,只是第一步。」

   「第一步?」慕義手握起拳。「請向總管把話說明白。」

   「索羅向來神秘,從不與三國往來,如今忽然遣使遞來口信,對臨近城邦三次開口要糧,這事透露出兩層意義。」

   慕義不插嘴,待向禹說完。

   「其一,索羅國內近年糧草欠收,故須向外邦徵調;其二,凡國與邦城,忽然需要大批糧草,莫非為了——  」

   「打仗。」慕義替他把話說完。

   話說出口,慕義臉色肅然。

   「屬下憂慮的是,近百年來,未曾聽說索羅有因欠糧,向外邦徵調之事,」向禹繼續往下說:「這幾日屬下得知消息後,已在想,索羅向我織雲城要糧,倘若不為缺乏糧草,那麼就只有這個原因。」

   慕義神色略定,沉聲問向禹:「向總管的意思,莫非,索羅將掀戰事,危及四方城邦?」

   「有此可能,然而戰事的規模,可大可小。」慕義臉色微變。「總管,你的意思是——  」

   「這要看,索羅要的是什麼。」向禹道。

   慕義沉吟,神色陰沉不定。

   「假設他要的,是各城邦與三國的臣服,那麼這場戰事規模,就絕對不會小。」向禹往下說:「反過來,假設他要的只是某項特定之物,那麼,也有可能為了慾望而戰。」

   「慾望?」

   「是,慾望。戰爭向來就起源於掠奪,凡掠奪必然出自於慾望。」

   「向總管之意,索羅要糧是借口,他想要的,是我織雲城的某樣東西?」慕義瞇眼問。

   「他要糧,三番四次的要,直至我糧倉枯竭,疲於應付,最後必定無法從命,兩方交惡,他便有借口攻打我城。」

   向禹沒有正面回答,卻給慕義更震撼的答案:「屆時我方糧草乏缺,他卻糧源充足,藉我方之力攻打我城,城主,我們送上壓箱的糧草,卻換來覆城的危機,這等於是我們親手,將織雲城奉上給索羅!」

   慕義胸口堵著氣,喘不上來。「但明知如此,我們對於他脅糧的要求,又不能不予理會!」

   他兩眼眸大,瘠聲道。「唯今之計,只能行緩兵之策。」向禹道。

   「緩兵之策?」

   「我織雲城本來就是一方小城,倘若以哀兵之姿,對索羅告急,表示我城內糧草已盡,僅能勉強供城民過冬餬口,或者能換來暫時的喘息。」

   「他會就此罷休?」

   「不會。」向禹答得篤定。

   慕義早已料知這個答案,然而聽在耳裡,仍然心驚膽顫。

   「那麼——  」

   「我們一方面哀求;二方面遣使進入索羅,畢恭畢敬,聽候索羅差遣,以瞭解索羅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三方面,」他頓了頓,語重心長道:「中土各城邦對索羅國的瞭解,實在不深,故必須派人進入索羅國,探查對方的底細。」

   「但正因為中土各國,對索羅國皆知之不詳,這麼做如何妥當?」

   「這是下下策,為預備萬一,卻不得不為!」向禹道。

   慕義歎氣,他正在猶豫,丫頭忽然走進來稟報:「稟城主,小姐來見您了。」

   慕義愣了一愣,隨即回神,眼色略沉。「讓雲兒進來。」

   「是。」丫頭退下。

   「屬下也先告退。」向禹道。

   談話暫告一段落,此時也商議不出好辦法,只能先擱下再說。

   慕義點頭,強顏歡笑,憂容不能減。

   織雲進來之前,慕義已收拾憂慮,換上慈愛的笑臉。

   「爹爹。」織雲先屈膝行禮。

   「你來了,」慕義笑著對女兒道:「先坐下再說。」

   「女兒有事想請問爹爹。」織雲沒有坐下,她站在堂前,仰首凝視父親。

   「有話直說。」慕義道。

   「爹爹是否見過障月,對他說過什麼話?」她問父親。

   慕義收起笑容。「對,我是見過他,也跟他說了一些話。怎麼?這事你已知情了?」他瞥了織雲身後的小雀一眼,嚇得小雀連忙低頭。

   「您對他說,他是看馬人,我是城主之女,他應當謹守主僕分寸,不應逾矩,是嗎?」

   「是,我是這麼說過。」慕義未否認。

   「爹爹,請恕女兒直言,您此話實在說錯了。」

   慕義瞇起眼,沉著臉不語。

   「我不是主,他也不是僕。」織雲看得懂父親的臉色,但來見父親之前,擱在心裡的話,她已決定無論如何必須要說。「障月是浪人,他不屬於織雲城,不是織雲城民,他肯留下為爹爹看馬,是女兒求他的,如今爹爹豈能反過來,說障月是僕,我們是主呢?」

   「你太放肆了!」慕義忽然喝斥女兒:「他拐帶你出城,我還讓他留下,已經是天大的恩惠!」

   織雲臉色發白。

   「你又何須為一名浪人,前來質問你爹爹?」慕義沉聲告誡女兒:「你別忘了,你已許了婚配,女子應當以名節為重,你與一名浪人出城,這事要是傳到辨惡城,你的未婚夫婿斬離耳中,會掀起多大波瀾,你曾經想過嗎?!」

   織雲不語。

   「兩日前,我已收到辨惡城主命人捎來的書信,信中提及,春日來臨之前,斬離將會動身前來織雲城見你。」慕義警告她:「你與那名浪人學習騎馬之事,我可以不追究,但如此下去,待你的未婚夫婿來到城內,必有耳聞,屆時我又要如何對他解釋?」

   「爹爹難道不曾想過,女兒的性命安危嗎?」織雲抬起眸子,清澈的眼眸,懇切地凝望她的父親。

   「這話是什麼意思?」慕義皺起眉頭。

   「爹爹很清楚,歷代織雲女傳下的訓誡。您為女兒許下婚配,又豈知此人未來會真心待我,真心愛我?」她眼裡泛起水霧。

   慕義臉色微僵。

   「爹爹,您需要女兒為您重述訓誡內容嗎?」

   慕義不說話,臉色卻有些沉重。

   織雲直視父親,開始一字一句地陳述,那會牢記在她心上一輩子的誡條:「倘若有男子真心愛織雲女,合晉之後,即承繼織雲之異能,成為新一任織雲城主,並將誕下一名織雲女。」她繼續往下說:「若此男子非真心愛織雲女,亦可奪織雲異能,然織雲女與其合晉後,立亡,過百年,織雲城才能再誕織雲神女。」

   慕義沉吟不語,似乎在思考,該如何回復。

   「女兒與斬離將軍,素昧平生,雖然明白爹爹是為女兒著想,才會遠至辨惡城為女兒找尋佳婿,可您難道從來沒有想過,這麼做實在太冒險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會請斬離,春日之後先至我城!」慕義道:「為爹的豈會害死自己的女兒?我的用意,難道你也不清楚嗎?況且歷屆織雲城主,多有至其它邦城為織雲女擇選佳婿的做法,我這麼做並無不妥。」

   「可女兒不明白,」織雲誠實地說出心中的話:「您為何如此有把握,認定斬離將軍來到織雲城,一定會愛上女兒?」

   「這是天命!」慕義沉聲道:「你要嫁的男人,必須具備守候織雲城的能力!歷代織雲女,生就傾城傾國的美貌,為的,就是要縛住英雄的心!」

   織雲無言。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如何。

   然而,因為容貌而喜歡她的男人,會是真心愛她的嗎?

   「爹也是男人,知道男人要什麼樣的女人,我相信,只要斬離親眼見到你,他必定不可能不愛你!」慕義斬釘截鐵地道,並且繼續往下說:「此事不必再議!你的心思爹很清楚,但那個男人,他只不過是一名浪人!你很清楚,他不可能帶給你幸福,更不可能保護織雲城!」

   織雲蒼白地面對父親。她答不上任何一句話,因為父親說的,全都是道理。可這道理太沉重,沉重地壓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卻沒有任何人問過,她是否能夠扛得起?

   「你應當明白,自己不是普通女子。尚幸,從小到大,你都不曾讓爹擔心過,往後我希望你仍然保有理智與聰慧,做正確的決定,不要辜負爹對你的期許,更不可有片刻私心,將織雲城民的安危拋諸腦後。」他繼續曉以大義,勸誡織雲。

   然而織雲卻搖頭。「不,這回,女兒恐怕您是錯了。」

   第一次,她違逆了父親。

   慕義臉色一變。

   織雲抬起水潤的眸子,溫柔和煦的聲調,卻很堅定。「女兒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只有普通人的需要,普通人的感情。」

   用「私心」二字來約束她,讓她好累,好害怕。

   因為管不住自己的「私心」,她開始害怕父親的道理,害怕面對心中那蠢蠢欲動的感情。

   慕義凝視女兒。「你大概不知道,近日爹正為索羅國要糧一事,為我城的安危而憂心。」

   他忽然提及此事,陰沉的神色已經抹去,面對女兒,換作憂慮的面孔。

   「索羅國?難道爹爹今年未貢糧草?」織雲怔然問。她不明白,為何父親會忽然提及此事。

   「今年歲糧早已出貢,這已是索羅國今年第四次,與我城索要糧草。」

   織雲心頭一緊。「原因是什麼?中土已十年沒有災荒,理應不需屯糧,難道索羅想打仗?」

   慕義瞇起眼。

   他知道女兒向來聰明,卻也沒料到,織雲能一下子就能想到關鍵。

   「此事尚不明朗,總而言之,為父是要讓你明白,近日讓我憂心的事很多,你是爹的女兒,應當體恤為父、為城民設想,這是你的責任,也是你的義務。」

   織雲垂下眸子,沉默以對。

   「這件事不要再提,以後你也不能再去見他,那麼為父就不追究,他將你私帶出城的罪過,明白了嗎?」慕義道。

   織雲不語。

   「明白了嗎?」慕義沉聲再問一遍,決心得到女兒的允諾。

   「是,」織雲的聲調,低弱得可憐。「女兒明白了。」

   「好了,你下去吧!」慕義揮揮手,神色顯得有些疲累。

   織雲轉身,在小雀的攙扶下,緩慢地離去。慕義盯著女兒的背影。他其實並不擔心,乖巧的女兒會背叛自己,他知道只要以大義曉之,善良的織雲終將會屈服。

   現下,讓他心裡憂慮的,不是一名奴隸能掀起多大波瀾,而是索羅國的企圖。

   向禹已提醒他,索羅國另有所圖,而織雲城雖豐饒富裕,然而除了糧草,再也沒有其它,令中土邦城圖謀之事,除非——

   慕義瞇起眼,握緊拳頭。

   他知道,女兒的婚事必得要盡早辦理,而且是越快越好!

   他發現馬屍,在馬場外圍半里。馬的咽喉被咬斷,死後被拖行一段距離,在密林中被啖食,屍身只剩骨架與少許血肉。

   障月蹲在馬屍前。

   他發現幾枚不屬於死馬的蹄印。兩爪,方蹄,牛掌大,不是任何已知的牲畜。他冷沉的目光朝前搜尋,看到蹄印綿延,往林內深處而去。他慢慢站起來,回到矮屋,取一柄長刀,再回到馬匹陳屍現場,然後循蹄印往密林深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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