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昏睡不醒,迷迷糊糊問,好像有人捉住他的腕脈掌了一會兒,低喝聲——
「好」,然後捏開他的下巴,朝他嘴裡塞了一顆藥丸。
丹藥香氣撲鼻,入口即化,隨即,他身子熱似火燒,汗出如漿。
壓抑的呻吟不斷竄出喉頭,這痛苦比死還難受。
一個時辰後,駱冰兒拎著兩隻雞和一堆草藥回來,就看到莫離喘得像要斷氣。
「咦,傷勢惡化啦?」丟下滿手的東西,她走過去檢查他的身體。「奇怪,內傷好這麼快?」
還以為他得調養上三、五個月方能痊癒,結果她出去轉一圈再回來,他內傷好了三成。
「這麼詭異的體質,師父若見了一定喜歡,可惜師父不在這裡。」而她對鑽研醫術沒太大興趣。
懶得研究他為何迅速好轉,她脫了他的外衣,又從採回來的草藥中選出幾樣生肌止血的,搗碎了,敷在他的傷口上,接著將他的衣服撕成碎布,將傷口捆好。
駱冰兒不再管他,兀自料理那兩隻雞去。
少了衣物的遮掩,莫離本來火熱的身體被夜風一吹,絲絲涼爽滲入肌膚,是說不出的舒服。
不多時,他沉沉睡去。
駱冰兒忙和了將近兩個時辰,才把遲來的晚餐搞妥。
「真想念師父……」離了天音宮,她才知道一日可食三餐是件多麼幸福的事。她打理一餐得費兩個時辰,兩餐便是四個時辰,天知道一天才十二個時辰,她若吃三餐,每天就忙著做飯,其他事都別幹了。
「找到姓童的男人後,我就回天音宮,再也不離開師父了。」她嘀咕著,同時搖醒莫離。「喂,起來吃飯。」
莫離睡得正香甜,一隻柔軟的小手在他肩上蹭,暖和的觸感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撩動心弦。
有一點舒服、搔癢、酥麻,然後……他喉嚨乾渴,呻吟了幾聲,睜開眼,心律微亂。
神智還沒恢復,入目是一張烏漆抹黑的臉,他心顫了下,暗提功力。
「你是誰——」幸好她那身奇妙又隱泛光澤的衣衫喚醒他的記憶,否則他一記劈風掌就要揮過去了。
慢!劈風掌?他看看自己的手,內力恢復了,雖不及全盛時期,也有三分。他居然康復得這麼快!
「多謝姑娘活命之恩。」只是……用得著把他脫光嗎?莫離挪動身體,稍微往陰影裡靠,俊顏酡紅。
駱冰兒根本不在意他是衣著光鮮、還是赤身露體,隨口道:「不客氣,吃飯了。」接著,一團焦黑物體送到他面前。
莫離嘴角抽了抽。「飯?」這玩意比較像炭吧!
「你也可以叫它雞,起碼我捉到它的時候,它是一隻雞。」她也一臉嫌惡,但不得不吃,否則會餓死。
完全看不出「它」是雞……莫離覺得吃這種東西,會死得更快。
看來他的救命恩人不擅廚藝。莫離苦笑,準備自立自強。
「姑娘,請問我的衣衫哪兒去了?」他強撐著身體坐起來。
「不就在你身上。」
他低頭,原來胸前纏得亂七八糟的布是他的衣服,爛得還真徹底!得想辦法弄其他東西遮身了。「姑娘,我看這飯並不好吃,不如重新做過。」
她扳了一塊「焦炭」送進嘴裡,一邊吃,一邊皺眉。「再花兩個時辰做嗎?謝謝,沒興趣。」
把一隻雞弄成一塊炭得花兩個時辰?他腦子有點發糊。
「不必,兩刻鐘即可。」
她眼一亮,把手中的雞丟了。「你確定?」
他點頭。「如果姑娘先將雞殺好,一刻鐘——」不必再說,她已經不見蹤影。
莫離怔忡半晌。好古怪的姑娘,能如此迅速治好他的內傷,想必醫術超群,聲名顯赫,但他搜索枯腸,也憶不起天底下誰能有此奇技。
「加上這非凡輕功,她來歷必不簡單。」真是深山遺民?他幾分疑惑。
「這叫迷蹤步,只是跑起來快一點,沒啥兒實用。」一陣風吹過,空中殘影未褪,她人已出現在他面前,手上拎著兩隻雞。
他微愣,下一瞬又揚唇。「跑得快已經很厲害了。」
「所謂迷蹤步,就是為了迷惑敵人、逃出生天而創的,但在迷惑別人的同時,自己也會受到影響,難辨東西、不分左右。短程還好,但長程偶爾想去天涯,會不小心晃到海角,這樣你還覺得好用?」
偏偏她每次心急,趕路就會忍不住使出迷蹤步,結果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
要不要安慰她?他忍住笑,眸清似水。「凡事有一得必有一失,姑娘切勿掛懷。」
「我本來就沒在意。」迷路迷路,迷久了也就習慣了。
「姑娘心胸開闊。」他咳嗽,被硬憋住的笑意嗆到。
「這跟心胸有什麼關係?」廢話太多了,把雞給他,她道:「兩刻鐘,你快做吧!」
他接過雞,有幾分煩惱。「姑娘可有匕首借在下一用?」
她拿出一把骨刀遞給他。這不知何種動物骨頭雕成的刀具樸實無華,卻銳利非常。
他拿來殺雞,輕輕一劃,皮毛骨肉分離。
「好刀,這——」突然,話語卡在喉嚨,因為他看到雞胃囊裡有些許小米。山林裡的野雞不會吃這玩意兒的。「姑娘,這雞是在哪裡捉的?」
她指著山下,這時天已現微光,晨霧間隱約可見一草屋農舍。
「那邊的籠子裡有很多雞。」就因為農舍近在咫尺,她才能連跑兩趟而不迷路。
「姑娘,這是家養的雞。」
「然後呢?」
「我們不該偷人家的雞。」
「山裡到處是獵物,想吃雞,隨時捉都有,幹麼養?」
好問題,那麼……
「姑娘為何不進山捉雞?」
「去太遠了會迷路。」再說,近在眼前的東西不拿,到山裡獵,當她傻子啊?
這答案更妙了。但是……
「姑娘,不告而取謂之賊。」
「這道理只適用於雞隻是有主人的情況下,如果農舍裡的人都死光了,這些雞就跟野雞沒兩樣了。」
他眼底厲光一閃而逝。她殺了人?不,她身上沒有血腥味,兇手不是她。
放下手裡的雞,他站起身。「我們過去看看。」
她搖頭。「先做飯。」
「去農舍裡再做也一樣。」
「屍體不會跑。吃飽休息後再去。」她很堅持。
「人命關天,拖延不得。」
她彈出一顆細石,封了他的氣海,教他一身強力也無處可發。
「做飯。」
他微怔了下,俊眸瞇起,有了笑意。堂堂的金筆玉判居然也有被押著洗手做羹湯的一天,真不可思議。
他卻沒有太多的排斥,好似……這樣極端的偏執也挺動人的。
「姑娘貴姓芳名?」
「駱冰兒。」
他點頭,把這個名字記下了,心裡反覆念誦幾遍。這奇怪、詭異的姑娘,她叫冰兒,好冷的名字,但烙入他腦海後,便變成了一個帶著淡淡溫馨的印記。
方入辰時,駱冰兒解了莫離的穴道,兩人一起去探查那被滅門的農戶。
一入門,滿地的鮮紅和嗯臭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莫離看了駱冰兒一眼,有些瞭解她為什麼堅持用過飯、休息了再來。這種場面不是一般人受得了。
他皺眉查看屋內八具屍體,致命傷都在喉口,但兇手因何要惡意毀損屍體?這是在掩飾某些東西?或者單純的發洩?
「你有什麼看法?」他問駱冰兒。
幹麼問她?這又跟她無關,但他清澈瞳眸裡的一絲悲憫卻讓她不忍袖手,帶著些微不甘願,她審視了一逼農舍。
「這些人都死了一天多。」
「什麼人會如此殘忍,從八旬老翁到三歲稚兒都不放過?」
「我不知道。」她跟這家人不熟……不,她是跟太白山下所有的人都不熟,怎生判斷其間的恩怨情仇?
他又將農舍仔細檢查了兩遍,確定一無所獲後,在內屋揀了件男主人的衣服換上。
「走吧!」他準備去報官,讓宮府來調查這件案子。
但她卻在臨離開前,將一隻火摺子丟到屋旁的柴火堆上,熊熊烈火瞬時吞噬了農莊。
「你幹什麼?」
「這麼多屍體放著不管容易滋生瘟疫,還是燒了乾淨。」
「但你把農莊燒了,官差就無法調查這樁命案,為死者報仇!」不顧重傷在身,他就要衝過去滅火。
她彈出一顆小石頭,又點住他穴道。搞不懂這人恁愛管閒事,這就是所謂的好心人嗎?但似乎不太聰明。
「你為什麼要替他們報仇?」
「他們無端遇害,難道不該捉住兇手,還他們一個公道?」他身體雖無法動彈,但不妨礙他以眼神控訴她的冷血。
不過她不在乎他的感覺。非親非故的,憑什麼她得承擔他的情緒?
撇撇嘴,她道:「你怎麼知道他們被殺是沒有原因的?」
「不管有沒有原因,殺人總是犯法。」
「如果是這家人先害了人,然後才有人來找他們報仇,殺死他們呢?」冤冤相報何時了?
他啞然。他與這戶人家並不相識,命案發生的原因、過程,他也不清楚,確實無法斷言死者的無辜,但是……
「濫用私刑總是錯的。」
她想了想。「瞭解,俠以武犯禁嘛!」
莫離頷首,心裡卻很忐忑。因為他闖蕩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時,也常犯下此錯——以為官府裡沒有青天,不如由他代執法規,「金筆玉判」這稱號便是由此而來。
說到底,他才是那個最常犯法的人。從此再也不違禁了,他心裡暗自立誓。
她看著他,清俊容顏閃過一絲紼紅,是心虛嗎?他也做過以武犯禁的事?但那固執著抿緊的唇卻顯出他對維護法紀的堅持。
這個人,倘使自己不小心犯了錯,也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送上斷頭台吧?
很麻煩的個性,但她並不討厭。
「知道了。」她揮手,解了他的穴。「再有下次,我不燒就是了。」
「不要下次了。」他看著已成廢墟的農舍,低歎,只願悲劇至此結束。
「你不想捉兇手了?」
「當然想,可單憑一個偶發事件是很難破案的。」
「一件不成,多找幾件就行了。」她對他勾勾手指。「走吧,你想看,我帶你去看其他的。」
「真的還有?」他嚇到了。
她沒回答,帶他繞開半里路,又見一農舍,如之前一樣,滿門被滅。
同樣的地方他們又看了三處,看得他臉色越來越沈,秀雅的眉目間寒厲如冰。
「這是怎麼一回事?何人如此心狠手辣,一日間連奪數十條人命?」
「不知道。」
他暗暗凝神,功運雙掌,俊目射出利光。「你怎會知道這些地方?」
「昨晚捕獵時,我發現方圓十里內不見任何動物,猜測是被驚走了,便稍微查探一下,就看到了。」她盯著他繃直的身軀、那蓄勢待發的姿態。「你懷疑是我做的?果真是我,以你目前的情況,捉得住我嗎?或者為了公理正義,你會不惜與我同歸於盡?」
天音宮裡有座藏書庫,庫裡天文地理、野史傳奇,應有盡有。除了曲譜外,她也愛遊俠傳記,但常常覺得裡頭的大俠很笨,動不動就要與敵同歸於盡。人都死了,還怎麼維護正義?
莫離也是那種笨俠客嗎?她有些好奇。
片刻,他深吸口氣,放鬆了身子。「是在下失禮了,請姑娘見諒。」
駱冰兒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分明長得眸正神清,一派願為公理犧牲一切的樣子,怎麼眨個眼,他就放棄了?
「你不捉我?」
「姑娘說笑,你非兇手,我何必捉你?」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兇手?」
「我雖無法確定這些人死亡的時刻,但看屍體腐敗程度,至少一天以上,那時我們正在山裡迷路。」
嘖,這大俠雖然固執,倒還有腦子。但是……
「最後一句話是多餘的。」她啐了一聲。「我昨晚打獵,今天帶你看這些屍體,這麼長一段路,一步也沒走錯。」她絕對不是路盲,會迷路全是迷蹤步害的。
莫離微愣,首次見到這冷漠的姑娘露出可愛的表情,嬌軟軟的,似春花初綻,暖洋洋,化成一道日陽直射心房。
原來她彎彎的柳葉眉下有一雙明燦的眼瞳,是糖蜜般顏色,或者有胡人血統,鼻粱高挺,櫻唇一點,沉靜中透出一種狂野,入了他的眼,別有一番迷人滋味。
夜晚,莫離一邊撥著火堆,面色沉重。
今天,他和駱冰兒總共發現了十一家被滅門的農戶。這絕對不是巧合、更非偶發事件,而是蓄意的謀殺。
但是何人非要殺死這些農戶不可呢?為的是什麼?
「駱姑娘,你確定我們已經查遍方圓十里遇害的農戶?」
她正吃著他做的烤魚,鮮嫩可口,好幸福啊,原來除了師父,還有很會做飯的人——決定了,她要把他留在身邊,直到找著姓童的男人,回天音宮為止。
「正確來說,方圓十里就只有這十一戶人家,全數遭滅,沒有其他了。」
「一個漏網之魚也沒有?」他期盼著她出錯,讓他找到一絲線索,捉住那喪心病狂的惡徒。
「你不相信我嗎?」
「不是。」她今天帶他走的地方有些偏僻到若無人引路,他一輩子也不可能找著。他想,在這座山裡,她才是真正的王。「我只是請姑娘再想清楚一點,畢竟……你偶爾會弄錯方向,難免遺下錯漏。」
她嘴角抽搐。「我說過很多次了,不使迷蹤步的時候,我從不迷路。」不過那樣趕路很慢,所以……她常常因貪快而迷路。「但只要距離不是很遠,半里內,我就算使用迷蹤步,也能辨清方向。」
「當然,我信任姑娘。」
那他嘴角的笑意是什麼?她承認他微微抿唇、嘴角勾起春風是很迷人,但用來笑話她就下好玩了。
「今兒個一整天,我都沒有用迷蹤步。」易言之,她找得很仔細。
他目光微暗。「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再找到其他線索追捕犯人了。」
她視線落到他胸前,那粗布衣間隱隱透出一抹紅,他都快自顧不暇了,有必要再為了別人的事如此拚命嗎?
但他眉眼間的堅毅讓她放棄了詢問。也許他不是那種頑固不通的人,但他有自己堅持的道德,縱刀斧加身,亦不改其志。
「那也不一定,至少我們知道幾件事。首先,兇手對這裡很熟悉;其次,兇手武藝高強。最後,兇手只有一人。」
「單人獨劍,一日間屠了近百條人命?」
「從周圍的環境、草葉的斷痕等種種跡象來看,確實如此。」
「你懂追蹤之法?」
「知道一些。」
「那你能看出兇手最後往何處去嗎?」
她默然,半晌,手往深山方向一指。
「他入山了?」他跳起來。
「以你目前的情況,就算讓你追到兇手又如何?你肯定打不過人家,何必白白送死?」她本來不想告訴他的。再回山裡,她何時才能下山,找到姓童的男人?可她又不忍心騙老實人,只好實話實說。
他執著的目光盯住她。
「我?」她大吃一驚。「你別想了,我是懂內力、也會輕功,但對敵招式卻稀疏普通,別指望我能幫你捉人。」
「那姑娘可以讓我的傷勢好得更快一些嗎?」他猶不死心。
「你已經好得夠快了。」
「無法再加快?」
她搖頭。如果師父在也許行,但靠她這三腳貓功夫,沒把他治死,算他祖墳頭上冒青煙了,再要求其他,便是貪心。
他想也是,一天內讓他從動彈不得到能走能跳,已是奇跡,不能再妄求。
「沒關係,無法力敵便智取,總之我不能放任一名凶殘殺手藏在山裡,那不知還有多少人要受害。」他拋下了攪動火堆的木棍,朝她一拱手。「姑娘不擅長搏鬥之術,還是留在此處,以免危險,告辭。」
她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長身玉立,衣袂飄飛,儘管落難,那身英雄豪氣仍帶著無限瀟灑。
她的目光無法離開他,直到他完全走出她的視野,她向來平靜的心湖泛起一絲漣漪。
說不出心上的落寞是什麼,竟讓原本美味的烤魚也變得無味了。
「他雖然不是書裡寫的那種蠢蛋大俠,但也不聰明。」撇撇嘴,她滅了火堆,追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