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記得,悠然的晨曦印在他的臉上,我赫然發現了他的蒼老。彷彿一瞬間,在他說出那句話的同時,歲月就爬上了他的額頭。人前風光無限的胡東家被打回了原形,他的失落、痛苦、掙扎、卑微全部清晰可見。
「也就是那時候,我明白了,無論我怎麼努力,即便我比阿四更懂得紅酒,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幹會做生意,即便我比阿四更能幫到他胡光墉,即便我比阿四更美麗可人……
「即便有一千一萬個『即便』,單就這就一條,我就敗給了阿四——我不是阿四,無論我怎麼努力,如何爭取,我都不可能成為阿四,於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勞,我也隨著胡光墉的那一聲輕歎變回了『艷靈』。」
一杯紅酒一次全都倒進了嘴裡,艷靈深嚥下酒,眼卻隨著那琥珀色的液體紅了、醉了、氤氳了。
「從前學喝紅酒的時候,討厭死了這種酒,離開胡府以後我倒是喜歡上了這種滋味——初喝的時候只覺得酸酸澀澀,不像酒,不似水,有股說不出的別樣滋味。喝過片刻,酒勁上了心,頭開始覺得暈,漸漸週身癱軟無力,這才明白醉了,想要清醒卻已遲——這感覺……像不像愛上一個人的滋味?」
一瞬間,阿四驚覺艷靈竟與她有著對紅酒、對愛完全相同的品位。
若不是愛上同一個男人,若是在屬於四小姐的二十一世紀,她們……或許會成為交心的朋友吧!
「你恨他嗎?」
這是今夜阿四難得的開口,很多時候傾聽其實比開口說話更難。而艷靈來此,恐怕正是為了尋找一個適合傾聽的對象。
她恨胡光墉嗎?艷靈也在問自己,有些感覺說不清,愛與恨也永遠不是一個字的差別。
推回酒杯,艷靈起身走至門前,「我該走了。」
「你回哪裡?安徽巡撫何大人進京了?」她怎麼沒聽說?
艷靈搖搖頭,臉上竟是無奈,「太平軍打到安徽,大亂之中,這位何大人棄家逃走,何家人全都散了——一個連家都不要的男人,我還能跟著他嗎?」
「那你現在……」
「一個女人也能過得很好,你便是最好的例證,對嗎?」艷靈笑望著阿四,臨了說道:「去看看胡光墉吧!他的內心……遠比表面看上去寂寞。」
寂寞嗎?
這世上有多少寂寞的人啊!
夜已深,阿四卻獨自在天井裡對著月亮發呆。那瓶起開的紅酒就放在她的身後,離開杭州城這些年,自開啟它之後這些年,她從不曾碰過它。
如今,它卻引得她陷入沉思,就連宏親王走進來,她也渾然不知。
他站在院門外,遠遠地望著坐在石階上的女子。
她美嗎?
是的,可在他所見過的女子中她不是絕美的。
她聰明嗎?
是的,可她絕沒有慈禧太后聰明。
她賢德嗎?
或許吧!可她絕沒有府裡那什麼事都只知以他的喜好為取向的福晉賢德。
他為什麼會愛上這樣一個女子?為什麼會愛上一個心裡至今仍裝著其他男人的女子?
他迅速地搖了搖頭,甩掉腦子裡這些讓他難堪的想法。上前幾步,他停在她的面前,「阿四,你怎麼沒有去酒鋪?他們說你跟個女人到後面來了,我還以為誰來找你麻煩呢!」
「放心,不是愛慕你的女子。」阿四看都不看他,順嘴答道:「是胡順官從前的女人,她來告訴我一些話。」
宏親王的心咯登一聲,如墜谷底,「她……她……她跟你說了些什麼?」
「一些、秘密。」
宏親王的心又是一沉,他害怕的那一天終於來了嗎?
有些事與其被人說長道短,倒不如他自行說了,愛新覺羅·奕陽容不得丟了宏親王的臉面,「阿四,其實有些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她看著他,涼如月光。
在她冰冷的目光中,宏親王的胸口跟著一片冰冷。眼一閉,他豁出去了,「當年,我與胡順官曾有過一個約定——他若不冷落你,不收小妾,我便不救你——我拿了你的性命要挾他。」
在京城這幾年,他都未能得到阿四的心。心底裡,宏親王一直覺得那是老天爺對自己的懲罰。愛一個人,不可能拿她的性命開玩笑,老天爺在懲罰他不夠愛她。
「阿四,其實我……」
「我知道。」她默默一語,未曾抬頭,未曾驚訝。
「呃?」
「我早就知道你跟胡順官之間一定有過什麼約定,所以他才會在我初醒來時,迅速收了艷靈等十二位小妾。」
病中她分明感受到他的愛意,醒來後卻面對他的左擁右抱。這當中若不曾發生變故才怪呢!她又不傻,如何猜不出來。
宏親王早該料到,以阿四的聰慧根本不可能無所察覺,虧他還內疚了這麼久,每日擔心得要死,生怕她知道真相後再不肯見他,「那你對胡順官還……」
「我跟你回京城,不再見這個人,不是因為他收了妾,而是因為他的自卑。」
她長長一歎,好多話擱在心頭時日太久,久得每每她想提及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之所以會跟你有這樣的約定,一方面是為了救我,另一方面——他覺得唯有像你這樣的天皇貴胄方能配得上我。我欣賞他的草根精神,可我討厭他的出身所帶來的自卑。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我,不配愛我。所以才做下那樣的約定,順著你的意思把我從他的身旁推開。
「即便你沒有拿我的生死相逼,總有一天他還是會想辦法把我推給別的男人。我討厭他的自卑,討厭他對我的不信任。與其他出手,不如我主動與他道別,跟你回京城。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變成我討厭的懦弱男人。」
他的自卑,她懂;宏親王的自私,她也懂;可這兩個男人卻全都不懂她的心。
月光曬出了她的心事,那些從前連她自己都不曾發掘的心事。
「我從前愛過一個男人——那是在認識胡順官,認識你之前的事。」發生在百年後的二十一世紀的事,「那時我還年輕,很認真地愛著那個人,然後是失望。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愛過我,我只知道他讓我害怕去愛——言有意說我不懂得怎麼表示情感,自那人之後,即便我想表達愛意,也盡可能地不流露真情。」
一步步,踩著青苔走下石階,阿四隨月色徜徉。
「奕陽,你知道嗎?上天的公平幾近殘忍。美到撞懷激烈的事物往往如此短命,比如焰火,比如櫻花,比如紅顏,比如……愛情。」
幾年的守護,宏親王終於換來了她的一聲「奕陽」。他赫然明白了,很早以前阿四就知道他愛情中的自私、欺騙和掠奪。
遂這幾年,無論他付出多少,愛她多少,她始終尊稱他一聲「宏親王」。直到他說出了與胡順官之間那個男人之約,她的心才為他敞開。
從一開始他就錯了,愛不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戰爭,而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的全心付出。
他懂得太遲了,太遲太遲了。
她的寂寞,在這樣的月夜全都寫在了她那張蒼白如霜的臉上。原來,她已寂寞了好久好久。
「阿四,你還記得曾經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說你從前以為愛,便是有個男人肯好好地陪著你過日子,現在歲數大了,漸漸發現……愛,真的是兩個人守在一塊好好地過日子——你還記得這話嗎?」
她輕輕頷首,那時候有塊草根讓她重新拾起對愛的信心,她曾以為已然找到那個和她守在一塊好好過日子的男人。
可草根讓她失望了,為了他的紅頂子,為了他通天下的財富,為了權力與財富所能帶來的自信,他放棄了她。
她再度對愛情失去了信心,餘下的歲月注定唯有她孤單一人。
奕陽走到她的身後,忽然牽住了她的雙手。愛了她好幾年,他不曾做過任何逾越男女之別的事。
只此一次,也是最後一回。
「阿四,你知道嗎?現在的我不想娶你進王府,不想把你變成適合我的女子,甚至不想你是否崇敬我,愛我。我只想對你好,只希望看到你開開心心地活在我的身邊,即便是送你去見另一個男人,只要你高興,我便高興了。你若笑了,在這子夜濃黑之下,我的天地都亮了。」
未喝一滴酒,他的笑卻已然醉倒。
「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了你,阿四。」
「那就幫我做件事吧!」她抬起朗月明眸,深深地望向他。
只要是她的要求,愛新覺羅·奕陽全都無條件做到。更何況,這或許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他有預感,他就快永遠地失去她了。
「說吧!」
「我要你——殺了胡光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