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心要跳出胸口了!凝兒失了呼息,只覺得暈眩、無措、深深地迷惘。
他……他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這……這真是曲唯兄嗎?
「為兄的失禮了。」他在她耳邊道:「小凝不必害怕,一次就好……」他語音消失,許久才低低又起:「……我要記得,真正的信任,是什麼樣的滋味。」
她只能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放開她,讓她坐回椅上,重又點燃火燭。
他又回到那個熟悉的曲唯兄了,沉靜又冷峻的面容,深深望著她的眼眸中只有一絲安慰,不再有風暴。不知怎地,那讓凝兒安下心來,呼息慢慢平靜,終於又能開口。
「曲唯兄為何不喜歡和人說話?」她輕聲問。
「因為沒有真正想說的話。」
凝兒愕然。「都沒有嗎?可是,總有話可說的啊……」
「沒有非說不可的話。」
她笑了。「那曲唯兄想跟我說話,喜歡跟我說話,非跟我說話不可!對吧?」眉梢間都是洋洋得意。
那談然的眼染了一丁點笑意。
「不說沒關係,我知道就行了!」她笑得眼都沒了。「可惜曲唯兄這麼不愛說話,說的話卻如此有趣,別人都沒聽到。」
「小凝很喜歡說話。」
「那當然!有話不吐多難過啊。婆婆說我多說多錯,玉爺說錯了才會改,所以我照說。」
說到兩老,凝兒的思緒又自然而然轉回她最喜歡的話題上。「那攻法呢?曲唯兄還沒說哪。」
他起身道桌邊坐下,倒了杯水給她,她很自然地就接過喝下。
「攻法與守法最大的不同,你覺得是什麼?」他問。
「自然是前者可傷人。」
「錯,是前者意在傷人。」
凝兒皺起眉。「非得以傷人為目的嗎?為何不是勝人或救人,或跟人打著玩兒呢?」
「若意不在傷,攻法無害,等於未攻。」
「那我不喜歡攻法。」凝兒搖頭。「從小看婆婆玉爺打,都是打情罵俏;而我與他們打,不是學習,就是取樂。偶爾受點傷,很快就好了,因為心裡痛快。難道我學的攻法都不對?」
「自家人消遣練習,與爭鬥對決當然不同。」
「真正的武術難道就是爭鬥對決?」
「倘若是呢?小凝還要學嗎?」
凝兒蹙眉,陷入苦思之中。傷人?那跟害人一樣的壞,怎麼可能是真正的武術呢?武術在她,不只是打得好玩而已,那是她覺得世間最純粹的東西,有如一種真理正道,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參透修成,窮盡一生去追求,死而無憾。
「不,那不可能是真正的武術。」凝兒肯定地說:「傷人必自傷,最後兩敗俱傷,怎能求得終極武術的最高境界?戰爭只會落得橫屍遍野,所有人都成了輸家,化干戈為玉帛才是武術之心。」
曲唯默默,在昏暗中如同連呼息都沒有得靜止。凝兒有些忐忑地挪了挪。她說得肯定,但她發現自己非常在乎曲唯是怎麼想的。
「傷人必自傷嗎?」他如同自語。「小凝為何如此認為?」
「因為沒有人想無故傷人的,一定是為了得到什麼。但這樣傷人得到的,絕不會是好的東西、真的東西……就算得到了也不會長久。這樣最後自己不是會很失望、很傷心嗎?」
他深深望著他,許久才歎息。「原來最難的東西,要有最純的赤子之心才能明白啊?!」
凝兒有些猶豫地眨眨眼。「曲唯兄認為我還是孩子,是吧?」
「就算是個孩子,有時也讓人害怕。」
「害怕?」凝兒嚇一跳。「曲唯兄在開玩笑!」
「你認為四人決之中,最沒有勝算的是誰?」
「在簡單,當然是我嘛。我不在乎稱不稱王,沒有必勝的決心,一定會搶輸的。」她雖是開玩笑的口氣,說的卻是真心話。
「那麼大家最不當作敵人的,又是誰?」
「既然我這麼沒希望,大概是我吧。」她偏頭。
「四人決雖說是決鬥,卻不是以功夫打倒眾人就行,最後是怎麼推選酋王的?」
她望著他,漸漸明白了。「曲唯兄是想說,其實稱王是在贏得所有人的心,能將其他三人化敵為友、得到三人全數支持的,就是贏家,所以我反而勝算最大?」
這可能嗎?她想想又搖頭。「大家覺得我天真,雖然不至於討厭我,但也不會蠢到以為天真就能稱王治國吧?要說好人,好公子人很好啊!他也不至於與大夥兒為敵吧?又比我成熟百倍,為什麼不選他?」
曲唯的表情有些古怪,她說不上來是什麼,只聽他說:「小凝如果是現在推選,會選那人吧?」
她很誠實地點點頭。「大概吧。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個月後,誰又知道大家會不會兵戎相見?」
「為什麼選他?」
她瞇起眼想著。自己認識的人這麼少,到底有什麼資格隨便定論?吉村沒幾個人,她又剛出村,想想真的跟初生之犢一樣,不畏虎只是因為不識虎。
「說來還真沒理由呢。」她苦笑。「大概因為他打拳專注的樣子吧。這樣算不算?」
曲唯眼中現出少見的詫異。「打拳?」
「是啊,看起來很純正、很乾淨、很心無雜念,不偏不倚。」
他沉吟。「原來……小凝是這樣看的嗎?」許久又問:「那仇映宮呢?」
「你是說美公子啊?」她聳肩。「我覺得他美得讓人不能呼吸了。」
看他面無表情,笑了一聲。「他很有趣啊,和曲唯兄一樣。」
咦!她說錯話了嗎?現在她好像比較瞭解他了,每當他臉上出現某種平板的空白,就有一種嚇人的肅氣,讓她心裡毛毛的。
「當然還是曲唯兄比較有趣!」她趕緊更正。這也是真心話,只是強調一點罷了。
「有趣是什麼意思?」他平平地問。
「就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讓人不自禁想去挖寶啊。」她雙眸亮亮的,「曲唯兄是一座寶窟呢。」
「就因為想學武術?」
「是啊。」她點頭。「當然還有別的。」
「什麼?」
她嘻嘻一笑。「我若知道是什麼,還挖什麼寶?當然要挖出來才知道了。」
他的面容卻沒有緩和,反倒是緊繃了。「若挖出來的不是寶呢?」
「那也無妨。只要是曲唯兄的我都想知道。」
曲唯又沉默了。凝兒覺得今晚的曲唯真的有些異樣,問的問題都好似話中有話。
想著想著,肚皮咕咕叫了起來,凝兒哀歎了一口氣。
「餓了吧?喏,吃了這個。」拿出一塊比丹丸大、卻比圓餅小的扁圓物事。
她接過來聞了聞,有藥草香,沒有遲疑就咬了一口。
「好吃!酸酸甜甜的。這是什麼?」
「苻糧,多種藥草與糙谷作成,如果旅途中困在冰漠可食,一枚可以支持一天一夜,無論天候冷熱。」
「真好!尤其還挺好吃的。」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這樣的好東西曲唯兄有多少?」
「因為往返天術決路遙,只剩這枚。」
「啥?」她差點噎著,看著手中只剩半塊的苻糧,趕緊塞回他手中。
「不早說!你自己怎麼不吃?」
他嘴邊有淺淺笑紋,執起他的小手,苻糧又放進他手心。「小凝最不經餓,不是嗎?」
她覺得有點丟臉。「可是……」
「你年紀小,當然你吃。」這個理由把她堵得很徹底。
「不管!你至少要吃一口,不然我不會心安啦。」她乾脆把東西遞到他嘴邊。
沒把握他會聽,但他居然合作了,還就著她的手張嘴咬了一小口。
不知怎地,這動作讓她心一跳,趕緊縮回手來,把最後一口丟進嘴裡,拍拍手完事。
剛才的擁抱躍上心頭,她趕緊揮去那個思緒。看看桌上的水,她作了個鬼臉。「又沒酒?」只好飲了一大口水,因為嘴突然變得很乾。
「該回去了。」她有些依依不捨,但真要再跟他擠一個房間,實在說不太過去。「明天還得想法子取糧呢。」
走到門口回頭看他,他仍坐在桌邊,黑衣黑目,讓人看不真切。
為什麼自己會很不想走?在家的時候也從不會黏著兩老的啊!自小都是自己一間房,向來沒怕過什麼雷啊鬼啊的,說是不愛孤獨也很勉強,說來說去就是愛黏他而已。
「明晚就斟些酒來吧。」
她有些拖延的腳步不禁一頓。他的意思……是她明晚可以再來吵他?
高興地笑了。「曲唯兄也會喝?」
「小凝喝就行。」他搖頭。
這人真無趣!但她笑得像剛尋到寶似的,走了。
燭火又滅了,他在黑暗中看著自己的雙手。
有那麼一刻,自己放縱了;或者,是自己有了一剎那的閃神,讓從來密不透風的自製出了一道缺口。
又或者,一向靜若死水的心,起了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