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菊籬起得很早,因為還沒開市,只得在府裡頭繞。
無處可去的她,最後還是回到了小憩時打盹的亭閣,因為這裡最不會有人打擾,唯一會沒事就來的,只有她和萬俟懿了。
坐在老位置上,孤枕難眠的東菊籬慢慢有了睏意。
她不懂,幾個月前萬俟懿莫名的不回房時,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為何短短數月間,一切風雲變色?
她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不去猜想昨晚萬俟懿抱了淺荷沒有,明明以前總是不在意的,明明應該思考的是如何奪回他的愛,偏偏腦子好亂,而且越想越亂,理不出清晰的思緒,快被心底雜亂無章的混亂逼瘋了……
「小菊?」
煩心到閉上眼睛的東菊籬聽見思念了整晚的嗓音,忙不迭的張開眼,「懿哥……」興高采烈的呼喚到了嘴邊,在看清楚跟在他身後的淺荷時,銷聲匿跡。
她……怎麼也在?
這裡不是只有他們兩個會來的地方嗎?
「小菊?」發現妻子的失神,萬俟懿又喚了聲。
東菊籬震驚的回過神來,喉頭卻像被魚刺鯁住,再也出不了聲。
有股無解的鬱悶從昨天挖空的窟窿中緩緩的流洩出來,啃食她的理智,只能不解的凝視他們。
「夫君,菊姊似乎不喜看見我在這兒,我先行告退。」盈盈福身,淺荷輕撫著萬俟懿的手臂,得到他的眼神首肯後才離去。
東菊籬愣愣的望著他們舉止間透露出的親密,以及淺荷對萬俟懿的稱謂。
怎麼才過一晚,她便有種自己插不進他們之間的挫敗感?
是她對萬俟懿的稱呼一直都太孩子氣了嗎?還是淺荷給了他,她沒能給,也給不了的?
為何要教她看見這一幕?
「小菊,怎麼在發呆呢?」萬俟懿靠上前,打趣的問。
一股非常陌生的香味隨著他的靠近,撲鼻而來,那不是他的,也不是自己有的,該是淺荷的味道了……
「小菊?」眼看妻子沒有反應,他在她的身畔落坐,口吻帶著關心,厚掌輕輕的按上她的背部。
眼帶迷惘,東菊籬無法分辨此刻的心情,只知道有股酸楚無端的冒了出來。
「夫……懿哥,日安。」她試了幾次,原本最該輕易脫口而出的稱謂卻卡在喉頭,不上不下,也吐不出來。
忽然,她羨慕起淺荷,不過一晚的時間,就能從「公子」改口成「夫君」的泰然,而她即使擁有六年的時間,卻還是辦不到。
萬俟懿深幽的眸子在小巧的臉蛋上晃了一圈,觸及明眸之下的暗影,眼神略略沉下,「小菊昨晚沒睡好?」
東菊籬徐徐的抬起頭,對上他。
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妻子的臉上看見寂寞和傷心,下一刻,卻聽到她開口。
「怎麼會?懿哥知道的,我再吵也睡得著。」
帶繭的指腹輕輕撫過她眼下的陰影,萬俟懿微微揚起嘴角,「是啊!我的小菊總是不用人擔心。」
是啊!她不「需要」他的操心。
望著丈夫,她不懂,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或者身為正妻,她也該為了家族有喜事而笑?
眼眶有些酸刺,東菊籬硬扯出漂亮的笑容,「小菊答應過懿哥,絕不會讓你操心。」
怎麼說?她要如何告訴他,其實自己徹夜無眠?沒有他在身邊,床是那麼大、那麼空,真的好冷啊!
彎彎的眼從那細緻的柳眉滑下精巧的粉顎,徹底掃過她的面容一圈,他的笑容收斂了些,「甚好。」然後拍拍她的背,站起身。
身畔的溫度一旦離開,她頓時感覺風寒,忍不住縮了縮肩頭。
「到前廳去用膳吧!」萬俟懿撂下這句話,率先離開。
不遠處,有個楚楚佳人非常識大體的候著他。
東菊籬睇望著偉岸從容的背影,忽然想起……以前他會回眸留意她。
年節的最後一日,家族閉門開會,為了遠在少陰,許久沒消息的長子萬俟非。
萬俟家雖然一家上下都向利益看齊,但是對於家族非常忠心,所以不像其他諸侯,把送進皇城的質子當作死了,不聞不問。
決定刺殺福喜時,萬俟懿為了不留痕跡、不留把柄和威脅,便同時計劃要把兄長從皇城接回來,以免將來東窗事發,兄長會成為人質。然而,殺一個福喜容易,沒想到救一個萬俟非竟是如此困難。
萬俟懿當然明白七大家必須有質子定居皇城這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把萬俟非帶回來,等於有反叛之心。不過他倒是游刃有餘,心裡早有對策,也已經安排好替身,所以現在他們只剩將萬俟非偷渡出來這件事。
廳內瀰漫著肅穆的氣氛,家族內的長輩,以及萬俟懿和東菊籬這對主公主母,排排座,更加突顯了事態的嚴重性。
萬俟懿坐在太師椅上,一隻手撐著腦袋,眼眸一轉,隨即露出笑容。「今天明明才初四,怎麼各個愁容滿面呢?」
東菊籬為丈夫剝了盤瓜子肉,適時遞上,然後嗓音嬌軟的說:「小菊明白各位長輩是在擔心大哥,不過事情發生至今,主上完全不懷疑我萬俟家,大哥的安危短時間內無慮。」
因為她的話,族內長輩的表情稍微放鬆,不過還是有所忌諱。
「依照懿的計劃,非在過年前就該回家了。」萬俟非的父親忍不住開口。
結果,現在反而弄到沒個消息。
「徐離已經去接大哥,難道二伯不放心?」萬俟懿有一搭、沒一搭的吃著瓜子肉,招招手,要妻子坐到自己觸手可及的位置,待手環上她的腰,心裡便踏實了些。
也許沒有人知道,但是有東菊籬在身邊,他總是能更確定做大事的野心。
然而這幾天她看起來不怎麼有精神,連帶的影響他無法專注於眼前的事情。
二伯頓了頓,遲疑的開口,「炎陽幫頭子的能力,我怎麼可能不放心?實在是拖久了,難免擔心啊!」
炎陽幫是萬俟家在少陰的接濟,也是一直以來有密切往來的勢力。
是說,這次確實是拖久了。
「我答應二伯,會讓雷一同去幫忙。」萬俟懿的手稍微收緊。
東菊籬淺淺一笑,隨即拿起剩下的瓜子肉,親自餵食。
得到妻子的重視,萬俟懿繼續說下去,「雷三天前已經上路了。」
「那就好,就好……」聽到傭兵隊的首領江雷親自上陣,所有的長輩都鬆了一口氣。
萬俟懿朝東菊籬揚揚眉頭,兩人交換著只有彼此才懂的心思。
從眼神,她知道他現在很得意。
他只透露給自己的驕傲讓她同樣感到驕傲,園為這小小的舉動代表了她在他心中還有一定的地位。
除了除日那晚,之後的幾天,他並沒有忘了她,可是為了讓家族中的長輩滿意,他也沒能忽略淺荷,所以總是一晚在她的房裡,隔一晚就到淺荷的房裡,兩邊輪流跑,全然沒有厚此薄鍍彼。
萬俟懿的舉動無疑是宣示了她在家中的地位不變,也杜絕七街八十鋪對萬俟家小小變動存有的疑慮,尤其是傾靠東家的鋪子。
東菊籬一方面懂得萬俟懿的用心,一方面又無法不因此而開心,不過她不笨,明白接下來得更努力才行。既然丈夫不願留種,她只得求在其他方面更精進,更追得上他的步伐,讓他不能沒有她。
「話又說回來,戰氏來了消息,向我們討糧。」萬俟懿的大伯開了個話鋒。
說起戰氏和萬俟氏兩家,一直都保有良好的關係,比利益再多一點的關係,且當年萬俟家投靠崑崙,靠的就是戰氏引薦。
「戰氏與長孫氏又要打了?」萬俟懿的五叔皺眉。
七大家中的戰氏和長孫氏,因為領土的邊界未明,會獵用兵已有好些年,幾次經由鸞皇居中協調不成,現在鸞皇也不管了,睜只眼,閉只眼,任由他們吵去。
「不過是座山,而且還是座無法開闢的荒山,他們非得吵成這樣,也不怕難看,給世人笑話?」見不到益處,便嗤之以鼻,是為商人。
「二伯不瞭解,荒山確實有讓他們趨之若騖的玩意兒。」
「懿指的是?」二伯問。
「莫不是山裡有寶藏吧?」三伯驚喜。
「或者珍奇藥材?」五叔也說出猜測,露出和其他人一樣的貪婪表情。
東菊籬抿了抿唇,笑著替丈夫揭曉答案,「是妖靈大軍。」
匡啷!
幾個叔伯手中的杯子掉落地上,碎成片,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妖……妖靈大軍?!」手裡把玩的珍貴暖玉,如今摔壞在地,但是三伯一點也不心疼,震驚的重複。
「沒錯,」東菊籬頷首,邊又剝了些瓜子肉,自己吃,也給萬俟懿吃。「傳聞二十年前崑崙死時,其崑崙血脈一族為了陪葬,而在棺木經過的途中屠殺百姓,並下咒使其成為崑崙地下的一支軍隊,等待將來崑崙復活之日,成為與鸞皇再度逐鹿大陸的最佳利器,正是妖靈大軍。」
「但那不過是個傳說。」大伯冷靜下來,不以為然。
「這代表了一件事,戰氏或長孫氏其中一家,必有崑崙血脈。」萬俟懿極為肯定的說。
「懿的意思是……真有妖靈大軍?」五叔倒是聽出了端倪。
「否則一座山頭又有何好爭的?」萬俟懿淡淡的扔出問題。
如果這座山夠美,夠有兵家掙據的條件,他不會懷疑。
「那真是一筆大生意了。」三伯開心的拍手,「我建議咱們誰也別投資,直接入荒山接收妖靈大軍,此後萬俟家將更加壯大,天也不怕,地也不怕。」
畢竟連崑崙死了這麼久,鸞皇還是對和崑崙有關的人事物多有忌憚,甚至殘忍的誅殺崑崙血脈,只為求江山穩固,如今誰擁有崑崙的妖靈大軍,絕對會給鸞皇帶來極大的威脅。
「問題是,妖靈大軍只有崑崙血脈能喚醒。」大伯提出實際的問題。
「誰說咱們需要喚醒妖靈大軍的?」萬俟懿眼眸一挑,嘴角微揚。
東菊籬會意,立刻送上茶水。
「難道我們要買下那座山頭?」二伯問。
「當然也不需要。」萬俟懿話說一半便頓住。
東菊籬笑容可掬的接下去,「主公的意思是,我們只要比任何人都還要早掌握妖靈大軍的地點,並把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來,且不說主上一定會有所行動,不希望事情被主上知道的戰氏與長孫氏一定會花錢要求我們守口如瓶。」
「而我們就能從他們身上海撈一筆。」三伯喜形於色,大聲嚷道:「懿真是太聰明了。」
這麼一來,還有猶豫的大伯也沒顧忌了,「咱們有懿,是萬俟家的福氣啊!」
有利益就鑽,見縫插針,計計都是妙!
「那還不快去辦?讓傭兵隊去探探妖靈大軍和崑崙被埋在哪裡。」五叔急得都從椅子上跳下來。
「這件事,我昨天已經讓淺荷去辦了。」萬俟懿淡淡的說。
東菊籬忙碌的舉動驟然停下,雙眼沒有焦距。
她以為萬俟懿不會讓淺荷沾上萬俟家的事業……至少不會那麼快!原來這次的閉門商議,他不是刻意排開才剛嫁進門的淺荷,而是讓她去負責如此重要的事才缺席。
這代表什麼?
在她想著該如何贏回丈夫的心時,淺荷卻開始在萬俟家扎根,建立自己的勢力和功勞嗎?
幾位叔伯互看了幾眼,最後由大伯站出來說話,「難怪這幾天白天都沒見到她。」
東菊籬能感覺得到他們投射出來的顧忌目光,因為她確實也慌了。
「既然淺荷已經去辦,那麼戰氏討糧的事怎麼辦?」五叔機靈的轉移話題。
「咱們做生意的,總是要多方投資,戰氏一直是萬俟家主力投資的對象之一,而今他們來討糧,自然是給。」注意到東菊籬有些怪異,萬俟懿溫暖的掌心在她的背部來回輕撫,安慰著她,同時詢問,「小菊也這麼認為,是吧?」
浸淫在慌亂中,她沒聽見,自然忘了反應。
萬俟懿微攏眉頭。
小菊從不失常,是什麼事讓她心不在焉到這種程度?
大伯在其他人的眼神暗示下,二度跳出來,替他們喜愛的媳婦解圍,「那麼運糧的人選呢?又要運多少?」
萬俟家人都知道萬俟懿是為了東菊籬的能力才娶她,也明白他口中的愛,是指愛她的能力和手腕,是出於利益去愛,難免不懂女人家的心思。為了不失去東菊籬,以及與她有關係的勢力,他們可得小心應對。
這時,正廳的大門開啟,淺荷由門外踏了進來。
「淺荷斗膽建議起用東家。」
東家,指的正是東菊籬的娘家,表示她建議讓東廷蔚去運糧。
幾個伯叔你看我、我看你,紛紛閉緊嘴巴。
東菊籬一直對淺荷很好,言談舉止間也對她多是讚聲,從沒表現出不滿,但是東菊籬此刻的反應非常微妙,淺荷又正好插進來如此建議,他們也不確定該不該幫腔說話了。
深沉的目光在東菊籬身上停留片刻,萬俟懿轉向淺荷時,又露出溫雅的笑容,「此話怎講?」
淺荷先朝他們兩人福身,然後看著東菊籬,「東掌櫃為人認真負責,在菊姊嫁進萬俟家以前,又是萬俟家與戰氏往來的重要橋樑,派東掌櫃去,絕對會讓戰氏安心,也比較好談攏軍糧的數目,省得他們將來獅子大開口,使我萬俟家虧本。」
原本不知道該不該說話的叔伯聽聞,點點頭,出聲表示贊成。
「小菊,你說呢?」萬俟懿卻把做主的權利交給東菊籬。
她還能說什麼?
淺荷的話句句切中為商的利益要害,她根本無法為自己年邁的父親抵擋這次的危險工作。
嬌貴的人兒抬起眼眸,看向他,瞬間顯得毫無防備,脆弱又教人心疼。
萬俟懿失了笑,心口揪緊,幾乎想把她擁進懷中呵護、疼惜,然而現在是在家族幾位長輩的面前,即使他放縱她做些親密的舉動,仍然有底限,就像擁抱和安慰這類的行為,他不喜歡在眾人面前表現,也怕讓人說他偏頗東菊籬。
是以他壓抑下憂心,正要再度詢問,沒想到東菊籬先開口了。
「淺荷妹子的建議非常周到,小菊可以立刻回去告訴父親。」
不消片刻,她笑靨如花。
萬俟懿揣測不出她表情轉變的原因,隨即又想到或許是該讓她回娘家去走走,散散心,以免被這些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逼得神經緊繃。
「那麼就交給你了。」
「是。」東菊籬起身,朝他斂禮,接著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這一刻,她只知道,如果再不努力,就會被別人伺機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