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沈肩墜肘立在石洞口,洞外寒天清曉,寶藍的天底流溢出幾縷染了稀光的清碧,層層疊疊的遠山發出奇異的亮墨色澤,亮墨下接連的是一大片草海。
日出前夕,高原的風在張揚了一夜後忽而溫柔,沙沙捲過,把幽暗從起伏不歇的草海上拂去,遺下點點暗金。
洞外多變的色調成了他的背景。
他逆光的身影黑沉沉,及腰的髮絲隨風輕散,未繫緊衣帶的長袍也被連番吹起,袍底與袖擺不住地鼓揚、翻飛。
他是天地間一抹玄色,孤冷的輪廓卻鑲著淡邈的光,那沉凝的姿態透著難以親近的氣味,特別是在這天際將明未明的時分,顯得格外幽柔冷僻。
石洞裡似有若無地盪開一聲輕息。
他似是被震動了,頎長身影略側,步伐幾掠,眨眼間,已回到側臥在洞內石床上的女人身邊。
石床挺寬敞,上頭鋪墊著厚厚一層毛皮,女人裹在一張由幾塊羊毛毯子拼縫起來的大毯中,不知何時也已醒覺。
她的長髮與男人一般披散著,烘托出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蛋,洞中的火盆子將熄,餘光只夠映出她朦朧的神情,有些看不真切,但那對鳳眸卻分外明亮,輕閃輕爍,宛如投落在星宿海上的星光。
對望許久。
他們似乎經常如此,四目交接,然後就靜靜陷入對方眸底,也弄不清彼此凝視著、不發一語有什麼好,但就是忍不住會這麼做。
「外頭……很美嗎?」她嘴角輕翹,鼻間嗅到他由洞外帶進來的、混著草青與風霜的爽冽氣味。
「美。」在床邊落坐,他略頷首。「很美。」
她微微又笑。
「你的眼也是。」男人的低嗓再起。
「也是什麼?」
「也很美……」那冉冉似吟的音浪透出如絲的情慾,頓了頓。「我喜愛它們看我時的模樣,很美、很好看。」像是最終她依舊著了他的迷魂大法,眸底深處只獨留著他。
小臉浮開暖熱,她掀嚅唇瓣,卻是無語,試過幾次才尋到聲音,猶似輕歎。「你的眼,比我的好看啊……」
他有一雙獨特的琉璃眼,瞳中有瞳,暗泛奇詭,攏納著所有不可思議的銀藍輝韻,教人一不留神跌進那兩團漩渦裡,載浮載沉竟也甘之如飴,一輩子怕是再難清醒。白霜月幽幽思索,眸子仍瞬也未瞬地與他交纏一氣。
男人峻冷的神態龜裂出一道無形的細縫,似笑非笑的,而所有不可親的氣味在轉回她身旁的那一刻,便渺渺消散,他眼底的幽柔仍在,隱晦的慾念驀然間濃郁起來。
「冷嗎?」薄唇淡吐間,他已緩緩脫下袍子,目光卻不如語調所表現的那般從容。
「嗯……」白霜月輕咬唇瓣,點點頭。
她不該覺得冷,夏末秋初的西塞高原上雖已嗅出薄寒,破曉前又沁冷幾分,可對她這個慣於在高原上來去的姑娘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更何況,她還裹著一張厚實的羊毛大毯。之所以冷,是因為男人適才起身離開了,失卻他的體熱和那頭長髮的纏覆,她的身子有種古怪的虛迷。
腮畔在幽暗中漫染雙花,她微微掀起毯子一角,無語邀請著。
男人勾唇笑了笑,精勁身軀已鑽進毯子裡,雙臂一探,重新將她拉進懷中。
「還冷嗎?」他低低又問,健壯的雙腿與她交纏,不由自主地收攏臂膀,抱緊她柔軟的身子。
「嗯……還有一點點冷……」溫燙小臉埋在他的胸口。
他兩乳間的膻中穴上有著一顆代表家族身份的血痣,她柔頰蹭了蹭,噘起唇摩挲他胸央,抱住她的雙臂又是一箍,都快把她揉進身體裡了。
嘴角微抿,她的柔荑慢吞吞地從他胸前滑到腰側,感覺他怕癢似地顫了顫,頑皮的指尖竟還想繼續撩弄他,哪知下一瞬,人卻被他翻身壓在底下了。
他的眼底銀輝與湛藍錯雜,像兩簇美麗且耐人尋味的幽火,極近地鎖住她。
「我不是故意搔你癢的……」她氣息不穩地道。
男人顯然不信,挑挑俊眉輕哼了聲,俯首襲擊她如花的唇瓣。
她張嘴含住他的唇舌,與他相濡以沫,羊毛毯下的赤裸身子緊緊攀住他。
他佈滿粗繭的雙掌在她柔潤的裸膚上游移,膜拜著那全然異於男子的美好曲線,引來她的陣陣抽氣和輕喘。
火盆裡的余苗盡滅,石洞中暖意又減,她的額卻滲出暖暖細汗,發燙的臉容猶如醉酒。
「還冷嗎?」男人薄唇抵著她的,灼人的氣息亦盡數吐進她的嘴裡。
「冷……」她幽幽一笑,說著反話,心被火圈圍了,身子也燒騰起來,在陰暗中分辨他的五官輪廓。驀然間,她勾下他的頸,主動吻住他,修長的玉腿大膽地環上他的腰。
他的眼好深,牢牢勾鎖她的魂魄,當他進入她身體裡的那一刻,兩人同時發出低喘。
然後,在許久之後,當所有的聲息都靜默下來,徒留他與她的心音,那鼓動仍相互交纏著、激響著,慰藉著彼此,像高原上的姑娘與情哥哥對唱的那首歌,悠揚動人……
夏秋之交,西塞南端的草海野原在日漸張狂的高原大風吹襲下,已褪去初夏時鮮嫩的翠綠,略染金黃。
天空依舊碧藍,雲朵團團如雪,一抹抹的、從遠山外迤邐過來。
薄薄秋氣中,兩匹高駿大馬並駕齊驅,縱蹄在溫柔起伏的原野上奔馳。
不遠處出現一群陣容龐大的豐毛羊,七、八名高原族人散在羊群裡。高原族人的衣袍常是毫不起眼的灰藍布料,但腰帶、頭巾的顏色與姑娘家身上的小飾物卻極其鮮艷之能事,夾雜在米黃毛海的羊群裡,格外的顯目。
羊群外圍,尚有幾名男女騎在馬背上,手持著趕羊用的細長竿子。再過去則是黑壓壓一片,那是牧人們的犛牛群。趁著小草盡數枯萎前,趕緊讓大小牲畜再痛快吃個飽。
聽到雜沓的馬蹄聲,三頭離得近些的牧犬已機警地發出吠叫。
「迂——」黑馬背上的白衣姑娘噘嘴輕吁,陡地扯住馬韁,胯下的大馬立時頓下速度,四隻鐵蹄在原處來回踱著。
牧人們被引來注意,紛紛揚首張望,好些個已認出來人,樸實的黝臉紛紛露笑,不禁朗聲招呼——
「瞧,是大姑娘哪!」
「是啊!眼看夏天快過完嘍,大姑娘肯定從北到南,又把整個西塞跑了個遍!」
「大姑娘,又來『半年一巡』啊?今兒個天氣挺好,上咱兒的帳篷子裡坐坐吧!咱兒那婆子煮的酥油茶是草海這兒的一絕,您非得多嘗嘗不可!」
白霜月把飛發勾至耳後,順手拂掉黏在白衣上的幾片草屑,頷首笑道:「老瓦倫的帳篷子自然得去拜訪,我許久沒喝朵瑪嬤嬤的酥油茶了,饞得很哪!」
老瓦倫枯乾黝黑的臉龐笑出數不盡的深紋,抓抓稀疏的灰須,正要再笑提幾句時,目光卻和白霜月身後的男人不小心對上了,霎時間,像是草海的冬提早來臨,高原上的大小湖泊全結出冰霜,凍得他直打哆嗦,連笑也給僵住了。
不只老瓦倫有這等反應,其餘十來名牧民原都有說有笑的,可一瞄到佇馬在白霜月後頭的男子,大夥兒倒全默契十足地沉凝下來,樸實臉上顯得好生侷促。
男人一身潔淨的青灰寬袍,長髮用細牛筋綁作一束,卻仍有幾綹不聽話地掙脫束縛,在風中飄揚。
他跨坐在棗褐色的大馬上,就靜靜坐著,不發一語,清峻面容毫無表情,那對銀藍眼和老瓦倫短暫接觸後,隨即又淡淡落在別處。
他什麼也沒做,光杵在一旁,便有本事讓草海野原降下冬季的第一場雪。
眾人懼怕他,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誰教他「天梟」的名號響遍西塞、傳盡中原武林。
他原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大魔頭,傳聞,只要讓他的琉璃眼淡然掃過,見過他瞳底的異光,便要喪心失智,永世聽從於他。
然而,就在今年的初夏時候,草綠水清的高原上有了一場極其盛大的婚禮,是「白家寨」的大姑娘下嫁「天梟」。
那一日,幾乎所有高原上的牧民們全湧向了「白家寨」,攜家帶眷,騎著馬兒顛顛地趕去,連草海野原和南北山麓外的少數部族也去了不少朋友。
其實啊,若再仔細斟酌過,又似乎沒必要那麼怕他的。
這男人確實好難親近,不笑不怒、寡言古怪,但早早有「流言」從「白家寨」裡傳出,傳得高原上人盡皆知,大夥兒都悄悄說著,說這位孤僻的「天梟大爺」著實黏人得很,成天跟在大姑娘身邊團團轉,大姑娘叫往東,他絕不向西,大姑娘喊他過來,他定是乖乖遵從。
倘若大姑娘教他給惹惱了,冷著俏臉不睬他,他也只懂得沉著峻臉、抿緊兩片薄唇,依舊跟在姑娘身後跑,啥兒傳聞中的厲害手段也沒見他顯擺出來過。
所以啊所以,究竟誰強過誰?
他那對詭眼要真能迷人心魂,怎不把心愛的姑娘迷個七葷八素了事,也省得吃癟啊!
這一方,白霜月瞭然地勾了勾唇,溫柔地撫著馬鬃,嗓音持平道:「這時節的草海野原肯定忙得不可開交,大夥兒辛苦了。這回,我特地帶了一名壯丁過來幫忙……」
說著,她眸光瞥向右後方馬背上的男子,後者剛收回視線投注在她身上,兩兩相望,她謐謐一笑,他深瞳細瞇,似乎對她的說詞有幾分不贊同。
白霜月也不懼他,重新望向老瓦倫他們,接著道:「他身強體壯,耐得了苦寒、擔得起重物、腳力尤佳,而且吃得不多、喝得也不多,倘若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大夥兒別客氣,儘管開口,什麼事他都肯做的。」
怎麼?當他是頭犛牛嗎?傅長霄暗自挑眉,靜瞅著她紅潤的側顏,冷淡的神態變得似笑非笑,那模樣教一干牧民們狀若畏冷地又縮了縮脖頸。
最後,還是老瓦倫的膽子大過旁人,深吸口氣,他紫唇一咧,道:「不客氣、不客氣,要是有啥兒難事得勞『天梟大爺』出手,肯定會同大姑娘相借,不會客氣的!」
相借?
他不僅是頭刻苦耐勞的畜牲,還有主人哪?
傅長霄雙目半垂,狀似沉吟,週遭的一切全然事不關己一般。
他半句話也懶得多說,僅是踢了踢馬腹,要底下的棗褐大馬踱到她身旁。
白霜月見他接近,以為他欲說些什麼,正等待著,豈料他是心動馬上行動,已橫過一臂勾住她後頸,把她那張愕然的麥色小臉勾到他面前。
同時,他傾身過來,在眾目睽睽下,嘴對準嘴兒、好結實地吻住她。
那記吻烙得好重,刻意張揚著,吮得她的唇熱燙泛紅,都快疼起來了,明擺著是在報復人。
是啊,她是惹他。
他這人有恩未必償、有仇鐵定報,教人惹惱了,若不好好回敬對方,哪裡肯善罷干休?
想當初,他亦是為報父仇,兩人才牽連在一塊兒,從此糾葛越結越深,待察覺,為時已晚,也不知心版上怎糊里糊塗有了他?
野原上架起一坨坨半圓形的帳篷,此時,白霜月立在某個灰篷子外、一隻及人腰高的細長筒前,雙手握著木棍子,使勁兒地往筒內攪拌、捶打著。
長筒裡適才已倒入煮過的濃茶,加了一大塊從羊乳裡提煉出來的酥油,還灑下些許鹽巴。她努力打著,幫忙朵瑪嬤嬤打出香甜可口的酥油茶。
筒中白煙裊裊,濃香已然散出,她攪打的動作未停,鳳眸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覷向不遠處那抹默默勞動的男性身影。
每年春臨與夏末秋初的時分,按例半年一回,「白家寨」的大當家都得把位在西塞高原上的八處礦區,由北至南巡視一次。
八條礦脈所產之物極豐,北為鐵、銅礦脈;西北地方是寶石、血玉與羊脂玉為主;高原南端的幾處湍流則產金沙,另外也見銀、石膏、芒硝等物。
這幾處產業原屬「滄海傅家」所有,但約莫在二十年前,堪稱富可敵國的「滄海傅家」遭逢劇變,主爺傅敬東死於非命,位在滄海之地的「傅家堡」遭惡徒縱火,一夕間家園盡毀,傅家人從此銷聲匿跡。
後來,「天梟」的惡名在江湖上流傳開來,他擄劫她、拘禁她,故意尋「白家寨」晦氣,把她視作仇人之女,百般刁難、幾番折磨,她原是不解他的惡意究竟從何而來,直至發現他真正身份,一切才瞭然於心。
與他之間的緣分,來得甚是奇怪啊!
她總以為自個兒這輩子與「成婚」二字無緣,她沒想過嫁誰,連阿爹老早為她訂下的娃娃親,也教她任性給退了婚。
白、傅兩家之間的恩怨,起於她父親白起雄遭人瞞騙、利用,間接使得拜把兄長傅敬東命喪中原,後又遭有心人士跟蹤,不小心洩漏「滄海傅家」的所在,這才引來一場漫天大火,把「傅家堡」燒得片瓦不留。
白起雄後來領著底下一批好手,在西塞建寨,主要就是想替「滄海傅家」守住西塞高原上的豐富礦脈,而這二十年來,「白家寨」與高原上的牧民們早已結下緊密的關係。
白霜月時常想著,就一輩子在西塞高原上瀟灑來去、自由自在,那亦是難得的快活。
哪裡料得,老天似乎自有安排,她不僅成婚了,還連嫁傅長霄兩回。
去年秋末,兩人尚鬧著脾氣,她孤身入中原尋他,當時他擬要在江湖上掀起一場可怕的斗事,她為他憂心忡忡、費神思量,後來不僅阻撓不成,還教他逮個正著,也不知著了什麼道,腦子裡一堆疑問未解,她竟糊里糊塗被拐了去,和他拜了堂、成了親。
然後今年夏初,他與她回到西塞,在其他幾位當家和寨民們的力勸之下,她成為「白家寨」的大當家,在高原上與他又辦了一次婚事。
她想把那八處礦脈還他,那本是傅家之物,阿爹當初僅是代管,如今正主兒出現了,該他的,她白家不會強佔。
他知道後,只笑了笑,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話——
「那是聘禮。」
唉,害得她為他那句話,傻愣了好半晌,臉在他的注視下漸漸染開嫣色,胸口無端端又挨了一記扯。
這一回的「半年一巡」到了,他不允她獨自行動,伴著她由北往南紮實地走過一遭,夜晚便睡在簡陋的帳篷裡,而兩人昨夜所停宿的那處天然石洞,是好幾年前她無意間發現的,已經過佈置整理,也陸續添上不少用品。
幾回往來高原南麓的草海野原,巡視南端礦區時,白霜月大都會選擇在石洞那兒落腳歇息個一、兩夜。
腦海中陡地晃過昨夜與破曉前在石洞中的種種,她霜頰紛霞,身子竟熱呼起來,知道自個兒真被他帶壞了。
她心底困著一頭獸,他來了,把那頭困獸喚醒,並不斷地餵養著,用男性矯健的身軀、粗獷且溫柔的撩撫,用他的氣息和如火的眼神,不斷、不斷地餵養……
如今,她變得貪婪了,儘管得到許多,仍是不饜足。
她常有種迷濛錯落的感覺,彷彿初相見時,她便已跌進那雙琉璃海,她以為自個兒逃脫了,其實是攪進那奇詭的漩渦中,作著一個又一個的夢,且從未醒覺。
他是她心中的魔。
怎麼陷進去?怎會陷進去?她自心難問,就只曉得自個兒陷進去了,然後便義無反顧、毫不在乎了。
「大姑娘,慢些、輕些,酥油茶濺出來嘍!」
「啊?」深凝的眸子終於回過神,白霜月忙低頭看,長筒裡白稠的酥油茶果真被她手裡的長棍子攪溢出了一小灘。
一旁,朵瑪嬤嬤忙往火堆裡加干牛糞,邊歪著褐臉瞅她,細長眼笑咪咪的。
「對不起,我使太多勁兒了。」她紅著臉道歉。
朵瑪嬤嬤不在意地揮揮手,眼睛卻循著她適才專注的方向望去,慢吞吞道:「大姑娘嫁人了,那是天大的喜事,這位『天梟大爺』人挺好,會騎馬、會趕牛、趕羊兒、會挑水生火、還幫老朵瑪撿來兩大簍子的牛糞,大姑娘嫁了好兒郎,大夥兒多開心哪!」
白霜月抿唇一笑,忙正了正神色,心想,那男人要是知曉自個兒成了旁人口中的「好兒郎」,表情肯定精彩。
他當慣「大魔頭」了,冷臉、冷眼、冷心,誰也不愛搭理。
適才他當眾在她朱唇上烙下一記後,尚不及讓她從那爽冽的男性氣息中召回心志,他已策馬走開,彷彿眾目睽睽之下與她親熱,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沒啥兒好大驚小怪的,教她傻愣在馬背上許久,好糗。
他離開了好一會兒,不知晃到哪兒去,復又策馬返回。
回到牧民聚集地,見她在老瓦倫的帳篷外幫忙朵瑪煮茶、準備晚上的食物,他深瞳瞇了瞇,一句話也沒說,竟逕自策馬過去幫牧民們把小羊和牛只分別趕迴圈圍的大柵裡,後來又主動替朵瑪嬤嬤和幾位老牧民拾來幾簍干牛糞,並到另一端的小湖來回提了好幾趟水。
牧民們見他出手,心裡也是惴惴不安,雖說他是主動相幫,沒教人拿刀硬逼,但那張黝黑俊臉就如同大雪山上的萬年雪,說不融就不融,瞧不出個端倪,大夥兒見他抿著唇默默勞動,原要哼出鼻腔的曲調也乖乖收斂了。
此時,天際是一片深淺多變的霞紅,草海的黃昏美如畫。
傅長霄取來清水餵過他們騎來的兩匹大馬,自個兒則洗了把臉,然後邊用寬袖拭去臉上的水滴,邊信步走到聚集地的另一頭,那兒風大了些,但視野極寬,可瞧見懸在遠處山巒上的那輪金紅。
風多情地鼓揚他的衫袍,他修長的身形在夕照下化作一抹剪影。
他的背影真的相當好看啊!
忽然,那抹好看的背影把頭往左下方輕垂幾分,略頓,像是不意間發覺到什麼奇異的事物般。
他似乎有些疑惑,掙扎了會兒,最後仍是蹲下身來,頭依舊維持不變的角度。
他在看什麼呢?
那小小岩石堆裡有什麼奇異的東西?
背後,輕巧步伐踩過草地,傳出細微聲響,他淡淡側首,瞥見有人正朝他走來。
他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姑娘來到自個兒面前。
白霜月也學他蹲下,把捧在手心裡的寬口大碗抵近他,嘴角輕翹。「朵瑪嬤嬤教我煮的酥油茶,我打酥油打得好賣力,你要嘗嘗嗎?」
男人深深看著她,不答話亦沒伸手接下大碗,他眸光未移,上身往前微傾,兩片薄唇慢條斯理地就碗,擺明要她喂飲。
白霜月心底靜歎,胸臆間有股暖暖的東西流過。他們雖已成親,但許多事仍在慢慢體會中。
相識以來,生活中充斥著太多的刀光劍影、打打殺殺,直至做成了夫妻,彼此才有心神去領會尋常男女間的愛戀情懷。
他與她皆非熱情之人,同般孤傲的靈魂、淡然的性情,卻能激迸出難以逆料的狂火,惹得她時常為他在有意無意間做出的親匿小動作而心悸難平。
她徐緩傾喂,他徐緩飲著,把一碗打好的酥油茶喝個底朝天。
「好喝嗎?」拿下碗,他的上唇長著一小排白鬍子,她不禁笑了,想也未想便舉手為他拭去。
有力的五指忽而扣住她欲要撤回的小手,目光微垂,他湊唇含住她的指尖,把沾在上頭的乳沫盡數舔淨。
「好喝。」他瞄她的眼神曖昧又露骨。
白霜月氣息略緊,頰香映霞紅,她沒想抽手,就由他霸佔著,把顫動的心隱在沉靜的表相下,驀地問:「那麼,你要摘花送給心儀的姑娘嗎?」
她知道那雙琉璃眼適才直盯著什麼可人的小玩意兒了。
——是一簇奮力冒出岩石堆的紫黃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