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止不住蔓延四肢的深刻恐懼,那些最黑暗深沉的回憶猛烈地攻擊她,幾乎將她吞噬,輕顫不已的她只能縮在安東懷裡。
安東見狀,抱起她往臥室走去。她的行李在臥室,他想幫她拿干衣服讓她換上,因為他得帶她去看醫生,她的臉色太差了。
走進臥室,安東彎身放下她,從行李找出乾淨的衣服,哄著她,「你先換衣服,好不好?」
方安淇蜷縮在床上,搖頭拒絕,她沒辦法動……
「你這樣會感冒……還是我幫你換,好嗎?」
方安淇淚流不止,目光停在安東臉上,她沒有任何動作,沒搖頭也沒點頭。
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蹲下來,像在哄小孩般哄她。
「我幫你換衣服。」說完,他伸手拉起她的上衣,卻發現她顫抖得更厲害。「很冷嗎?」他皺眉,加快更衣動作。
方安淇身體僵硬,但沒拒絕他。
脫下她的上衣,安東接著解開內衣,他動作雖快,卻不粗魯,褪光上半身後,立刻將干衣服換上,然後是下半身。
他感覺到她的僵直,盡量面無表情的迅速替她褪去下半身裙子、底褲,再迅速幫她穿上乾衣服。
換好後,安東將她抱到床的另一邊,然後拉來被子裹住她,因為她依舊顫抖不停,他將濕的衣服拿進浴室,回到房間時,手上多了條毛巾,他拿起電話,要求換床單枕頭,並點了熱湯。
放下電話,他走到她身邊,把裹著被子的她撐起來,幫她擦拭頭髮,他發現她的顫抖沒那麼厲害了。
「等會兒有人會來換床單,你喝點熱湯,我帶你去看醫生。」他真的很擔心她,他很久沒為人擔心過了。
從沒想過在他的生命裡會再出現可以擔憂的對象,有個能牽掛的對象原來也是幸福的一種滋味。
方安淇又搖頭,張嘴努力了一下,終於發出聲。「我……沒事,不要看醫生……」
「你看起來很不舒服。」他憂慮不已。
她用力搖頭,強烈表明不願看醫生。
「你這樣,我真的很擔心。」安東摸摸她蒼白冰冷的臉,想不通她怎會突然不適。
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她勉強地笑說:「我沒事,只是……突然胃有點不舒服,我在浴室吐了,覺得自己很髒,所以沖水……」她咬住唇,停頓半響,「對不起,給你惹麻煩。」
「你沒有麻煩我。如果很不舒服,還是要看醫生比較好。」安東太擔憂她,沒多想她怎麼直接穿著衣服淋得渾身濕透。
「我好很多了,你不要擔心。」
房鈴乍響,安東起身後拉她的手一把,讓她也站起來。
「到餐廳喝點熱湯,可以走嗎?」
方安淇點點頭,溫順的跟他走出房間。
房務人員帶了乾淨的床單、枕被準備替換,湯已送到餐桌上。
安東舀了一碗熱湯坐在方安淇身邊,本想餵她,她搖搖頭,接過湯碗、湯勺,緩緩地喝。
熱湯暖了她冰涼的心,房務人員換好床單、枕被後離開,頂級大套房裡,回復寧靜。
方安淇為自己舀第二碗湯,她終於恢復氣力,問坐在她身邊的安東,「湯很好喝,你要不要也喝一碗?」
他搖搖頭,「你看起來比較好了。」見她的臉上終於添了紅潤,他這才鬆懈緊繃的神經。
「我已經好了。真對不起,讓你擔心。」
「你不用說對不起,我很高興終於有能讓我擔心的人。」
「安東,你真的喜歡我對不對?」她雙手捧碗盯著湯,神情掙扎。
「喜歡已經不足以形容我對你的感覺。」
「你告訴我那麼多事……」她聲音突地變得有些低,「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好。」
「你十三歲離開育幼院,從此人生不同。而我,我在十三歲那年,殺了人,不過所有人都認定那是意外。」
安東沉默了好久,方安淇說完後繼續喝湯,彷彿她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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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過誓,要過好每個日子,要快樂、要盡情歡笑、做喜歡的事、吃喜歡的東西,她早就認定了活在人世間的數十年是她碩果僅存的美好時光,因為她是死後要下地獄的人。
夜很深,天上的星光正燦爛,明亮的月卻已向西偏斜。
方安淇裹著被單,其實夏夜並不冷,她只是需要些許安全感,用薄薄的被單緊裹住身體,讓她感覺被保護著。
安東在書房睡,她喝完湯便向他道了晚安。
對於她的秘密,安東沒有評論,事實上,當她喝完湯,說晚安時,他只是輕聲回她一句晚安。
她獨自進房躺在超大的軟床上,輾轉難眠,翻來覆去兩個多小時後,她決定到露台透透氣,知道今天晚上別想睡了。
這樣也好,她可以看看台東的晨光。她計劃今天往北走,去看水上流、八仙洞、走三仙台的拱橋。
星星很漂亮,方安淇仰頭忖度……
「睡不著?」安東的聲音陡地傳來。
「你也睡不著?」
安東審視她,她神情發亮,已經看不出有絲毫不適的模樣。
「你都好了嗎?有沒有不舒服?」
「嗯,我現在好很多了。」安東走來她身邊,她的頭側枕著他的手臂。
他們依偎著,安東指向夜空橫互在銀河兩端的明亮星星說:「夏天深夜適合看星星,天空南方有壯觀銀河,你看那一條像薄雲的光帶,用望遠鏡看其實是密密麻麻的恆星,銀河的右邊是天蠍座,左邊是射手座,銀河順著天蠍座尾巴彎上來,延伸往射手座。」
說完,安東輕輕吐口氣,他還念外祖父教他認識星星的日子。
他還念過去,但那些已如水流逝的日子,永遠不會再回來。
方安淇觀看他說的星座,漫天璀璨繁星,好像有實現所有美夢的魔力。
「你認識好多星星……」
「我外公教我的。春夏秋冬,每個季節的星座不同,只要認得星星,就不會迷路,只要有方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是我外公以前常說的話。」
兩人沉默地觀望星星。
好陣子過去,安東開了口,「安淇,關於你的秘密……所有人認定那是意外,一定就是意外。你不需要背負歉疚過日子,我不相信你會心懷惡意傷害別人。」
方安淇目光挪至他臉上,安東也望向她,她想了想,對他揚起笑容。
她不想說自己確實是心懷惡意,那不是意外,人確確實實是她親手殺的。
那個秘密的重量該由她獨自承擔,安東是無辜的,他不該知道太多,關於那整件事,他永遠都只能是局外人……
「謝謝你……相信我是好人。」最後,她這麼說。
「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最好的人,安淇,你永遠是最好的!」
「我好喜歡你。」她幸福地笑著。
「我對你已經不只是好喜歡……」安東眼底噙著濃烈的情感。
「我知道。」她的音調舒緩,心漲得慢慢的依偎著他。
安東不問那場意外的前因後果,因為他懂得傷痛,懂得黑暗,她背負一條性命的包袱太沉重,他不想讓她再次面對那些可怕的回憶,所以他不問,並衷心希望她能走出來,快樂的活著。
他希望他的安淇永遠是個快樂的人,如同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
他愛那個豪氣說著「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我要很快樂、很快樂地過日子」的安淇,他由衷希望,她能一輩子活得很快樂、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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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日記本說:
我不小心把秘密說出去了。
今天下了一場大雨,我在小公園蕩鞦韆、淋雨。
昨天晚上我夢見自己死掉,我很害怕,我以為在雨底下哭,沒人會發現,房東的兒子陳劍文剛好經過公園。
他走向我,靠我越來越近,我覺得害怕,對他吼:「不要靠近我!」
「你在哭嗎?」他問,繼續向我走過來。
「不要再過來了,我殺過人,我會殺人!」
話出口,我呆住,陳劍文好像也呆住了。
「方安淇,我不會傷害你。」過了很久,他才說,然後陪我淋雨。
「我不會把你的秘密說出來,我能不能跟你做好朋友?」他這麼問我。
「我是壞人,我真的殺過人,你不要跟我做朋友。」
「方安淇,你是好人,死掉的才是壞人。 我知道他對你不好,他在樓梯拉你那次我看到了,那次你回家後……他是不是對你……很壞?他有打你嗎?」
雨聲突然好大,但敵不過我控制不了嚎啕大哭的聲音。
我發瘋,對著他吼道:「你看到為什麼不救我?我被他強暴了!你為什麼不救我——」
那天下午,陳劍文陪我淋了很久、很久的雨。
他答應我,絕對不把我的秘密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