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說,他起碼得休養一年半載才能痊癒,期間還要多進補、少勞動。
當下,水雲錦就暈了。他們哪裡是扛回一尊財神爺,根本是個賠錢貨!
水雲初也不理他,趕著他跟大夫去抓藥,她親自照顧臥床不起的男子。
男子一直在發燒,昏昏醒醒的,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呻吟,水雲初衣不解帶、親侍湯藥。
她的行為讓水家人百般不解。說是好心,可把人救回來,交給奴婢照顧就好了,有必要親自上陣嗎?
除非水雲初跟男子之間……但雲初是有婚約在身的,豈會跟一個陌生男子糾纏不清?水雲錦第一個跳出來,誓死捍衛姊姊的閨譽。
倒是水夫人,憋了五天,終於忍不住跑去偷問女兒。「雲初,你不會看上人家了吧?」
「娘,你說哪兒去了?」她邊喂男子喝藥,邊翻了個白眼。
「不然你對他那麼好幹麼?」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呀!」
「單純的好心?」
「當然。」她很用力地點頭,心裡卻想,枉費水家在織造一業昌盛了百餘年,怎麼就沒人發現這陌生男子身上的衣料不止華貴、還是江寧織造局專送上去的御用之物?
當日,她若非在男子身上摸了一把,也只把他當成一般的富家公子。
但發現他穿著王公親貴的衣物就不一樣了,瞧他的年紀、模樣,和即便昏迷仍隱隱透出的尊貴氣質,這分明是某家落難的小王爺或貝勒。
她不指望從他身上撈取小錢,但若能藉由他的管道,讓官府給水氏開扇小後門,允許織造坊多添幾十張織機,就可能給水家目前的窘境帶來一線生機,她自然是要把握的。
可惜這番心思卻無法說予眾人知道,一來,解釋了他們也不會懂,二來,她承認自己懶得與心思單純的家人們擺條理、說原由,太累人了。
「你真的沒喜歡他?」水夫人不死心,再問一句。
「沒有。」她頂多覺得他的臉很有意思,放鬆時潤潤的像饅頭,一皺起來就變成包子了。
不過,她覺得他包子臉的模樣比較可愛。
她背在身後的小手忍不住伸出去,在他臉上捏了一下,眼角瞥見他眉頭抽了抽,五官微皺……果然是包子。
水夫人沒發現她的小動作,只是反覆叮嚀她,未出閣的姑娘,名節最重要,莫壞了閨譽,將來後悔終生。
水雲初邊聽邊點頭,還不忘偷捏幾下男子的臉,看他由肉包變成小籠包、又變成肉包,開心得不得了,直到水夫人叨念完畢走出去。
水雲初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玩那張很有趣的臉。「喂,我知道你醒了,別裝昏,快說說,你姓啥名誰?何方人士?」
聞言,男子睜開了眼,炯炯雙瞳如星,白得雪亮、黑得深邃,隱約間,彷彿繁星閃爍。
水雲初的手微顫,指間居然失去了感覺。
她詫異地望著他,神思不覺被那雙黑瞳捕獲,癡癡地順著那眸彩深處走,好似一種說不出的魅惑。
呆呆地,她揚起了嘴角,為那份美麗而雀躍。
轉瞬間,漆黑眸底的星辰化成流星,劃過天際,一樣地美,卻淒艷得揪人心疼。
她情不自禁捂著胸口倒退一步,迷茫的理智方才回了神。
這個男子,稚嫩只是他的表像,年輕的軀體內包裹的是一縷傷痕纍纍的靈魂。
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竟有如此傷感又惑人的眼神……
她心裡生出一點危機,不自覺地,週身便起了一圈疏離氛圍。
「公子還沒回答小女子的問題呢,請教公子姓名?」
男子沒開口,只把眼神放得溫柔,彷彿傾倒了一缸的陳釀。
如果水雲初心裡沒有一點警戒,也許她會迷迷糊糊地醉入那陳年美酒似的眼神中,但她已經發現了男子的不凡,自然心有提防。
「別耍花招,本姑娘不吃你那套。你若不說明身份,本姑娘直接送你進衙門。」
她是貪心,但她更怕麻煩,男子讓她越來越看不透,她便有了甩包袱的想法。
男子垂眸,掩飾眼裡一閃而逝的失望。怪了,他騙人的技巧一直很好啊,怎麼這關鍵時刻突然失靈了呢?
「你不說算了,我喊人送你去宮府。」
「愛新覺……」男子開口了,卻只吐出幾個氣音。
同時,兩人一起瞪大了眼,黑瞳對鳳目,皆是驚訝與詫異。
他摸摸自己的喉嚨。怪了,怎麼發不出聲音?
但她卻看出了他的嘴形——愛新覺。
她肯定他沒有說完,但出口的三個字已教她心驚。她有五分把握,他要說的是「愛新覺羅」,再接下來才是他的名字。
老天爺!他姓愛新覺羅,他是皇族子弟!
不可能吧……她隨便在路邊撿個傷患都能撿到一個皇親?
但想一下他身上那件華貴的紅衣,事實也不是那麼突兀了。
本來只想佔一點便宜,結果卻捅到了馬蜂窩,她現在真的想甩包袱走人了。
「那個……公子……」怎麼把話題順下去呢?
他的一隻手還擱在喉嚨上,五官又皺得像一顆包子。
她不禁有些心軟。誰教她生平最愛吃包子,看到男子那張臉,她忍不住就先為他開脫了。
「我觀公子嘴形,似乎是在說『艾新』二字?可是草頭艾,新舊的新?」
他愣了,隨即眉眼舒開,淡淡的笑容爬上唇角,好似帶來一陣和風細雨。
她打了個顫,雞皮疙瘩都爬起來了。她弟弟已經帥到慘絕人寰,而這個男子卻可愛到天崩地裂。
沒天理啊!為何她身邊的男人個個出彩,就她像只小野雞?老天爺明擺著只重男,輕忽女!
他指著自己的喉嚨,對她搖搖手,示意他暫時失了聲。
水雲初才不管他是短暫失聲,還是永久啞了,鑒於他身份太敏感,她現在完全不想從他身上挖出東西了,直接替他下診斷。
「原來你是啞巴啊!瞭解,以後我不會再問你話了。公子既已痊癒,要走要留,儘管自便,不必太客氣,再見。」說完,閃人。
艾新——他原名愛新覺羅.福榮,正是讓康熙皇帝氣翻龍顏的四弟,順治與董鄂妃之子。
他天生是個很敏感的人,不管嘴上說著再好聽的話,他都能從對方的一抹眼神或一個揮手間,看透對方心裡真正的念頭。
這種天賦讓他在陰謀滔天、詭計橫流的皇宮裡生活得萬分辛苦。
五歲時,阿瑪說要帶他出宮,他心裡其實很願意,但捨不得哥哥,皇宮裡沒有什麼親情,玄燁是除了父母,唯一會對他噓寒問暖的人。
他實在不忍心看哥哥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至高而淒寒的皇位上,於是他選擇留下,陪玄燁走過乘龍路上最初始的狂風暴雨。
直到鱉拜倒台,哥哥的帝位算是坐穩了,他終於可以放心。
那座皇宮,他是一刻也不願意多留,立即帶了大堆傷藥、強撐傷軀,開始逃亡的生涯。
這一年,他從北方躲到南方,又往四川虛晃一圈,卻在那裡染了風寒,迷迷糊糊到達江寧,再也支撐不住,然後……
記憶到這裡消失了,只記得聽得一句:「……越看越像只包子。」
再接下來,他又聽到一對母女的對話,似乎在討論這家的大小姐是不是愛上他?
他忍不住打個哆嗦。就算沒睜開眼,憑著天賦他也察覺那位大小姐不簡單,甚至對他別有圖謀。
被這種恐怖的女人看上絕對是禍不是福,他才想著怎麼再逃一回,那位大小姐就看穿了他的偽裝,幾句話後,甚至打消了對他的詭計。
難道上天終於決定眷顧他,給他一個安穩的生活?
那老天爺該再大方一點,把他的聲音一起還給他。
鰲拜掐的那個傷明明已經好了,怎麼突然又變嚴重?剛受傷的那段日子,他確實「有口難言」,但三個月後,他就說得出話了,只是聲音嗄啞難聽,想不到一場風寒,又讓他再變回啞巴。
他摸著脖子。真是疼啊,連吞口水都痛。
現在該怎麼辦?人家讓他自便,但他已經沒有移動的力氣;留下來?不知那位大小姐會不會反悔,再對他打著怪主意?
罷了,難道我還會怕一個小姑娘?不愛耍詭計,不代表他沒心機,她要鬥,便來斗吧!
★★★
「艾公子,喝藥了。」水雲初推開房門走進來。
被這樣喊「艾公子」喊了三個月,他幾乎忘了自己原名叫福榮。
不過看著她笑眉笑眼、滿面春風的樣子,他心頭一凜。
自他清醒那日,她認清無法在他身上獲得好處後,待他便冷淡了下來。
他也習慣了她的忽視,甚至覺得這樣不受注目的日子過起來特別舒心,畢竟,他在皇宮的那段歲月受到太多驚險。
而突然間,她客氣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她發燒了?還是又要打他的主意?
她一眼看出他平靜面容下的戒慎,笑得愈發燦爛。
「艾公子放心,我對你沒惡意,不過是來通知你一聲,經過大夫診治,艾公子已徹底、完全地康復了,隨時可以去遨遊四海。」
這話裡的另一層意思是:你好了,該滾了,快走吧!離開水家嗎?他思考片刻,握起拳頭在她面前揮舞了幾下。
她眨眨眼,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有力氣關我什麼事?」
他又手指窗外,彎腰,捶了兩下背。
她瞇細了鳳眸。「我家的僕人全數老邁又與你何干?」
說實話,她真的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姑娘。沒遇到她以前,他以為自己對人性的敏感是最高的,認識她後,他發現自己有了一個對手。
她撇撇嘴,很不喜歡他眼底那抹讚賞的光彩,好像他多厲害,別人都是笨蛋。
「不必太佩服我,誰讓你天生是個啞巴,見你比手畫腳久了,任何人都能猜出其中的意思。」
他兩肩一聳,聽出她話裡的嘲諷,卻也不在乎。反正兩人都心知肚明,他不是啞巴,不開口是另有隱衷。
他比了下床鋪,又做出一個睡臥的姿勢,她嚇得差點把手裡的碗給砸了。
「你要留在我家?!」
他點頭,笑得無比歡快。
水雲初卻氣得咬牙。「笑什麼,你以為自己笑得很好看?不過是顆發過頭的饅頭!」
他愣住了,摸摸自己的臉。他自認長得還不錯,不至於評價這麼差吧?
她輕蔑地哼了聲。「有本事你跟我弟弟一起出門,上集市逛兩圈,讓大家公正、公平、公開地評論一下你的長相。」
水雲錦?算了,跟那個禍水比,天下人都是醜八怪了。
艾新拉了把椅子,往上頭一坐,擺明了就是不走。
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非同小可,就不敢太逼迫他,萬一惹惱他背後的勢力,再有十個水家也不夠人家一支軍隊砍。
因此,她也只能口頭上威脅他。「很抱歉,艾公子,水家不養米蟲,你若想留下,只有兩種方法,第一,付錢;第二,做『苦』工。」除非他是被虐狂,否則她不信他會自找苦吃。
但他早就有了出賣勞力換取一日三餐的打算,很乾脆地比出了兩根手指頭,表示自己願走第二條路。
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他,一個皇族親貴,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偏要留在水家做苦工?
「你不會是那種……嗯,有特殊癖好的人吧?」
他搔頭。這是第一次他沒弄懂她話裡的意思。
「就是……你知道的,不管雲錦長得再好看,他終是男兒身……」
啪!艾新從椅子上摔下來,看著她的眼神充滿驚恐。
原來她以為他的流連水家不去是看上了水雲錦?拜託,他沒有斷袖分桃之癖!
很好,他的反應證明了他對水雲錦沒有不軌之心,那他為何堅持留在水家?
水雲初怎樣也想不到,他只是累了。在皇宮中機關算盡、逃亡一年的顛沛流離讓他的身體和心靈都萬分疲乏,而在水家這三個月,雖然沒有錦衣玉食,卻讓他的身心整個放鬆,不知不覺間,他迷戀上這份悠閒。
短時間,至少一年內,他是捨不下這裡的舒適。
而且,看盡宮內繁花、歷遍大江南北,他頭一回遇到一個與他同樣聰明敏銳的姑娘,她讓他好奇,還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莫名衝動。
和她同居一屋一定會讓他的日子過得既快樂又精彩吧?他不禁期待了起來。
水雲初的背脊微涼,總覺得他在打壞主意,但細瞧他的笑顏,又教人捉摸不清。
一股懊惱在她心底醞釀,想整他,又礙於他背後的勢力不敢妄為,只能加強嘴上的威脅。
「你也看到了,水家的僕人,從看門、灑掃、到房裡伺候的,年紀最小也有五十,他們是幹不來力氣活的,所以長久以來,那些事都是我和弟弟一起做,你既然想留下來,勢必得承接所有的苦力活,這樣你還想繼續住在水家?」
他點頭,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差點破口大罵:那你去倒夜香吧!
但是……她承認她孬,她欺善怕惡,不敢得罪他太多,遂哼了聲。「好,你愛做工,以後家裡的用水和柴火都交給你負責了。」
她就不信邪,這樣一個王孫公子真做得了長工活計!
他拍拍胸口表示,沒問題,且看他表現吧!
她真討厭他那種自大傲慢的表現。「那正好,廚房的柴用完了,你喝完藥就去劈柴吧!」放心,她不會整死他的,但她會玩殘他∼∼
艾新捧起藥碗,一口喝光,對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她一揮袖,哼了聲。「走,我帶你去柴房。」然後,她會叫人再去外頭買柴,絕對會備足讓他劈上三天三夜的量!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客房,轉過迴廊,在後院遇著了正在耍劍的水雲錦。
時隔三月,再見艾新,水雲錦愣了一下才想起他是何許人也。
「姊,他好啦?你要送他離開?」對於這位給水家生計添麻煩的白食客,水雲錦是沒好臉色的。
「不,艾公子——」她頓了下,回頭睨了他一眼,先來個下馬滅。「既然你要在水家做長工,我就不再與你客氣了,從此後只叫你艾新,你卻得尊我為小姐。」
艾新也不在意,拱手,深深地一揖。
水雲初很無奈,這傢伙簡直比牛皮膏藥還麻煩。
水雲錦跳了起來。「長工?!他——」他把姊姊拉到一旁去,低聲道:「姊,你不是說他來歷不凡,現在讓他做長工,以後會不會有麻煩?」
「他堅持,我有什麼辦法?不過我會讓他簽合約的,也算對我們有點保障。」
「你一向很會說服人,難道不能哄他出去?」
「若哄得動,我會讓他留下來嗎?」她沒好氣地翻個白眼。「你若不信,儘管去說說看。」
「拜託,跟個啞巴我能說什麼?他的比手畫腳也只有你看得懂。」看來艾新留下的事情是改變不了了,水雲錦只能做點亡羊補牢的工作。「喂,艾新,你聽好了,在我家做長工沒問題,可不准你隨便接近我姊姊,以免壞了她的閨譽。」
艾新眉眼飛揚,滿臉笑得燦亮。這對姊弟真好玩,居然都以為他對他們有意思,而且卯足了勁要保護自己的手足。
呵,他長得像大色魔嗎?即便是,也不至於姊弟通吃吧?
不過這樣親密的手足情卻是難得,讓他很是羨慕。
「雲錦!」水雲初卻是氣得跳腳。「你不要一天到晚把我的閨譽掛嘴邊好不好?!」
「不好。」水雲錦抖動長劍,在艾新面前挽了個劍花。「記住了,你若敢欺負我姊姊,獨孤九式下要你命喪黃泉。」
艾新有些呆滯。獨孤九式是什麼東西?就水雲錦比畫的那幾招嗎?要氣勢沒氣勢、要威力沒威力,雞都殺不死吧?
水雲錦警告完畢,又自顧練劍去了,留下水雲初按著額角不停歎息。這弟弟真是越來越瘋了,為了反清復明,居然花大把銀子買了本莫名其妙的秘笈,說要練成絕世武功進宮刺殺皇帝。拜託,死了一個康熙,朝廷不會再立新君嗎?妄想這樣就推翻清廷,根本是作夢。
反正他也不可能成功,不理他。她招呼艾新一路走到了柴房,打開房門,指著裡頭半屋子的木柴道:「看在你第一天上工的分上,就只劈這些吧!記住,在水家,有工作才有飯吃,若任務未完成,那就抱歉了。」說完,她走人。
艾新繞著那三堆、每一堆都有他身量那般高的柴火走了兩圈,不得不承認,水雲初夠厲害。
但他哪會如此蠢,自己一個人受罪?眼裡精光一閃,他抄起牆角的斧頭,又抱了十塊柴火來到後院水雲錦練劍的地方,把柴火一塊塊地堆起來,直疊到比他整個人還高。
水雲錦正練到興起,受到打擾,萬分不悅。「艾新,你要劈柴上別處去,在這裡小心被我的劍風掃到,要是缺只胳臂斷條腿,可別怪我。」
艾新抬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黝深得讓水雲錦心頭一顫。
就在這一瞬間,艾新高高躍起,手中斧頭唰唰地揮了兩下,速度之快直如流星洩地。
但斧劈過後,木頭還是木頭,什麼也沒改變。水雲錦方被震住的心弦立即鬆了開來。「什麼玩意兒,還以為你有大本事——」
然後,他說不出來了,因為艾新對著木柴吹了口氣,高高疊起的柴四散落地,每一塊的大小都一模一樣。
這才是真正的武功吧!他剛才練的怕是連花拳繡腿都稱不上。水雲錦湊到艾新身邊,就想拜師學藝,艾新卻沒理他,收拾了地上的柴火,又去扛新的,繼續劈。
水雲錦看著他反覆地劈柴,一點靈光閃過腦海。
「大道王簡,武學招式其實不需要那麼花俏,只要把幾招有用的練到極致就夠了!」
艾新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笑容。
「我也來劈!」水雲錦很興奮。他終於看到自己成為高手的希望了。
艾新同樣開心,因為他拐到了一個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