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藍得不可思議,城民已經忘掉上回見著湛藍蒼穹是何年何月之事。
果然神獸大人一來,雪歇天開,祥兆是也!
一早,荒城籠罩在喜悅歡愉的氛圍中,那樣水藍澄澈的天色,起碼確定今日荒城不會下雪,眾人用完膳便臉上掛滿微笑,收拾積雪家園。
雲遙領著金貔,除了府門,開始「遊街示眾」,城民皆能近距離看見大駕光臨荒城的美麗神獸。
金貔以人形出現,姿容俊逸無儔,柔軟飛揚的金髮襯托白皙高潔的面容,道骨仙風,綽約超群,每走一步,身後螢光如星燦亮,此景只應天上有,人間哪能幾回見?
神獸貔貅,不像途經西京那般匆匆路過,曇花一現,而是散步似地逛著荒城街道,陪伴雲遙在每戶人家前頭停下腳步,雖鮮少開口,卻也未曾面露不悅,他淡淡的神情,像座純金雕像,美得不似凡人——他確實亦非尋常凡夫俗子——雲遙開心的與城民談天,關心城民這些日子沒見的近況,他挺直佇立,目光沒從她身上挪走過。
金貔逐漸習慣被人雙手合十誠心膜拜,那似乎也是他唯一的功用,反正荒城人需要神獸加持,他們跪拜他,求的只是心安罷了。如雲遙所言,荒城人並不貪心,不會跪在他面前要求大富大貴,最多只是希冀荒城風調雨順,城泰民安。
雲遙與每個人看起來都相處融洽,無論男女老幼皆能與她聊上好半天,她抱抱小娃兒,逗逗小毛頭,為老人家捶捶肩,連別人家養的牲畜看來亦與她無比相熟,他已經數不出來一路上她摟抱了幾隻雪犬,幾頭雪綿……
她輕笑,蹲低身,與一名重聽的八旬老婦用力「吼」話,問著老婦吃飽了沒。
荒城難得一見的艷陽青天,連陽光都不燙人,照得她好亮眼迷人。他咬過無數珍寶,卻不覺得有哪一個勝過此時的她,她笑容燦爛,眸光溫柔,連粉唇也彎得特別特別好看,她說了什麼,逗得白髮老婦露出掉光牙的粉紅牙齦在笑,雲遙朝他招招手,他靠過去,只見老婦欲起身向他合掌彎腰,雲遙阻止她,一邊拉著金貔學她蹲下,讓老人家得以坐在矮凳上,向神獸祈福……
金貔只看見老婦蠕著唇,含糊說話,內容十字有九字沒能聽懂,能理解的是雲遙,在一旁幫他回道:
「會的會的,荒城一定會越來越好,婆婆也要身體健康吶。」邊說,還用眼神希望他點點頭,輔助她的說詞。
金貔難以拒絕她的目光,她的懇求,以及,她細膩無比的溫柔心思。
他,輕輕頜首。
老婦眸裡有淚光,雙手合十喃語。
兩人暫別了老婦,雲遙正要帶他往另一處走去,金貔突地伸手,交扣她的柔荑,握著便不放開。
「金貔?」她仰頭看他,「你累了是不是?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不是累。」
「那……為什麼突然拉我?」她仍一頭霧水。
「我不知道。」他握得更緊一些。
他討厭她用這雙軟軟小手摸遍所有人畜,卻忽略他。
雲遙打量兩人交握成結的雙手,倏忽瞭然。「你……只是想牽手?」
他似乎哼了一聲,沒否認。
「可是這樣有損神獸威名耶。」尤其是當她晃起手臂,兩人瞬間淪為五歲小青梅蠢竹馬,手牽手一塊追逐草原間,模樣說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他是神獸耶,至少,要給城民看見的神獸貔貅應該是威風八面,若大伙見到大手牽小手的溫馨景象,總有些不倫不類吧……
再說,全城人察覺她與他的行為舉止,將被誤會吶。
「神獸有何威名?」身為世人口中的神獸,他一點也不覺得貔貅是多獨特的生物。
「有呀,貔貅給人感覺威武兇猛,雖是神獸,卻又可遠觀無法親近之,不像鳳凰呀,麒麟呀,比較祥和溫馴,大家多多少少對貔貅是又敬又懼,而你現在這樣……」太可愛了吧?哪有威武,哪來兇猛,倒像一個不敢受人冷落,而硬要做些事兒來引起注意的……任性小娃。
「貔貅確實是凶悍獸類,冠上『神』字,是因為我們對財氣的敏銳,你們或許感覺稀奇,對貔貅而言,不過是尋找食物的本能。貔貅之中,有一些被招入天庭,為仙人所驅使,巡守仙界奇寶,他們有資格成為神獸,我從不覺得我是。」金貔不讓她有機會從掌中脫離,比她大上許多的掌,輕而易舉將她五指牢牢握緊。
情慾難抑的發情期已過,對她的渴望未曾減少,他還是想抱她,想親她,怎麼回事?他生了何種怪病嗎?
「為什麼你沒被招入天庭?」能力不好?不懂諂媚仙人?
「我討厭向人下跪。」什麼仙呀佛的,硬是比神獸高上一階,若在天庭,見人就得跪,何苦來哉?他當他的自在的獸,多好,愛醒就醒,想睡就睡,沒有誰能命令他,他毋須向誰卑躬屈膝,即便他咬財能力算是貔貅之中的翹楚,更老是被某仙某神前來遊說他為天庭效力,並提出許多利誘的好處,他都不為所動。
雲遙不意外聽到這種答案,這便是她認識的金貔,既自我,又從不委屈他自己去做些不喜歡的事。
有時,她真羨慕他的率性。
像此刻,他想握就握,管外人怎麼想,不在意眾人眼中的神獸應該高高在上,應該與凡人保持不可侵犯的距離。
好吧,他都如此隨性了,她也抽不回手,便任他去牽吧,但他低下頭想吻她就太過分囉……雲遙心裡默默祈禱千千萬萬別被她爹撞見,否則真難解釋這般親匿的行徑,她爹太容易大驚小怪,萬一逼問下去,問出更多細節,少不了又是一場麻煩戰爭。
金貔一定不知道,一男一女這樣執手相牽所代表的涵義,他不懂掌與掌交握之間傳遞的軟熱情意,指節相扣,雖不似身軀纏綿時來得深入接觸,肌膚碰到的部分更是只有大手加小手,可對雲遙而言,他握著她,她回握他,再簡單不過的舉動,卻是愛侶間毋須交談的甜美情話。。
他們沿著草原走,遇到城民便停下來,接受城民對金貔投以滿滿祈望的欣慰眼光,他聽見他們在心裡說:神獸來了……神獸願意來荒城,還停留幾天,這定是天賜神跡,保佑荒城——
人類真是……很會自我安慰的一種樂觀動物。
明明沒看見財寶,明明沒立刻致富發大財,明明荒城沒從寒雪劣城變成繁華大鎮,每個城民的眼底不見半分沮喪,反倒一副更有幹勁的打拼樣。
一整早,金貔和雲遙走完了不算大的荒城,她帶他回城用膳,與早膳時情形一樣,他每咬下一口由他懷裡掏出的小金塊,週遭就傳來一陣驚呼:「那一塊少說值一百隻雪綿吧?!」、「好貴的一頓飯……」、「他他他他又吃第二塊!」,細細碎碎的耳語,連雲遙也聽得清清楚楚,最討厭的是她爹親,同桌吃飯,劈頭便問:
「聽說貔貅只吃不拉,真的假的?聽說貔貅沒有屁眼,真的假的?」
要不是她在桌下抬腳猛踢,阻止他,不知她爹還會問出多失禮的話。
雖然……她自個兒也很想問啦。
吃完午膳,雲遙趕金貔去午歇小睡,一天只要在城民面前露臉一回便夠,他今早表現太好,毫無怨言,臉上更未見任何不耐,她本擔心他大老爺會走沒幾步便嫌煩,會耍起脾性,會板著臉嚇人……結果證明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辛苦他了,陪她一路閒逛,聽她與城民說著他不懂的芝麻小事,耐心讓城民又拜又求。
他拉她上炕,要她一塊睡,她又不是不要命了,夜裡還能與他偷來暗去不被發現,光天化日之下,隨時都會發生意外,不行不行不行,說什麼也不行。
她拒絕他時,他臉上的失望,真教人於心何忍,最後,她只能答應哼幾首曲兒,直至他入睡才准離開炕床。
雲遙輕輕撫梳他的金軟長髮,凝覷他沉睡的安穩容顏良久。被他的睡臉吸去目光已非一次兩次而已,每回帶給她的震撼仍是好大,他真漂亮,美得教她屏息,眷戀油然而生,如此精雕細琢的聖潔神獸吶……
雲遙躡足下炕,忍住想在他薄唇上烙下親吻的衝動,離開了房,她輕手掩上房門,身後突地教人一拍。
「霓姐?」雲遙回身,小小嚇到。
「神獸大人睡了?」雲霓笑著倣傚妹妹壓低嗓音的說話方式。
雲遙點頭,比畫一個「我們去那邊聊」的手勢,不想吵醒金貔。
姊妹倆步下城階,小走一段路到達樓閣外亭,這裡就算是揚聲大笑,也不會傳入金貔的房。
「霓姐,你跟我一樣喊他金貔就好,他不喜歡人家叫他神獸大人。」雲遙跳到外亭石柵上,一屁股坐定。
「我們沒像你與他一樣熟稔,那般喚他不妥,他是我們荒城的貴客,恐怕幾百年來也難得一見的神獸,自然不該失禮。」雲霓偎著亭柱靠站,兩姊妹一恬雅一活潑,光從姿態上就能看出。雲霓纖手托在雲遙臂膀上,笑道:「遙妹,我真沒想到,你能求回貔貅,本以為你不過去外頭碰碰釘子便會乖乖的死心回來,不再相信神話故事,怎知,你讓我們親眼見到奇跡。」
「嘿嘿……我也覺得自己運氣真不錯,能遇上金貔。」此刻回想起來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雖然在荒山野嶺裡迷路許久,不知摔了多少回,滑了多少次,美淨還倒霉地跌斷腿,現在不知情況如何了……
金貔所住之處,是以法術掩藏起來的,一般人不可能踏進他的地盤,她那時追著金光,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跑多遠,攀著多少根籐在爬,爆發多少力道跳過石巖,竟被她給跨進金貔的世界裡,多像一場夢,迄今還有好不真實的感覺。
夢嗎?
說不定真的是夢而已,有朝一日總得清醒……在金貔開口要她離開之時。
「那時和北海他們在山裡瞎找,我心中完全沒有信心能找到貔貅,就算找著了,也不確定他願不願意答應我的要求,我的腦子裡模擬好多勸說貔貅來荒城的話,可是當金貔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時,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全被他金光閃閃的美麗給震傻了。深夜山林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一身金燦更耀眼千百倍,我真的是呆住,眼圓嘴開的模樣一定蠢極了,我這輩子從沒看過那麼漂亮的景象,他沐浴在光芒之下,側首覷人,眸子時澄亮的金色……」雲遙回想甫見金貔的情景,不由發噱微笑,陷入回憶之中。
那時,她驚艷於金貔的獨特外貌,但更可愛是他填滿困惑,望著她的無辜神情,有著獸的單純好奇,最有趣則是當她提出要為他「刷毛」利誘他,他心動無比,很想很想很想用力點頭的模樣,莞爾間,多像個孩子。
雲遙咧嘴大笑,陳述著開懷不已的事兒。
「你一定無法想像,他聽見我要幫他刷毛,他連眉毛都在飛舞,嘴上雖沒說,那期待的光芒,鑲在臉上閃閃發亮,然後他好溫馴地任由我為他抹滿泡泡,替他洗洗搓搓……」
「瞧你一說起神獸大人就眉飛色舞,遙妹,你與神獸大人是不是……」雲霓笑瞇的眸,充滿瞭然。
「是不是……什麼?」雲遙迷糊地問。
「是不是有些什麼?」
「什麼有些什麼?」雲遙復誦,卻淪為繞口令。
「感情呀。」雲遙直接點明。
「……我……我和金貔?」雲遙結巴。
感情,她對金貔當然是有的,但金貔……沒有。
「姑且先不說你,今早好多人瞧見你與他手牽手在街上逛,連回城裡手都沒放開,那一幕我也看到了,你們像極一對熱戀中的愛侶。」
熱戀?愛侶?
「霓、霓姐你誤會啦!」雲遙連忙搖手又搖頭,「我們不是愛侶,不是那樣的關係……我們只是……」愛與被愛的關係。
她愛他,他也要她愛他。
他不愛她,亦毋須強迫自己愛她。
這樣,哪算是愛侶?充其量是單方面的愛情。
「是誤會嗎?可我看神獸大人望著你的眼神,根本捨不得從你身上挪開,那明明是情有獨鍾的——」
「霓姐,真的不是。他是貔貅,我是人,他不會喜歡我,有些舉動,我們人類以為有些什麼,但對貔貅而言,卻不代表任何意義……」雲遙臉上巧笑消失,添了幾分惆悵,她很想將其藏起來,別被姐姐看見,省得姐姐擔心及反對,所以,她迅速又堆滿笑容,道:「他是受我所托,來幫我們荒城,只有幾天而已,之後他便會離開,到那時……」
到那時,不知道金貔是會要她留在這裡,別再隨他回去,抑或他希望她用一輩子的時間,繼續兩人間的交易……
他提都沒提,她更是不敢主動問,害怕他的答案。
雲霓不覺得自己看走眼,她是個有未婚夫的人,從情人眼中見過與金貔一模一樣的溫柔凝視,一個人的雙眼最無法騙人,愛可以用嘴巴來說,卻不能誠實從眼神裡傳遞出欺瞞,那種不由自主的目光追隨,那種身處人群中仍只尋找著某人存在的專注,變成本能,佯裝不來。
金貔牽著妹妹雲遙的手,五指緊扣,獨佔意味濃厚,就連並坐用膳時候,他依舊看著雲遙——他只看著雲遙,視其餘旁人如無物。
妹妹雲遙顯而易見的感情,誰都能瞧明白,自然不用多加追問,這小丫頭,開始懂情識愛,被北海暗戀如此多年都沒開竅的她,這一回,正在品嚐愛情的滋味。雲霓認為這是件好事,只是為何妹妹臉上充滿五味雜陳的情緒,而不單純是浸淫於愛戀中的幸福快樂?
「他為何會答應要來荒城?你怎麼求他的?你允了他什麼條件?」
「呃……」一說謊就結結巴巴,雲遙「呃」了好半晌,才努力擠出答案:「他、他是神獸,所以很慈悲,無無無無條件答答答應我……」
雲霓美眸微瞇,看得雲遙冷汗涔涔。
「你是不是答應什麼難以啟齒之事?」雲霓嗓兒輕細,不慍不怒,像個慈母。
「……沒、沒、沒有呀。」
「我想,我應該去請教神獸大人。」說完,雲霓就要沿著方才走來的路徑回頭去。她已經完完全全可以肯定,為了帶金貔回荒城,雲遙付出某些代價。
「霓霓霓霓姊——」雲遙拉住她,不讓她去,哀哀求著。
「那你說。」慈母口吻轉為嚴厲夜叉。
「就……幫他刷刷毛嘛,留在他身邊陪陪他……」雲遙越說越小聲,還有更多的真相連含糊吐出都不敢。
「只有這樣?」雲霓打量她。
「如果可能的話……要刷一輩子。」這句話,倒有八成吐實。若金貔仍要她留下,她便有一輩子的時間為他梳理金色長毛,她在心裡,渴望著這個「可能」。
「你用一輩子去換神獸大人來荒城短短幾天?你好傻……」雲霓心疼極了,這個妹妹做起事來,就和她們的爹親一樣,不顧後果。
「不會,我覺得很值得。」雲遙毫無虛偽地回道。
能遇見金貔,多好呀!
有機會愛上金貔,多好呀!
她一點都不後悔,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傻,一點都沒感到自己吃了虧。
這場際遇是豐富的,她碰上了愛情,知道愛一個人是怎生的甜酸滋味,她笨拙且青澀,用她從爹娘身上揣摩而來的一招半式,愛著他,在她心中,這不是一場交易,她付出的愛情,全是心甘情願,全是難以自拔。
「你愛他,是吧?」雲霓雖是提問,口吻卻很篤定。
雲遙這回沒結巴否認,緩緩點頭。
雲霓憐惜地握握她的手,「遙妹,相信霓姐,神獸大人他對你並非如你所言的『沒有關係』,他的動作,他的眼神……都是一個處於愛戀中的男人。我是不清楚人與貔貅有何差別,就我雙眼看見,便是一個擁有獨特金髮的『人』,跟在我小妹身畔,生怕我小妹跑掉,生怕我小妹忘掉他在旁邊。一塊用膳時,你應該看看他那副嘴裡吃的不是金塊而是你的模樣,反倒你還會不時替娘夾夾菜,陪爹抬槓,沒有他目光膠著,沒有他專心凝注……你這個駑鈍的小丫頭,稍稍注意去看,你會明白霓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