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商談正事的對話中,硬生生插入這麼一句話,雲霓與雲霞只是望了低低叫嚷的雲遙一眼,又繼續被中斷的討論,誰都不將那句孩子話放在心上,無暇理會雲遙的任性發言。
「我去求貔貅來我們荒城!求它給大家光明的希望!求它賜財給我們!求它幫幫我們!」雲遙喊著,激動地喊著,就算姊姊們毫不給予支持也堅決地喊著,嚷完,她起身奔出門外。
對,只要找到貔貅,城民就會再露出今天那種光彩熠熠的歡顏。
她不懂為何霓姊覺得這是與荒城無關之事?荒城太絕望了,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等待著下一回災難再來,他們感覺自己被上天所遺棄,這是多可怕的深淵?人助天助,他們需要得到救贖,需要感受到未來仍是帶有璀璨光亮……
直到雲遙走遠了,雲霓仍是一聲歎息起頭:「這性子,和爹一模一樣。衝動,不顧後果,不做任何計劃的一意妄為。」
雲霞卻輕輕笑了,補上:「以及,重義氣,為所愛的人,願意一馬當先。」
兩姊妹相視而笑。
當初雲漢雨不也正是如此,無法見週遭友朋受苦,才起而推翻絲毫不照顧荒城百姓的劣官,外人眼中的莽漢,是家人心中的英雄。
雲遙最像他。
雲漢雨將荒城帶離了苛刻的統治與奴隸城的黑暗。
現在,雲遙能為荒城帶來什麼?
希望?
失望?
無稽之夢?
一無所獲?
空手而歸?
抑或……
神獸貔貅一隻?
** **
衝動,成不了大事。
是誰這麼說過她?……嗯,想不起來,太多太多了,好像自懂人話以來,這句話就緊緊追隨在她屁股後頭,沒有離開過。
她做事沒有條理,不會事先規畫,只想著目的,胡亂跳過許許多多重要的過程,她的人生信念「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是發揮得淋漓盡致。從兩位姊姊身旁離開之後,她草草收拾包袱,沒有遲疑、沒有停頓,進馬廄牽了馬就要走。
貔貅在哪?不知道。
該先往哪方向去?不知道。
找不到怎麼辦?不知道。
找到了又怎麼辦?不知道。
貔貅不跟她回來怎麼辦?不知道。
一連串的不知道,亦阻止不了她的躁進衝動,既然西京有貔貅現世的傳言,就先往那兒去,至於後續……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也是雲遙拚命趕路,不容自己拖延腳步,策馬月餘急至西京的原因,而她身後那一串人肉粽子──美其名是伺候她的貼身小婢,實則為她爹派來盯牢她,別讓她闖禍惹事的抓耙子美淨;美其名是保護她生命安全的護衛,實則為她爹安插在她身邊,別讓她像匹脫韁野馬亂跑亂鬧的嚴肅武夫北海、北洋兩兄弟──他們三人大概太習慣她說風是風的個性,當她如驟雨掃進房裡,見衣就捉,塞進布包時,他們便明白她又要做些驚天動地的事兒了,於是早早打包好細軟,她前腳才離開馬廄,他們後腳便跟上,像左右護法,趕都趕不走,只好帶著一塊上路。
風塵僕僕馳進西京巨大城門,這兒氣候宜人,與荒城彷彿是兩個世界。真不敢置信幾十天前,他們每個人身上還穿棉襖、裹毛裘,今天卻脫掉泰半累贅的貂帽、羊皮衣、雪羊氈、皮靴及手套,西京的冬季,對於自小生長在嚴峻雪國荒城裡的他們,暖得像春天,北海甚至差點打赤膊來圖個涼快。
雲遙換下毛襖,只穿著薄羅藕衫和粉紫褙子,西京對她而言並不冷,雪貂小帽也嫌它悶熱,摘了塞進腰帶裡,露出好些條烏溜溜的麻花小辮在背後招搖。美淨以手為扇,不住扇風,她額際凝結豆大汗水,晶瑩剔透,煞是好看,她的精力遠不及雲遙,雲遙甫將簡單行李拿進旅舍房間,又馬不停蹄展開「尋神獸」之行,一點都不喊累。
不愧是神獸貔貅,傳言來過西京一趟,京城裡,處處可見貔貅蹤跡──貔貅烙餅、貔貅包子、貔貅煎餃、貔貅帽、貔貅燈籠、貔貅面具……食衣住行,全都能沾上邊,好似只要冠上貔貅兩字,商品便能熱銷長紅。
雲遙逢人就問:「聽說,貔貅來過這兒?當時是啥情況?」
每個西京人聞言,雙眼晶亮璀璨,都能說上一大串貔貅經,栩栩如生詳敘那日神跡,口沫橫飛描述飛天貔貅如何如何閃耀若星,劃亮西京夜空,又如何如何威武聖潔,教全城人為之伏跪膜拜……
偏偏當雲遙再問貔貅模樣,方才唾沫星子的滔滔不絕突地噤聲,那些人羞慚搔頰,乾笑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雲遙需要的是親眼見過神獸之人,而非道聽塗說再胡亂渲染加料的第三者。
「有誰看見貔貅呢?親眼看見的哦?」
這問題倒也不難,當日有幸觀見神獸之人,名字老早傳遍西京,成為京城中最赫赫有名的人物,於是,雲遙終於找到一個號稱見過貔貅的包子攤老闆。
「有的有的,這兒真的有神獸來過,瞧,我為了感念神跡,特地做了貔貅包子紀念。」包子攤老闆被問慣了,當雲遙上門,他熱絡招呼,打開蒸籠,白煙香噴噴,蓬胖包子皮上印了脂紅色圖案,有些糊掉,雲遙細瞧好半晌才分得出頭尾。
是圖繪的貔貅。
有圖有真相?
「聽說老闆你是親眼所見?」雲遙買了四個大包子,分給北海、北洋及美淨,冠上神獸之名的包子瞧起來與尋常包子無異,剝開面皮,內饀倒是教人垂涎三尺的蔥肉香。
「是是,祖上積德,才在活了五十七年之後有幸見到那麼美麗的神跡……」包子攤老闆好生陶醉,臉上堆滿憨然饜足的笑容。
「快說給我聽聽!」雲遙好開心找到見證人。
「那是我快收攤的夜裡,剛賣掉最後一顆包子,我累得直捶肩,連腰都挺不直了。唉,我本該是享清福的命,待在家裡陪著孫子孫女玩兒,誰知道幾年前我兒子在碼頭搬漁貨,失足落海,就這麼一命嗚呼,留下家計擔子讓我扛,我只能拖著老命,上街賣些包子討生活,老天真是殘酷,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世間最最可憐的事……」包子攤老闆說著說著,涕淚俱下,接下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裡,泣述他半夜起來做包子養家的辛苦;欣慰他孫兒懂事聰明,雖然晚年辛苦,還有寶貝愛孫孝順,獨獨沒說到「貔貅」兩字。
雲遙聽得淚眼汪汪,只差沒陪老闆一塊抱頭痛哭,一旁的美淨終於忍不住開口阻止:「老伯,貔貅呢?」一直都沒聽到重點字眼耶。
「呀,貔、貔貅……對,咱是在說貔貅……」如夢初醒的人不單單只有包子攤老闆,連雲遙都一副忘了正事的猛然驚覺貌。包子攤老闆抹抹淚,破涕為笑:「定是老天同情我,給我靈犀乍現,我就突然感到一股神威,像在呼喚我抬頭望天,這一抬可不得了──」最近說起這檔事多麻利,知道何時頓住聲音可以換來更多更多的欣羨注目。
「然後呢然後呢?」雲遙聽得最認真。
「好黑好黑的夜裡,一道黃光就在我頭頂上方呼嘯過去,末端還有星屑般的亮沙飄下,像極了一場黃金細雨,美得我以為自己在發夢!」
她可以想像!她可以想像!黃金細雨耶……
「比月娘更亮,比金磚更閃,黃澄澄的一頭巨獸,像豹,身形足足是水牛三倍大。」
「好大!」雲遙真是好聽眾,隨著老闆的情緒起伏而一塊驚呼激動。
「它可是咬了一嘴金銀珠寶呢!」
雲遙抽息,抽得好響。
「那雙眼,也像金子一樣……不,說不定像是南城最著名的金剛鑽,它瞧向我,我連呼吸都給忘了,就這樣與它相望好久好久……」
雲遙此時也忘了要呼吸,腦中勾勒出金光閃閃的貴氣巨獸,凌空飛騰,週身迸發星華光芒,以及美麗的眸子──
「它又化成一道光,咻地消失,不過它賜予我財富,讓我生意興隆,賺了一筆呢。」包子攤老闆咭咭笑著。自從包子皮蓋上貔貅模樣的圖案,賣出的數量比平時更多兩倍不止呢,果然是神獸保佑。
「老伯老伯老伯它往哪方向去?」雲遙緊張地問。
「我看見那光咻地往西北方大山山頂去了。」包子攤老闆指向好遠好遠的翠綠青山。
「西北方的山……」
「小姑娘,怎麼?你也想見神獸?」老闆打趣地問。這當中又有好幾人靠過來買熱騰騰的貔貅包子,一個蒸籠很快見底。
「我不只想見它,我要帶它回家。」雲遙不覺得自己說了啥好笑的話,但老闆與其他客人竟噗哧噴笑,每個人都當她是小瘋子一般在打量她。
「哈哈哈哈……小姑娘,你真是愛說笑,你要帶神獸回家?哈哈哈哈……」
「這輩子想見神獸都不知道上輩子得燒多少炷好香才能如願以償,她竟然誇口要帶神獸回家耶!她以為貔貅是小狗小貓呀?」
「想發財想瘋了嗎?」
面對眾人的取笑,雲遙不動怒,她毋須向路人解釋太多,亦不用跟誰爭個口頭勝負。對,她就是要帶貔貅回荒城,將西京現在這般令人欣羨的蓬勃朝氣帶回荒城,貔貅若不肯,她就跪它求它魯它纏它,用什麼代價來換都可以,只要它願意像現身西京一樣,在荒城上空停留,不用太長,足以教城民看見便足夠了。
「我們走吧。」雲遙回首,對身後三人道。
走,往西北方的山裡去。
找貔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