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軟轎在霧氣繚繞的宮內疾行,直到司天監衙門前才停下。
素景由人背進清冷無人的屋內後,坐到椅上、神情恍惚,踩著底下擱腳的玉踏床,膝上擱著的手心隱隱發汗。
短短三日,太子被廢、承熅調派至北境戍守邊陲,後宮的情勢急遽生變。在在應驗衛泱那日的卜筮,令人頭皮一悚,寒意驟起。
天光漸亮,驅散了盤旋的霧氣,晨光斜斜地迤了一地,而隨那鎏金色澤邁進屋裡的,是素景等候已久的身影。
門前那頂軟轎讓衛泱心知肚明,只不過時辰尚早,卻意外見人出現於此。
「衛泱,四哥要離宮了。」素景抑制住心底的激動,燦亮的大眼顯露出紅絲,顯然是夜不成眠,心神不寧。
「臣已有耳聞。」
「是你嗎?」素景說得有些顫抖。「這聖旨,不是四哥該領受的。」
「既然如此,那哪位皇子又是天女心中的最佳人選?」
「四哥不武,哪能上戰場?」素景有些氣惱,不認為父皇會讓承熅外派北境。
「太子無能,佯病不肯領受,不過這是能想像的,北境終年烽火未平,環境極為險惡,朝廷內尚無皇子自願戍守邊境,恐怕定賢王是第一人了。」
素景兩手交握,十指握緊,指節泛白。「太子哥哥被廢,你難道不曾參與?」這時機來得如此湊巧,讓人心生疑竇。
「太子被廢一事,與臣有何干係?」衛泱反問,臉上的笑容依舊俊雅。「前日聖上病危,各皇子們於紫宮內整夜未眠、小心看守,而太子卻在隔日姍姍來遲,不僅面未有憂色,還身染水粉氣味,甚至傳言東宮宮女投井身亡……難道天女認為,臣能左右太子的心志不成?」
太子心性狂浪眾所皆知,尤其是這幾年,益發的囂張放浪,簡直是無人能管,目無法紀!聖上幾回隱忍,卻是助紂為虐。時至今日,想必也已心灰意冷。
「那一夜,您不也進紫宮守夜了?」衛泱相信她也見過,今日卻大費周章地特意來此詢問,未免太過矯情。
「為何你會這樣清楚?」夜守紫宮,除了皇子外無人知曉,幾個嬪妃也被蒙在鼓裡,怕是有個萬一會朝廷動盪、社稷大亂。
「天女未免也太小看六神的本事了。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秘密,除非是這一切從不曾發生。」
「四哥說,太子被廢前,六神入宮備受款待,你還曾給父皇一個卦象。宴席結束後,父皇就再也沒有面見任何人。」如今,他們也同樣得到衛泱的卜筮,但四哥卻願意將自己推向烽火處,做個孤立無援的皇子。
若是遠離了廟堂,要攏絡老臣的心自然更難,況且太子遭廢,後宮情勢已不可同日而語。這些素景都明白,所以聞承熅願赴沙場的消息,心都涼了。
「你認為聖上得卦文之後,心底想什麼?」衛泱坐在她身邊,語氣含笑。
素景沉默,百思不得其解,急得心口起起伏伏。
「聖上在想,這人的話是真是假,該信不該信?」衛泱將始終握住摺扇的掌心攤開,一道與天女手心相同的印記,就此現形。「聖上一輩子都在猜疑別人,縱使病重,性子也仍舊不改。」
「你……」素景的心被揪得很緊,看著那始自天朝運行以來,就鮮為人知的圖騰。她以為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被這座天朝仰賴的人,因此顯得很孤寂。
「只要為人,就必定有其弱點。」
素景迎向那雙幽暗的黑眸,隱隱透著一股深不可測的光采,莫名覺得顫寒。「衛泱,你好狡猾。六神入世,天朝動盪不安,如今順利入得廟堂,難道你對天下一點都不動心?」
「得天下,臣要何用?」
「六神入世,又有何意?」素景反問,問得相當尖銳。「你真甘願只屈居於人臣之位?」
衛泱收回掌心,展扇輕搖,印記隱沒於搖扇中。「天朝不該為一人所有,帝王生於民心之中,這才是六神入世的主因。」
「衛泱,四哥需要六神相助。」儘管她不明白四哥怎會在此刻選擇離開宮廷,可素景仍舊一心期盼,在曲終落幕之後,兄弟之間的情誼仍在。
她明白這場宮斗不可避免,因此希望承熅能全力以赴,四哥向來心思縝密,做事相當沉穩,性子也敦厚,素景相信若他坐上帝位,絕對是民心之所歸。
「你也要縱身跳入這場漩渦之中嗎?」衛泱反問她,沒想過她對這事竟是如此熱衷。
「我還能有選擇嗎?」素景明白自身的處境。「若是其他皇兄登上帝位,就難以保全所有手足。」
「四爺就能嗎?」
「至少,我是瞭解四哥的。」素景說得堅定,幾乎不假思索。「其他人我不敢說,但四哥的心我是明瞭的。這些年來,他不明爭,即使暗地裡有人和他鬥,他不過也是防範著。」
「四爺敦厚性溫,難道真的讓人信以為真了?」衛泱說得極為輕佻。「一個沒有野心的人,就不會為朝廷想多、想深,甚至想要力挽狂瀾。」
假使說六神在等待入世的最佳時機,承熅不也和他們一樣,都在等候未來的天時地利,才能促成眼下的人和!
素景沉默,明白他的意思。但這一句話,反而讓她深思起來。
這些年來,自己真曉得他是怎麼想的嗎?他在她面前,永遠是俊雅溫儒的模樣,有功不爭、有利不搶,十二弟對他毫無貳心,八哥見他水火不容,太子對他處處提防。
若說一個性子淡如水的人,真會有人待他這樣嗎?素景不敢再想得更深了。
「衛泱,四哥願赴沙場,不是你獻給他的計嗎?」
「是四爺自己的意思,臣從未干涉。」衛泱高深莫測地笑。「這就是您說的,凡事不爭不奪的四哥嗎?如果他沒有想得這樣深,就斷不可能做這樣的決定。」
「我不懂,他離朝廷這麼遠,八哥……八哥絕對會伺機拉攏老臣,到時遠在天邊的他,又怎能得到朝廷的支持?」說不准這一去,有沒有命可回都不曉得。
「聖上下旨,實則是為了平息守夜的眾皇子心中對太子的嫌隙,二來是掩去東宮平白無故鬧出條人命的風波。這台階,是聖上的一番美意,可惜太子無能,無法意會。」因此,便注定遭到廢黜的宿命。
「可四哥,難道是替太子哥哥爭口氣?」素景不懂,承熅何必強出頭。
「天女聽過『以退為進』嗎?」衛泱從來不認為定賢王真是俊儒風雅,反倒認為他城府極深。「太子遭黜,宮斗已在所難免,但不表示鳳王爺就得坐上這龍位。眼下,四爺避開這場風暴,一來是要看清眾皇子的心意,二來是要養精蓄銳,暗地裡豐長自己的羽翼。」
承熅此刻下的這步棋極為奇險,卻下得相當出色,更能讓六神名正言順地輔佐他。而花復應和富璟丹早就領旨,助定賢王承熅率兵親上北境,如此一來,四皇子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手握軍權。
在眾皇子極力爭奪懸而未決的太子之位時,承熅卻已經洞燭機先、掌了兵權,無論朝廷百官心底向著誰,他也無須向任何人低頭。
「這樣說來,十二弟才是孤立無援的人。」
「不如說是考驗十二爺的真心。」衛泱含笑,這話又狠狠地掐住素景的心。「這世上最善變的就是人心,最可怕的,也是人心。」
素景看著他,那張風采萬千,卻極為世故的臉龐,正說著挫傷她心底的話。好半晌,她無言以對。
「您要記得,人心深似海,不可測也探無底。」
人心深似海,不可沒也探無底……
這個人,真是她的四哥嗎?為什麼今日,她會莫名地感到陌生?
素景立在殿外的玉踏床上,心底惦記著衛泱說過的話,遠遠看著率兵親征的承熅,在天壇上著戰袍、佩長劍,正威風凜凜的祭祀天靈。
殿堂外,軍旗獵獵作響,赤色的旗幟掩去湛藍的天色、震天價響的鼓聲,聲聲擊得又猛又烈,迴盪在天地之間,告祀神靈庇佑天朝龍子平安歸來。
她不應當出現於此,但卻因為出征的對象是承熅。
聖上龍體微恙,所以未能前來觀禮,而幾個皇兄冷眼看著祭祀天靈的承熅。目光冷得像是冬令的雪地,但有的卻面有喜色。素景立在一旁,看得可是清清楚楚。
這一別不知有多久?素景不敢想,若多想,只會更膽戰心驚。
多少一代梟雄在沙場留下的,不過就是個英名。
直到承熅祭完天,和皇太后稟安,再與幾個朝中大臣話別後,最後才來到素景面前。一見她眼裡含淚的模樣,心頭不覺一軟。
「哭什麼?」見她面有憂色,他隨即展顏歡笑。「不信四哥可以風光地班師回朝?」
「四哥,一路平安!」儘管他的心意素景明白,可這決定不是兒戲,是攸關生死的大事。
「四哥不在宮內,你要比以往更謹言慎行。」他從未見她臉色如此慘白過,幾乎毫無血色。
「十二弟會照看我,四哥切莫掛心。」比起他的擔憂,素景認為他的處境更是險惡。「在外頭,不如宮內舒服,四哥要多保重身子。」
這次一別,實在太過匆忙,她連個像樣的大袍都沒給他準備。素景明白,父皇對於四哥就是不怎麼上心,才會讓他出兵出得這樣急。
「你生什麼氣?」她雖然嘴上要他照顧自己,可語氣卻洩露了心事。「是氣四哥出兵得這樣急?」
她沉默,晶亮的眼眸折射著天光,閃著比往日更生動的風采。她是氣惱,可卻也僅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繼續隱忍下去。
「父皇要我早早出兵,自然是為了壓下東宮發生的醜事。為了顧全大局,吃這點虧也沒什麼不好。」
太子稱病拒絕出征,以致父皇勃然大怒,毅然決然廢掉太子,承熅頓時嗅得其中一絲詭譎的氣味,便急忙毛遂自薦,令人出乎意料。
「四哥是為了太子哥哥嗎?所以才把自己往死地裡推。」
「我要六神相助,就非這樣做不可。再說,此刻離宮是最好的時機,既名正言順,又風光至極,焉有錯過的道理?」承熅心中就是有把握,才會出此下策。
果然,六神隨後奉聖旨派花得應和富璟丹兩大武將相助,承熅更是光明正大的接受衛泱的奧援。
「素景,你要相信四哥!」這宮內,他誰都不信,只有十二弟和她,是自己的命。他把等同於性命的兩人留在宮中,好比割下一塊心頭肉般的痛。
「你和衛泱都說出同樣的話。」
承熅一哂,不意外衛泱對自己有所掌握。足以見得那男人的心思,縝密得已到精算的地步了。如此一來,他或許無須耗費太多氣力,就能順水推舟,讓六神順利入得廟堂。
承熅停頓了片刻,接著道:「但這一切,有大部分的棋路,四哥是跟著衛泱布下的局走的。」
「什麼意思?」素景不懂,覺得身旁的男人,都猶似深不可測的大海。
「你真以為父皇廢太子,真的只是氣頭上嗎?」東宮傳出醜事,這點固然是有辱皇宮面子,可是太子膽敢抗旨,承熅相信這絕對不是臨時起意。
「難道不是?」
「記不記得衛泱曾送給父皇一卦?那一卦,絕對是促成今日太子之位空懸的主要原因。」承熅瞇起眼,不得不佩服衛泱的城府深沉,全然不讓人知曉他下的每步棋,可所有人卻被任意地牽扯其中,甚至足以令天地一夕之間風雲變色。
「莫非說……」素景低下頭,承熅自袖裡塞張字條給她,待她看清紙面上的字時,心口又痛縮了一下。
衛泱這個人,正是將所有人導向宮門的推手!
六神入廟堂,頭一件事就是要見眾皇子相互競逐、醜態盡出,讓全天朝的百姓都瞠大雙眼,見皇宮鬥得烏煙瘴氣,以平心頭之火。
「衛泱逼出個宮變,讓皇子們惡鬥,我偏要反其道而行。」承熅明白最後父皇同樣被他所說服,才會毅然決然地廢黜太子。「聖上最恨朝廷與皇子朋當比周,太子抗旨也是怕朝中勢力不保,才會公然與父皇作對。」
「所以,父皇紫宮夜病急發……是假的?」
承熅平靜地說:「恐怕是早有預謀。」
「父皇……暗地裡順了衛泱的心了?」
「不如說是衛泱給聖上一個考驗皇子的機會。想必多年前太子猝死,父皇心底已起了疙瘩,如今這疙瘩成了爛瘡,非除不可了。」因此承熅才急中生智,以退為進,率先避開這場宮變之爭。
「你和十二弟,在我回來之前,僅能忍氣吞聲的過日子。」這一走,承熅不知多久才能歸來。
「素景別無所求,但求四哥平安回歸,就是最大的心願。」素景握住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十二弟也同樣和我有這般的心情。」
「在我回來以前,除了六神和十二弟外,誰都不能依靠,處處都得提防。」
「四哥真要信衛泱?」
「我們別無選擇,不是嗎?」
單憑他一已之力,勝出的機會太過渺茫,儘管他這幾年來小心謹慎,還是仍有所有所顧忌,朝中的情勢變幻莫測,他與幾個私交甚篤的臣子雖有往來,但承恩依然不敢大意。
「在四哥回來以前,你和十二弟凡事皆可與衛央詳議。只不過,在外人眼前切莫走得太親近,勿讓其他皇子有機可乘。」
「素景明白。」
承恩拍拍她的手,就此話別。「今後四哥不在身邊,若有委屈就忍耐著些。」
她微笑,深知承恩的牽掛,正因如此,她更要堅強。
直到他的身影離開天壇,素景臉色的憂愁才就此現形,在看見十二弟尾隨四哥送行到宮外的背影時,想必十二弟的心裡,定是和自己同樣擔憂。
可素景曉得她什麼也無法對十二弟說,在宮裡他們孤立無援,從使四哥對六神寄予厚望,但宮闈莫如深,今日若倚仗這裡,或許明日就留下話柄。
閉上眼,素景手一揚,讓一旁伺候的宮女喚來軟轎,上轎後,準備動身回霞玉宮。
在軟轎離開天壇之際,素景卻瞇起眼,望著宮內遠遠觀望自己的那道身影。
是衛央!
他的笑,素景很難忘懷,彷彿這一切都掌握於他的股掌間。這男人,總是這樣充滿自信嗎?
四哥心狠,衛央心絕,他們兩人竟能通曉彼此心中所想,甚至以此布下棋局,如此讓旁人難以察覺的默契,素景此刻才領悟出來。
這樣心高氣傲,但心思卻互通有無的兩個人,日後真不會出什麼亂子嗎?
此一懸念,將日日夜夜擱在素景心底。
宮邸內,六神僅有文、武雙判末到,其餘皆在此處聽候衛央的發落。
此刻,靜得連要針掉落的聲響都能耳聞得清清楚楚。直到後來,符華堂有些按捺不住,才率先提了頭。
「找我們做什麼?」日前,花復應和富景丹隨承恩親征北境,所有人便明白六神要逐步蠶食天朝。
「近來,有沒有皇子和你們走得近些?」衛央啜了口茶,問得直接。
「鳳王爺有到我這邊走了幾回,說是有人贈了把刀,可他不怎麼鑽研,便藉由鑒賞兵器之名,說要見見青鋼刀。」勝罡不冷不熱的說。
「青鋼刀也是天下名器,鳳王爺還真是高招。」衛央懶懶一哂,沒人懂他心裡想什麼。「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沒有,單單如此。」
「鳳王爺若是有所求,你答應他便是。」
「衛央,你要六神向著承恩還是鳳王的八爺黨?」符華堂又問,實在不懂衛央的打算。「此時花復應和富景丹在此境助承恩。」
「八爺若不拉攏六神,到時大權全部落入承恩手裡,該怎麼扳回劣勢?」他反問,讓其餘三人眉頭深鎖。
「你是說……」
「鳳王爺萬萬沒有想到聖上會派六神其中二人幫助承恩,承恩一向在宮中不怎麼受寵,可今日卻毛遂自薦上沙場。儘管聖上對承恩十分冷漠,可畢竟仍是父子血緣,虎毒不食子,豈有不相助的道理?」
衛央非常明瞭,如此一來,六神將會傾向於承恩那方,而八爺怎會欣然接受這樣的安排?
「在承恩回歸朝廷之前,六神要穩住朝中的局勢。鳳王爺若想攏六神,那就無須費力,儘管靠向八爺當便是。」
殷孤波終於開口。「那太子呢?眼下他被廢黜,可有文臣上疏,認為聖上廢太子無利於朝廷,可見太子在朝中的勢力,比想像中的影響巨大。」
「這點就不必費心了,聖上心意已決,絕對不會接受我的建議。」衛央倒是很清楚。「六神要提防的,不是已被廢黜的太子,而是老耄如殘燭的帝王。一旦日後太子復立,將不利於六神。」
「怎麼說?六神不是入朝廷,輔佐日後登帝位的太子嗎?如果太子真是天朝的真命天子,六神再相助也無妨。」勝罡雖曉得衛央中意的是承恩,但天命不可違,六神得依著這天朝而生。
「這個朝廷裡,沒有真命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