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我手上是沒銀子。」莫離青摸了口袋。「我給大娘寫借據,送藥草回吳山鎮後,立刻托人送上款子,順便再買上更多的美人草。」
裴家一看著他,年少的臉孔帶著老成的憐憫。
「裴家七,吃飽了哦?」婦人撫摸娃娃的臉頰,輕輕撥開了小嘴。「吃飽了就別咬娘的奶子啦,乖乖的,咱去找爹和哥哥姊姊玩耍。」
「大娘……」莫離青見她不理人,又喚了一聲,再望向裴家一。
「你叫她大娘,她才不理你,你得喊她一聲大姐才行。」
「裴家一,你多嘴!」
那婦人攏起衣襟,抱起娃娃,這才轉過臉,正眼看莫離青。
丹鳳眼一揚,流盼之間便生嫵媚風情;莫離青不好意思再看她,不過是二十來歲的美艷少,怎就生出裴家一這麼大的孩子來了?
「你不知道你已經死了嗎?」美麗臉孔說出卻是最冰冷的話。
「不可能!」莫離青心大震,直覺就是大聲否認。
「你已經沒有形體,如何寫借據?又要如何背一大簍美人草回去?」
「我怎會沒形體?!」莫離青張開五指,又跺了腳,氣急敗壞地道:「我才見過雲霓,跟她說過話,摸了她的臉,你們也見得到我……」
「你摸過人?怎麼可能?!」少婦微微一驚,但很快就恢復淡然神情。「我告訴你吧,人有三魂七魄,你的二魂七魄都散了,就剩你這一條魂還在這裡晃,黑白無常兩位好兄弟應該找過你了吧?」
「不可能!」一想到追他的黑白兩人,莫離青渾身發冷,卻還是激動否認,不願相信少婦的話。
「我弟弟妹妹在那邊。」裴家一插嘴道:「這位大哥你喊他們,從裴家二到裴家六,看他們聽不聽得到。」
「裴家二!裴家三!裴家四!裴家五!裴家六!裴大爺!」莫離青一口氣大聲喊完,甚至連那位父親都喚上了,再緊緊盯住他們的動靜。
五個孩子有的掘起一把藥草,開心地拿給爹看,有的抱著爹的腿攀爬,身材魁梧的爹左支右絀,應付不來,乾脆坐下了地。大手將五個孩子一塊兒抱到懷裡,陪他們一起玩鬧嬉笑。
沒人聽到他的叫喊。
怎會這樣?莫離青情急之下,將所有的希望放在胖娃娃身上。
「你是裴家七?」
「七!七!」胖娃娃笑呵呵,伸了胖手想去抓莫離青。
「糟!」少婦急忙一步跳開,叨念道:「裴家一淨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我已經很煩惱了,裴家七,拜託你行行好,當個正常人好?」
「咕。」胖娃娃趴在娘親的肩頭,開心地打個奶嗝。
「娘,我們不幫他嗎?」裴家一望向「失了魂」的莫離青。
「不幫!生死兩界,他的命運已定,你活人幫不了死人。」
「為善最樂,功德無量啊。」山路那頭突然出現一個官服男子,聲音響亮,笑道:「胡大姐,別來無恙?」
「去去!我早就不做善事了。」名喚胡靈靈的美麗少婦垮了臉,舉起手掌拚命揮,像是趕蒼蠅似地。「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倒霉了,突然來了這隻鬼,滿山亂跑,現在你也來?黑臉判官,你來幹什麼?」
「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他。」
「快將他帶走!不要打擾我們一家子。」
「你有七個孩子了啊,時間過得真快。」黑臉判官眺望藥圃間玩樂的父親和孩子,再望向身邊的老大。「最大的都長這麼高了。你幾歲?」
「十六。」裴家一很興奮,見鬼不稀奇,今天還是第一回遇上官。
「不要跟我兒子套交情。」胡靈靈拉走裴家一,順便叮囑道:「他是地府的黑臉判官,一肚子鬼經,沒事別跟他打交道,準沒好事。」
「黑無終!」莫離青突然脫口而出。
「原來你叫黑無終?」胡靈靈停下腳步,反而好奇了。「喂,新鬼,你怎會認識他?我前前後後見了他五百年,還不知道他有名字呢。」
莫離青不知自己為何會喊出這個名字,意念升起,便喊了出來。
可這是什麼情況呢?新鬼?地府判官?還有活了五百年的胡大姐?唯一還像是正常人的,只有想幫他卻是愛莫能助的裴家一了。
茫然,恐懼,無助,慌張,焦急,可笑……是的,可笑!難道他們掇弄幾句,他便相信自己死了嗎?
他轉身就走,才踏出一步,黑無終便伸手攔住他的去路。
「莫離青。」黑無終正色道:「你的二魂六魄已收歸地府,你再遊蕩下去只是減損修行的日子,且隨我走吧。」
「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去找雲霓!她一定嚇壞了。」他焦急大吼,可無論他如何推開那手臂,或是閃身而過,黑無終始終站在前頭擋他。
再定睛一看,黝黑臉孔,似曾相識,爽朗而不失威嚴。
「你是給我彩石項練的黑師傅?」
「沒錯。你千年修行即將功德圓滿,莫讓這一世功虧一簣。」
「哇!他修得比我還久?」胡靈靈圓瞪美眸,更是好奇,不走了。
「我管什麼功德圓不圓滿,我從來沒真正修行過!」莫離青揮手打去,卻還是讓黑無終給格住,他又急怒道:「你做什麼不讓我走?是鬼差就能擋路?就能拆散有情人嗎?我要回吳山鎮去!你快滾開!」
「很久沒見你如此激動了,很好,很好。」黑無終竟然笑了。
「什麼?」
「有了七情六慾,方能為人啊。喜、怒、憂、懼、愛、憎、欲,你都有了,這是一個好的起步,不過--就等下一世再來了。」
「他修的不是仙道,是世間道?」胡靈靈恍然大晤。
「他世世不想為人,投了胎就想回地府守候那人,每世皆短命而死,是我花了一千年的時間,想盡辦法讓他息了執著心,他才能一世比一世活得長壽。近五百年來,他轉為潛心修習佛法,也是一世比一世悟道;若非地府不留心,將他執著的那人丟上來,他今生必能大徹大悟,成為得道高僧,從此解脫執著掛礙,再也不會和那人有任何干係。」
「你們怎麼隨便丟人上來?害他當不成高僧。」胡靈靈笑問。
「唉!」黑無終無奈笑道:「一在北,一在南。一為即將遁入空門的遊子,一為竇家窯的千金小姐,年紀又差了十二歲,怎知他們感應太強,還是碰到一塊了,我只好找上他,以彩石封住他再度生起的執念,阻擋他們更進一步的牽扯,畢竟修一千年了,不容易啊。誰知他拿下彩石,已經遺忘的記憶一發不可收拾,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請問……」很認真聽講的裴家一問道:「成就姻緣是一件美事,他們有緣見面,就算不為前世緣分,今生日久生情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為何要阻擋呢?」
「生死簿早已寫定,這輩子不該見面的兩人見面了,結果如何?」黑臉判官臉色轉為肅穆。「結果還是沒有結果,而且更糟糕,他斷了修行,意外橫死,那小姐也添了一件傷心事。」
「這樣啊。」
莫離青恍隱地聽著「他」的過往,靈識漸開,有些事情漸漸明白了。
身子輕飄飄的,他好似蹲到藥圃邊,伸手去採美人草,拂了又拂,明明可以看到隨風盈盈輕晃的小草,卻是怎樣也抓不到草莖。
再摸向濕潤的泥土,抬手細看,也未曾沾上一點泥塵。
陽光轉暗,暖風不再。這裡是地府,幽冥之地,終年昏暗,雲霧縹緲,不見天日,卻有一人寧願永世待在此處,不再為人。
而他兩千來,來來去去,只為守候那一人。
泥泥兒?!
不!他在霧氣裡搜尋,靈識瞬間明白,泥泥兒不在這裡。
那個紮著小辮子、身穿紅衣紅褲,總是綻開歡喜笑容捏泥娃娃的小女娃已經不在地府了,她被扔了上來;十八年後,竇家有女初長成,老愛蹦蹦跳跳,唱著「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
「雲霓!」他戰慄了。
一世又一世,總得等到死後短短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再度守候她;如今終能一世相守,又為何老天作弄,讓他慘遭橫禍?
「如果我為鬼差……」他喃喃自語,重複著一千七百年前的問話。
「日日奔波,看盡生死,過個兩、三百年:心冷了,硬了,便忘記她了。」黑無終的聲音傳來。
「因為不想忘記她,所以我不願留在地府當鬼差,寧可世世輪迴,再回來看她。」他頓覺心口抽緊。「即使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是的,她忘了。」
她忘記痛苦,忘記傷害她的他,成日窩在地府,歡喜捏泥巴,而他只要見到這般開心過活的她,唯願足矣,然後再去投胎;數十年後,再來一次,週而復始,一世又一世,永遠沒有結束之時……
「莫離青,跟我走吧,不管你們今生是否相見,你跟她已經結束。」
「結束?再也見不到雲霓?再也沒辦法守候她?」他急問。
「她已經為人,自有她自己的命運和輪迴;而你過了奈河橋,對世間再有愛戀不捨,也得放下。」
放下?不!他都守了兩千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兩人同時再世為人,這才是一個真正相守的開始,怎會是結束?!
更何況雲霓一片癡心,看似活潑稚氣,實則心思纖細婉轉,他若就這樣不見了,她該是多麼悲傷,又要教他怎能放下?!
「雲霓!」魂隨意走,回去吳山鎮的意念更加強烈了。
陽光依舊溫暖,滿山草樹閃動翠綠光澤,萬物欣欣向榮。
「他好像還有一魄留著,難怪你收不走他。」胡靈靈道。
「就算留有一魄,也撐不了多久,不如先帶走他,跟他講講道理,免得這條魂遊蕩久了,兜攏不回來,那就叫做魂飛魄散嘍。」黑無終道。
「你們當鬼官的真的很無情,虧你笑得出來!」胡靈靈想到過去自己也曾經入鬼門關搶人,不禁皺起眉頭,嫌惡地瞪黑臉判官。
「胡大姐啊,你這麼愛漂亮,小心多條皺紋。」
「我娘天天吃美人草,不會長皺紋的。」裴家一總算找到講話的機會。「她一站出去,就是葫蘆山裴家藥莊美人草的活招牌,可她不愛拋頭露面,只愛跟我爹躲在山裡養娃娃。」
「裴家一,這麼快就跟人家混熟了?」
「娘!大哥!」裴家二帶著弟弟妹妹跑了過來,高興嚷著。
「我們回去了。」胡靈靈抱好睡著了的裴家七,疼愛地親親小胖臉。「你爹一定要說,你這胖小子就愛霸佔娘吃奶,一吃就是大半個時辰。」再低聲道:「裴家一,回去別跟你爹說這事。」
「喔。」裴家一牽起弟妹的手,他們只管笑嚷著拉他回家,看不到跑掉的莫離青,也看不到仍站在旁邊笑吟吟的黑臉判官。
看不到真好!這才不會有不屬於人世的煩惱。誰叫娘的靈力太強,生給他一對不尋常的眼睛,害他少年不識愁滋味,卻老是要為別人說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