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鬥爭對士族門閥來講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有人從家主的位置上去就有人下來,不管如何爭鬥,對十六歲的他來說,都好似隔著一層薄膜,畢竟他上面還有兄長,無論他們鬥得再凶,都是無關己身的鬧劇。
但是,有時候世事並不會照著人的意思走。
後家爬上家主位置的那個人,對他們這一房早就心存芥蒂,一旦拿到實權,刺眼的疙瘩當然要盡快拔除。
後王孫隻身在外,一個未及弱冠的孩子,動根指頭就能讓他從這個世上消失,船要是沉入了河底,又是天寒地凍的隆冬,死無對證……天衣無縫的陰謀。
後家家主的位置讓人覬覦,為什麼?
眾多士族中以後家為首。
士族也有階級之分,後氏是正統士族,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高貴的地位,更重要的是關係盤根錯節,聖眷深厚。
這樣的位置怎不教人眼紅?
後王孫從來都沒想過家庭的鬥爭風暴這麼快就席捲到他身上來。
他本來不欲與任何人為敵,也不懼與任何人為敵,不管外力如何兇猛,對他而言,都不過是清風拂山崗,他從來沒想過要憑著祖輩微功,承襲爵位,就這樣當自己是國家棟樑了。
那些人當他是孩子,沒把他放在眼底,他都無所謂,可是他們忘記逼虎傷人這句話,他們謀殺了他的父兄,殺了他娘親,趕盡殺絕了他們那一房。
消息傳到他耳裡的時候,那個年少輕狂的花花公子也跟著死了,昔日的放蕩不羈劃下了句點。
書輕淺的屍骨未寒,他救不了她,就連送她離開的最後一程也被迫缺席。
他恨這些人,恨他們讓自己在剎那間變成孤兒。
他恨這些人,恨他們殺了書輕淺,害他一無所有。
他一回到五陵城便直撲自家,血洗滿門。
王家、離府、慎門還有星家都是他的勢力——尚未崛起的新勢力。
經此一役,整個五陵城的權力結構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好幾個家族的年輕人提早接手了家族中的大權。
他是大權在握了,上上下下沒有人敢小看他,他的話就是命令,可是這權力能給他家人的溫暖、能給他支持、能讓他回到以前嗎?
他孤伶伶一個人。
一年過去,又一個夏始春余。
夜色裡的後家書房。
「今日就到這裡,東西放下,下去吧。」聲音淡然,平穩低沉,不知為何卻讓人後背生寒。
「主子,都子時了,您也該休息了。」 年輕管家遲疑了下,躬身出門,細心的關上了門。
後王孫恍若沒聽到,案上是堆積如山的帳冊,他運筆如飛,隨著更漏流逝,當他再度抬頭已經快接近寅時。
檀香獸爐裡寧神靜氣的香料已經燒盡,只殘留淡淡餘韻,房外不敢鬆懈,值夜待命的丫鬟們沒有他的命令,沒人敢進來更換香料。
他扔了筆,掌心貼著紅木桌面站了起來,沒有一絲遲疑的打開書房的兩扇門,不是回自己的寢房去,他經過庭園、遊廊,在不停的轉折中,在守衛視而不見中走出了自家大門。
「唉,又出去了。」角門閃出的屠管家手裡抱著黑色的大氅。
堆積如山的工作依舊關不住家主。
「屠管家,我會跟上保護爺回來的。」訓練有素的長隨小方,一板一眼的說。
「這是爺的大衣,帶上吧。」
「爺……這樣會出事的。」他支吾。
「多嘴!」
小方也知道自己多嘴了,接過大氅,躍上牆頭,靈活的身子很快消失在月色和屋瓦之間。
管家歎氣,轉身回大宅。
家主的病是府中的禁忌,是完全不能碰觸的部分。
一年來,情況更是變本加厲,身為管家的他無法可想,只能派人跟著,但是派出再多的人也沒用,他們的下場通常都是被主子甩掉,要不就被斥回。
沒有人知道看似花心的後王孫,其實純情、感情不肯輕易給予,一旦認定一人,便心志專一,再不肯動搖。
他這輩子見過許多如花般的女子,入眼的多,入心的少,唯一想娶進門的,只有一個書輕淺。
可是,她死了,他常常覺得心痛,痛不可言。
他還記得很清楚,那個對說喊著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歡你的她……
可如今想起來卻像一個極其遙遠的噩夢一般。
她的死在大家的心上都劃下傷痕,他身邊的人傷的傷,走的走,他自己也覺得生命可有可無,誰要誰拿去好了。
他憑什麼還好端端的活著,憑什麼原諒自己?他必須做點什麼來遺忘過去。
那人前人後極力掩飾的巨大傷痛和混亂,只能在夜深人靜的荒涼裡獨自收拾。
若是收拾不了呢?
那就瘋癲了吧。
***
天還黑著,書輕淺就起床了。
手腳一離開被窩,即使快手快腳地套上襖子,穿上白棉襪子,全身包成粽子,口中呼出的氣還是冷得冒煙。
用井裡汲起來的水漱洗,很好,這下最後一條瞌睡蟲也成功地被她消滅了。
都一年了,真不可思議,想不到她能在五陵城撐過來,還養活了一個弟弟。
要不是有那一百兩銀子……說到底,她還是利用了大哥的人脈。
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利用武林盟主妹妹的名義,編了一套活靈活現的說辭去向武林盟的支會借錢,其實也算不得說謊,她的上輩子的確是玄蒼的妹子。
江湖人就是爽快,雖然看得出還是懷疑,但是見她立了字據,寫了切結書,就給了一百兩銀子。
膽大的恣意妄為後,她揣著救命錢連夜帶著蕭融搬家。
她用那些錢買了屋子,一間小廳,一間裡屋,一間斜頂堆柴火的小倉,一塊荒蕪的菜地,一口水井,井邊還是一道絲瓜架子,雖然還是寒酸,起碼遮風避雨不成問題了。
對銀子的來路她絕口不提,蕭融也沒敢問。
兩個互相依賴取暖,居然度過了一個四季。
「蕭融,咱們今天不做飯,我去巷子口買豆漿油條,馬上就回來,你可別賴床了,等會兒上學要遲了。」昨夜回來晚了,還是領到工錢,今兒個就偷懶吃點好的了。
「欸,我起來啦,我才不像姐姐會賴床。」裡頭傳出蕭融的聲音。他一向是好孩子,該睡就睡,該起床就起床,一絲不苟。
這一年蕭融瘦巴巴的身子長了肉,人也像抽高的穗子,就是吃得多,順便多帶兩塊烙得焦香的醬肉餅子回來好了。
書輕淺打開家門,小門才開,她就往後退了一步,皺眉咬唇,「這誰啊,喝了酒不回家去,真會挑地方躺!」
清淨小巷家家戶戶關得緊,那人披散著發,就趴在台階上,一身衣料看起來極好,但是人一動也不動,不知死活。
「啊喂,你醒醒!再躺下去會死的。」書輕淺用腳踢他。
再踢一腳,還是沒有動靜,沒奈何,她只好上前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人翻了過來。奇怪,沒酒,不是酒鬼,難道是病了?
她順手拂開他臉上的亂髮,這一看卻呆住了。
「蕭融,出來幫忙!」她朝裡面喊,她可搬不動一個大男人,把弟弟喊出來也算一份力氣。
幾乎比一年前多出一個頭來的蕭融踏出門檻就看見門口的景象,他搶上前問:「這是怎麼回事?」
「先把人帶進去再說。」他們家這一年來都是姐姐在拿主意,她說他聽。
於是,兩人又抬又搬的,好不容易把人弄進了屋子,蕭融把幾條長板凳拼成臨時的床,讓那男人躺在上面。
書輕淺去倒了水,讓蕭融半扶著那人,餵他喝水。
那人沒醒,卻把一杯水都咽進了嘴裡。
「姐,他會不會死?我們把他弄進家裡,要出事怎麼辦?」
「他好端端的,不會那麼晦氣的!」她的心微微的疼了起來。
這麼狼狽的人。
這是後王孫啊,風光無限的後家世子,天之驕子,明明他的身邊那麼多人,為什麼讓他一個人倒在冰天雪地中?
「姐,怎麼看起來你認識他似的?」
「怎麼可能?」
她猝然收了手,語聲剛落,卻看見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冷冽的看著自己,那雙眼像看不到盡頭的隆冬黑夜,寒冷又尖銳地往人的心上鑿了下去。
她一駭,一下失去開口的力氣,費氣力氣說出來的話結結巴巴的,「你……醒了,醒了最好。」
那人站了起來,這一起身書輕淺發現他比一年前又更高了,隱隱的,有種男人的樣子了。
看他入定般的立在那裡打量週遭,全身的氣勢如嶽峙淵停,五官的輪廓更深了,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那只美麗的眼睛。
他像被仔細刨光後呈現出的精亮木頭,經過歲月的歷練散發出了更迷人的光澤。
他看了她一眼,冷淡的眼掠過一抹說不清的東西,身上不知何時已經帶了圈冷意,然後一聲不吭的走了。
「這人好沒禮貌,我們救了他,他卻一句謝也沒有。」蕭融不禁嚷嚷。
「算了。」書輕淺垂下眼瞼,淡淡的笑。
雖然不知道後王孫為什麼會倒在她家門口,可是能這樣見上他一眼,也就夠了。
其實打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在五陵,她也想過那些半畝的朋友都住在這,甚至後王孫也是。
可是那又怎樣,一個已經死掉的人突然出現,如此荒唐的事怎麼可能?
神鬼之事素來匪夷所思,她這般重生,不明不白的,自己都說不清楚了,怎麼去說服別人?何況,她這模樣,已經完全不是以前書輕淺的樣子,說了只會招來笑話,輾轉重生,借屍還魂,如此的怪力亂神,如果不是她親身經歷,她也不信。
她自己都摸不清楚自己是誰了,怎麼去說給別人聽?
「啊蕭融,你上學要遲到了!等等自個去買早點吃。」她忽然想到什麼的大聲催促。雖然方才是要出去買豆漿油條的,可這麼一耽擱便來不及了。
「姐,你怎麼哭了?」蕭融錯愕地指著她臉頰的淚,顫聲道。
心中抱憾又怎樣,她已經回不去了。
今天能見上他,知道他好好的,那就夠了。
她沒說什麼,只是催促弟弟上學去,她也得上工,這才是正事。
這天她又晚收工,二更都快過了,這天寒地凍的天氣除了敲邦子的更夫,街道已經沒了人影。
只要有點常識的人誰會在這麼冷的天在外面閒晃,她也趕緊回家吧,一把骨頭都累得快散架了。
打起精神推著小板車加快步伐,也就一個忍不住的哈欠,小板車便撞到了異物。
「嗄,你……要不要緊?」
毫無反應的人肩上,發稍都是寒霜,顯然已經遊蕩許久,就算被小板車撞上了也無關痛癢。
「你又出門,是病了嗎?到底是怎麼著?要不,你也去別處,我看不到……看不到就好了。」再見他,她心情說不出的複雜,聲音的顫抖掩都掩不住。
後王孫的眼底沒有波瀾,像無底的沼澤,也不過片刻躊躇,他又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能丟下他不管嗎?能當作沒看到,沒這個人嗎?
把小板車往不起眼的角落靠去,轉過頭,後王孫只剩一點背影,那身影,居然透著幾分蒼涼。
她沒有猶豫的追上去。
追上之後,她無限的後悔。
她到底跟著後王孫走了多少路?最少半個城池跑不掉,冷是一回事,麻煩的是她的腳板早就失去感覺了,他看起來沒事,會先倒下的是她這個跟屁蟲。
她傻啊,後王孫身上穿的是絳紫錦,披著是上等貂毛大氅,她自不量力的身板就是一件藍布薄棉襖,雙手空空,別說手籠,連個焐手的東西也沒有,他沒倒下去,她倒是會先變成路邊凍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