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永安。
春寒料峭,風聲未定,忽來一陣高亢的號角聲,京城永安的四座角樓同時吹響畫角,警時報曉。
曙光東現,永安外城行人漸增,商肆開市,小販沿街叫賣。入京撂地賣藝的戲班子不少,鳳簫鑼鼓喧鬧,往來人景雜沓,京城裡好一派朝氣勃勃的熱鬧場景。
永安外城最繁華的大興街市井之中,原本扎堆兒圍攏著看雜耍技藝的一群人忽而驚得四散,一匹火紅的赤兔烈馬旋風般疾馳而過,衝散人群,直奔城垣南面三道城門中擁有五個宏偉門洞的明德門。
京都永安城分外城與內城,內城又分皇城與宮城。由明德門進入官衙區的皇城,自南而北平鋪著一條筆直大街——朱雀門街。穿過這條街道,便可直達宮城。
宮城的外圍宮牆僅僅開出四道門——東蒼龍門、南朱雀門、西白虎門、北玄武門。由朱雀門進入宮城,一條寬約百步、長約一百五十米的天街向北延伸到宮城以內的承天門。
從朱雀門街至天街綿延的榆、槐樹陰下,停著近百輛馬車,承天門外整整齊齊地站著數百名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各方職官,個個懷揣通牒、折子,手持朝笏,卯時初刻便已來到承天門外,靜靜等候。
至卯時末,承天門終於徐徐敞開,職官們以官階高低依次而入,穿過宮城以內二重門,在第三重門——奉天門以北幾百米開外才看到一座金碧輝煌的殿閣高聳碧空。
金鑾殿外石階三層,上層高兩丈,中、下層各高一丈五尺,曲折而上,這便是「龍尾道」。
九天閶闔開宮殿——
金鑾殿正門一開,從奉天門仰望帝座,宛然似在雲霄之中!
上朝的鐘聲響起,文武百官登上龍尾道,聽著殿外穿耳欲裂的威懾鞭聲,懷著虔誠敬畏之心,整襟肅容,拱手將朝笏舉在胸前,魚貫進入了氣勢威嚴的金鑾大殿。
身入鳳凰池,文官武將左右分立,依官階大小由前而後排列有序。天子乘輦一到,百官跪地齊呼「萬歲」。
神龍天子以九五至尊的威儀高踞龍椅,俯視下去——大殿內跪了黑壓壓一大群身穿朝服的官員,比往日上早朝的人數多出近四成,場面極為壯觀。天子心中尤為滿意,雙手平舉,道一聲:「眾卿家平身。」
百官默然肅立。
今日殿內的氣氛不同以往,司儀太監沒有像往常一樣吊著嗓子報上一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臣子們便不敢貿然開口。
神龍天子則不動聲色地逐個打量大殿上所站的官員,由前往後、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看,位列前方的三省六部、御史台和九卿的官員之中依舊有個空缺的位置,缺的這個官職既不在宰相之列,也不在尚書、侍郎、九卿之列,缺的是神龍皇朝開國帝君設立的一個專門給皇上諫諍、如同良師益友的「人鏡」之職!
「人鏡」官居一品,可以在朝堂之上議政、獻策、彈劾貪官污吏,以振朝綱!
司「人鏡」之職的東方家族持有開國皇帝欽賜的一隻金薔,自廢除九品中正制以來,「人鏡」一職是唯一的例外,且不論開國皇帝與東方家族的淵源及交情,單從世襲一品官職這種家族榮耀便可看出東方家族對皇室的影響力!皇室後裔皆不可忤逆太祖訓,輕易廢除「人鏡」。
直至神龍太昌九年,東方家族一脈單傳的一個玄孫年僅十七歲便代替病逝之父繼任「人鏡」一職,上任不足一個月,竟犯了大錯,誤了朝廷一項重要決策,被神龍天子逐出京城,卻仍保有一個有名無實的一品官銜。自此,當朝宰相——尚書令如兗所站位置的左側便留下了一個空缺!
神龍天子的目光在群臣之中繞了一圈,又移回到那個空缺的位置,良久都不出聲。
站在大殿最前方的宰相如兗微微抬頭,以眼角餘光稍稍窺探天子的顏容表情,看到天子鬆了口氣似的舒展了雙眉,眼底卻猶有幾分惦念,似是半喜半憂!如兗看在眼裡,很想問問天子:「皇上是在等什麼人嗎?」又不敢當真問出口,只在肚子裡推敲揣度萬歲爺的心思,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上卻不露一絲猜疑之色。
金鑾殿內威嚴肅穆、甚至有些沉重抑悶的氣氛持續片刻,神龍天子猝然長歎一聲。
聽到萬歲爺在歎氣,眾臣心頭一凜,殿內氣氛更加凝重。
「眾卿家可知朕今日為何招你們入殿議事?」
眾臣屏住呼吸,不敢吭聲——十言十得,不如一默!
「前些日子,六國使節到訪,曾在朕的壽筵之中派手下能人異士大顯身手,技壓吾朝眾將士!而今朕又接到六國使節聯名送上的挑戰書,六國欲與中原之士再度競技,明為切磋較量,實則公然挑釁!倘若此番,吾朝無人能與之抗衡,一旦再次敗下陣來,吾朝威儀何存?朕的顏面何存?」神龍天子把燙手山芋拋給臣子們,「朕已接下挑戰書,欲派人前往六國,逐一迎戰!此番競技,許勝不許敗!眾卿家有何良策,能讓吾朝所派之人與六國神兵武士同場競技時,克敵制勝,穩穩立於不敗之地?」「臣等願為皇上分憂!」眾臣異口同聲地答。
而後,文臣之中站出一位飽學鴻儒,出口成章,一番言辭煉金錯采,絢爛極矣,連「背水一戰」的典故都引用出來。
天子捺著性子聽完大學士的表面文章,禮部尚書又站了出來,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肉麻兮兮地吹捧天子為:「堯天帝德,至聖至神,神光一照,六國妖孽都像老鼠一樣打個地洞躲了去,神龍子民豈不就不戰而勝了?」
天子保持溫和的笑容,聽完這狗屁不通的話,目光一轉,望向如兗,和顏悅色地問:「國丈可有良策?」
如兗身為當朝宰相,豈能不知宮中大事?五天前,如貴妃經太后極力推薦,已由皇上冊封為後,趁著入宮觀禮道賀之時,如兗已從入住永寧宮的女兒口中探得皇上此番朝中議事的目的。此刻,皇上點了名,他這才沉穩地站出來,成竹在胸,侃侃而談:「以臣之見,皇上可以先派幾名說客秘密前往六國請來名師,由六國名師擬定專門針對六國武士神將看家本領的一些攻克方法,而後從禁軍或神策軍中挑選一批資質過人、有過戰功的將帥,來接受嚴格訓練,優勝劣淘,淬煉精華,定能以最短的時間速速訓練出一支身懷絕技的精悍驍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好主意!」天子「啪」地撫掌,讚不絕口,「如愛卿深謀遠慮,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眾卿家還有比這更高明的點子嗎?」「宰相大人之計甚妙,臣等均無疑義!」
神龍天子見眾臣一致贊成,便決定採納宰相良策,正準備拍板,忽聽殿外傳來一個聲音:「天公變臉,說風就是雨,當真是天威難測!勞駕,讓一讓,先讓我進去避避雨。」
金鑾殿門口一陣騷動,一人從門外擠了進來,逕直走向大殿前方。
來者身上穿著九品縣令的官服,引得百僚側目!照規矩,依次排位排到殿門外的官員,官階之小,那是連大殿的門也沾不到邊的,今兒偏偏就有這麼個芝麻點大的官不僅大大咧咧進了大殿,還要往殿前一品官階所屬的位置走去,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嗡嗡」聲。但,瞧清了來者的容貌,臣公們竟無一人敢挺身而出橫加阻攔!
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大殿前方,此人慢悠悠地往如兗身側的那個空位上一站,如兗瞠目指著那人,嘴裡頭剛要蹦出些話,那人卻衝他微微一笑,從衣擺底下飛速抬起一腳狠狠跺到如兗腳背上,「吧唧」一聲,當朝宰相與此人打個照面就被玩了個陰招,除了痛得連連抽氣,倒也說不出斥逐的話了。
「臣,參見皇上!願吾皇笑口常開、老也不死!」
老而不死謂之賊!此人膽子倒不小,一入殿就拐著彎來調侃萬歲爺。
神龍天子瞪大了眼看著這個身穿九品官服的活寶大大咧咧走進來,起初只當自個眼花,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幻影,直至聽完了這番祝詞,天子腦殼上的萬千煩惱絲才一根根地豎了起來。伸出手來抖呀抖地指著那張醉笑春風般的魅人容顏,天子打牙縫裡磨出四個字:「東、方、天、寶!」
「臣在!」
當眾臣小心謹慎地低頭把目光老老實實凝在各自的足尖上時,東方天寶卻微微仰起頭來,一雙勾人魂的眸子漾著笑波望向神龍天子。
天子一拍龍椅上昂揚著龍頭的金質扶手,喝問:「你好大的膽子!朕不准你入京,你今日還敢出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不怕朕治你一個忤逆抗旨之罪?」
「皇命不敢違!」東方天寶不慌不忙地答,「皇上不准臣入京,臣不敢入京;皇上招臣入京,臣也不敢不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臣走到哪裡,照樣是在皇上的眼皮底下。」
「刁舌!」天子成心責難,「朕怎就不記得給你頒過入京的詔書?拿不出聖旨憑證,這欺君之罪,你可擔得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東方天寶歎了一口氣,十分苦惱,「皇上今兒個若不高興,罰臣把昨兒個吃的皇糧還給皇上,臣又吐不出來,難不成還得拉出來?」
此言一出,殿內驟然響起一片抽氣聲。
神龍天子惱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拂長袖,「下去!少來惹朕心煩,回不毛山老老實實當你的縣太爺去!」眼不見自然心不煩。
「臣也想回去圖個清閒,只不過……」東方天寶慢悠悠地從衣襟內掏出一物,「今日天公變臉,殿外大雨傾盆,臣只帶了一支傘柄,皇上若執意命臣離殿,還望皇上給臣手中這支光禿禿的傘柄按上傘葉,臣感激不盡!」
他手中拿的哪是什麼傘柄,那是一支一尺長、莖直、刺多、羽狀復葉、花苞怒放的金薔,是皇家老祖宗欽賜的「人鏡」權杖,上打昏君、下打亂臣賊子!開國帝君早就在這支金薔上按了一把無形的保護傘,護著東方家族世襲「人鏡」之職的子子孫孫。這個節骨眼上,他拿出這麼個玩意,當真是在自個頭頂撐起了一把傘,即使龍顏震怒、神龍噴火也燒不到他一根汗毛!
神龍天子瞪著他手中純金鑄造的那支金燦燦的金薔,心中實是無可奈何,「罷了!你既已來了,先不忙著走,給朕出個點子吧。」
東方天寶眨眨眼,「皇上想讓臣出什麼點子?」
「少給朕裝糊塗!」神龍天子微惱,「朕招眾臣入殿議事,你身為臣子,也該為朕竭智殫忠!」
「方纔臣站在殿外,聽不清皇上與列位臣公講了些什麼,請皇上明示!」
額頭隱隱作痛,天子抬起手來摁在太陽穴上,轉而望向如兗,「如愛卿可記得朕方才說了什麼?」
看到皇上正用眼神示意他快快打發了這個多事的傢伙,如兗當即豎起手中玉質笏板,上面雖未記上今日早朝參議的政事,他仍一本正經地看著空白的笏板,沉穩地念道:「今日早朝,皇上與眾臣回顧往事——自吾皇親政以來,輕刑罰、薄賦稅、問民生疾苦,而今宇內昌盛、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處處豐收之景……神賜吾朝一代明君,此乃子民之幸事、臣子之福也!」
「如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東方天寶同樣一本正經地拱手請教,「素聞如大人老持穩重,卻不知您老還能舌粲蓮花,念得一番頌德之文,莫非皇上近日龍體欠安,大人這才急急地來寫這彰顯君王生平榮績的溢文貞?」說得直白了就是——萬歲爺還沒駕崩,你就猴急猴急地給萬歲爺起草了這麼一份頌德溢美的悼詞碑文,你安的什麼心?
如兗一聽,心臟裡的血液逆流而上,整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食指戳到這個笑意「和善」、狀似虛心請教的一品縣令的鼻尖上,嘴裡卻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休得胡言!」神龍天子怎捨得讓國丈在眾目睽睽之下吃鱉,急忙發話來打圓場,「如愛卿所言不假!朕自親政以來,文治武功絲毫不敢懈怠,日日兢兢業業把持朝政、廢寢忘食重於社稷,心繫於民,日夜操勞國事,因而兩鬢漸白、體力日漸不支……」
「皇上身繫吾朝社稷,萬望保重龍體!」列位臣公聽得熱淚盈眶,殷殷勸道。
「唉,朕就是愛操這份心,百姓無小事嘛!朕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以……」
神龍天子正說到興頭上,眾臣也正聽得心悅臣服、面露敬佩之色時,忽聽殿內冷不丁爆出一聲大笑,一人忍俊不禁,撲哧哧噴笑道:「皇上何不把後宮的風流韻事也一併顯耀出來,讓臣也咋一咋舌,看皇上是以金槍不倒之雄姿駕御三宮六院,還是以吟花詠月之雅姿流連萬千花叢?或是閒時彈彈鳥弓,在南苑圍場大肆獵殺,烤食野味,酒酣耳熱後,再來點刺激的——開出賭局,呼ど喝六,順道兒抱個美人歸!當真是聲色犬馬,好不風流倜儻!太平盛世裡,皇上與臣公玩得可樂乎?」
殿內驟然寂靜,眾臣舉著朝笏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被施了定身術,剎那間變成了一塊塊僵硬的化石,獨見「人形化石」的臉部有一粒粒眼珠子在悄悄轉動,數百道目光偷偷「溜」到如兗身側的那個位置,只見那個一品縣令也從長袖內掏出一片笏板,他所用的笏板居然是把酒葫蘆削去了半片的一隻葫蘆瓢兒,端著這葫蘆瓢,他煞有介事地持了支禿筆準備在上面記下天子的話,備忘。
眾臣又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往上投,窺探龍椅上那位主子此時此刻的表情——萬歲爺的嘴角仍往左右兩側咧開,保持著吐「以」這個音節時的口型,兩粒眼珠子卻脫眶地瞪著底下那個混球,腦門上一根青筋「突突」跳動。連如兗都能察覺到從龍椅上投射下來的兩道砍人似的凶光,偏偏身側那個活寶還笑著咧出一口白牙,一副癲態!
若是在三年前,這個人可從未在上朝時表情如此的不嚴肅,即便天子言行有不妥之處,司「人鏡」一職的他也只是肅容莊態、詞嚴義正地當面進諫。不料三年後的今日,此人一入殿,非但沒有半句諫言、良策,反而嘻嘻哈哈、口無遮攔,持著半片葫蘆瓢兒,笑得何其輕佻,還有些瘋瘋癲癲!
如兗瞥了他一眼,看他那瑩潤如玉的雙頰染有酡紅之色,鼻端又隱隱嗅到一縷酒味兒,心中頓時恍然——看來此人原有的鋒芒已被酒給消磨了去!日復一日龜縮在一個窮山坳,無所事事,意氣風發的少年也成了如今這個說話不分場合、不經大腦,瘋瘋癲癲、庸庸碌碌之輩!
如兗眼神中不禁浮了幾分輕蔑。
神龍天子也是萬萬沒有料到,將此人放逐三年之後,他竟像變了個人,不復以往的少年銳氣,也沒有正氣凜然的慷慨陳詞,在那雙漾著笑波的眸子裡,只讀得到幾分輕佻與癲狂,渾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
他,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天子由驚愕之中漸漸平息了怒氣,心中油然而生的是絲絲歎憐與惋惜——曾經的睿智少年已經不復存在了嗎?是他親手扼殺了少年的那份傲世才華嗎?
天子的目光避開了那雙含笑凝注他的眼眸,雙手猛然握緊龍頭扶手,連連吸氣,終於壓制了那份痛惜之情,他如同沒有聽到方纔那一番大不敬的戲言,故作淡然地續下話匣:「朕親政十二載,四海昇平,邊疆十年無戰事……」
「嗷嗚!皇上沒有聽到塞外有狼在叫嗎?那都是些飢腸轆轆的惡狼!皇上只要到塞外草原上遛一圈,就能看到成片成片閃著綠光的狼眼。皇上家中若是養了一頭肥鹿,您還能沾沾自喜,高枕無憂?」
聽這調謔反駁的語調,眾臣的臉都綠了大半,個個提心吊膽地把目光溜在那君臣二人之間,殿內的氣氛有些詭異。
天子眼角微微抽搐,硬生生壓下心火,卻不自覺地吊高了嗓門:「朕,親政十二載,南方治水有成……」
「成堆的祭品都扔在河裡,天子率百官祭河神,那場面真是壯觀,豬呀、羊呀,統統往水裡一丟,臣在岸上撈了半天,只撈到一個六斤五兩重的豬頭。明年汛期一到,皇上記得往河裡多扔些長膘的牲畜,也好讓沿岸災民撈一些來果腹。」
「……朕治國安邦、敦親睦鄰,與北方遊牧族訂下友好盟約……」
「臣聽說,前些日子,與中原訂下友好盟約的六國使節前來給皇上祝壽,南苑一場狩獵,吾朝將士大大地出了一次風頭,技壓蠻夷小卒,令六方使節灰頭土臉、甘拜下風!突耶使節還輸給了皇上一個美人兒!吾朝當真是能人濟濟、高手如雲,皇上當真是雄風八面、威震四海!」
「……」
殿內鴉雀無聲。
臣公們的臉色由綠轉黑,紛紛搖頭歎氣:完了!這活寶逞了口舌,觸犯了天威,小命還不得玩完?
皇上喜頌揚,盡人皆知!今兒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這個一品縣令卻手持金薔指准了天子的鼻尖兒一個勁地糟改人,饒是性情溫良的君主此刻也不禁變了顏色。
「東、方、天、寶!」
天子牙根發癢時挫牙的「咯吱」聲清晰入耳,東方天寶依舊眸漾笑波,「臣在!」
「你好大的膽子!」天子端出了威嚴的架勢,「你當真以為朕砍不了你的腦袋?」
「皇上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金口玉言,臣銘記五內!」
萬歲爺說的話,他獨獨記住了這一句。
天子頓覺一口氣堵在喉嚨裡,吐不出來也嚥不下去,原本平和舒展的眉梢也撩上了一簇火苗,「你不是不知道今日早朝所議政事嗎?此刻又是從何得知南苑狩獵一事?」
「臣方才在殿外是『聽不清』皇上的話,而非『聽不到』皇上的話。」神龍發威,這當口形勢已是萬分的不妙了,但他似乎已被酒精沖昏了腦袋,眉宇間當真有幾分癲狂,言辭亦不知收斂,「皇上人未老,怎的就有些耳背了?」
「東風天寶!」天子砰然一拍扶手,霍地站起,指著他問,「你今日上殿是專門與朕耍嘴皮子的?你說朕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麼朕就將今日早朝所議之事交由你一人去處理,你可擔待得起?」
天子發難,拋下一個燙手山芋,眾臣公掩嘴竊笑,就等著看這個一品縣令下不了台的一副糗態。孰料,東方天寶倏地斂容垂目,推金山、倒玉柱,砰然跪下,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地答:「臣,領旨、謝恩!」
殿內忽又變得十分安靜,百僚瞠目結舌地看著猝然跪下領旨的東方天寶,如兗眼中閃過一片驚愕之色,臉色陰沉幾分。
形勢驟轉急下,一項關乎國運的艱巨任務,原本怎樣也不會落到這個身穿九品官服、曾犯下劣跡的小小縣令頭上,此刻居然鬼使神差般地落到了他頭上,其中緣由,眾人尚未琢磨透徹,東方天寶又適時開口道:「臣與皇上別離三載,今日重逢,可否容臣與您單獨敘一敘舊?」言罷,緩緩抬頭,望向神龍天子。
天子見他跪下領旨,心中已然萬分吃驚,本想收回成命,卻在看到他抬頭望著自己的那種眼神後,神情一震,竟說不出話來——就是這種眼神!澄澈如一泓秋水,沒有沉澱一絲雜質污垢,恰似寶劍出爐,那鋒利的劍芒尚未染上一絲血漬,卻有一種如水的涼與澈!
事隔三年,他終於又看到這雙清澈如水鏡的美麗眼眸,表裡俱澄澈,肝膽皆冰雪!那是遺落了整整三年的,他的「人鏡」呵!
良久良久……
天子長吁一口氣,似乎是解開了某種心結,風輕雲淡地揮一揮手,「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