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候片刻,前來領旨的二人一前一後入了寶殿,念奴嬌聞得殿內香火之氣,逕自走到前方,猝然疊膝跪坐於蒲墊上,十指捻作蓮花狀,手心上仰,微合於胸前,眉心一點蓮瓣形的硃砂紅如滴血。她微微闔上雙眸,眼觀鼻,鼻觀心,冷如冰雕,瑩瑩聖潔。
宮中傳令使見狀一愣,突然看到她刻意露在袈裟外的右臂上一點守宮砂,他的表情就更加古怪了。
「大人神速!本官剛到此廟,三炷香還沒燒完,傳令使大人就找上門來。」東方天寶徐步上前,狀似無意地擋在念奴嬌面前。傳令使這才訕訕收回視線,應聲道,「萬歲爺猜你一準兒會在此地落腳,果然不假!」他伸出手來指著東方天寶,虛笑幾聲,「看,被我逮著了吧!」
做了賊,又被失主家裡人追上門來,理當心虛幾分,東方天寶卻道:「今日是福不是禍,本官也無須躲你,何來逮人一說?」
傳令使一聽他這話,那眼神古怪到了極點,「是福不是禍?你這是瞎猜呢,還是自我寬慰?」
東方天寶笑了,「吉人自有天相!」皇上如若降罪,這班人早就衝進來將他拿下,哪能捺著性子等他出來再說些廢話?
傳令使哼個一聲,雙手取來太監捧著的金匣中一卷聖旨,展開,大聲道:「東方天寶接旨!」
「臣,接旨。」他一撩衣擺,跪地領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東方愛卿入京獻策,又有議政大臣之良策,朕秉持公心,命二人各自依計而行,或在軍中或在民間各選能人異士,十日之後東門校場各自領兵一決高下,勝者,朕封他為欽差大臣,出使六國!
「東方愛卿為官三載,兢兢業業,而今年屆弱冠,尚無妻室,朕體恤良臣,特賜宮女念奴嬌為愛卿之妻,欽此!」
兩道聖旨一下,東方天寶跪在原地,半晌沒吱聲。
「東方,接旨吧!」傳令使唇邊一點冷笑,「萬歲爺給你機會,你可別不識好歹!」
東方天寶不說「謝主隆恩」,只道:「君命難違!」雙手已緩緩平舉上去。
傳令使把兩道聖旨擱到他手裡,俯身在他耳邊低哼:「你這腦子裡灌的是什麼東西?敢在皇上面前跟如大人叫板,人家可是議政大臣、當朝宰相、當今國丈,你是個什麼東西?」
東方天寶正把聖旨往袖兜裡放,聽得傳令使這一番耳語,探入袖中的手倏地抽回,手中握了一支金薔,照準了傳令使那顆泛著油光的腦門子招呼下去,咚咚咚!連敲三下,敲得人家一屁股坐到地上,「嗷」的一聲捧住了腦袋。
「佛門淨地,犬類切忌亂吠!」他舉著金薔作勢又要往人家腦門上敲。
傳令使那顆木魚疙瘩一敲可算開了個竅,他以手遮著臉迭聲討饒:「人鏡大人,小的方才心直,說錯話了,您大人大量,小的這顆小小的腦袋可承受不起大人手上那要命的玩意!」雖說是個被貶了職的「人鏡」,可人家手裡那根權杖是皇家老祖宗欽賜的,拿這玩意打人,挨了打也沒處叫冤!
好歹嘗了個厲害,傳令使收起勢利眼,噤聲開溜,領著一撥禁衛兵匆匆往門外走,不料眼前光線一花,竟被人擋了去路,「淑……呃,東方夫人,您這是……」傳令使咬著舌尖磕巴,兩眼瞅著擋路的美人兒發傻。
東方夫人?!念奴嬌胸口翻騰一股怒焰,臉上卻靜若止水,只問:「大人可否將我帶入宮中,見一見皇上?」雖猜不透中原天子為何將她貶作宮女,賜婚給一個小小的縣令,但她確信,只要能夠進宮見一次中原天子,鐵定有法子使他收回成命,再也捨不下她!
「這個……」
傳令使盯著美人兒,正猶豫不決,耳後忽來一陣涼風,東方天寶跟幽靈似的站在他背後,陰陰地問:「皇上賜的婚,大人可有不滿之處?」
「不敢!」傳令使臉色一變,拱手道一聲,「告辭!」趕緊繞過美人兒,領著一撥人逃也似的走遠。
大雄寶殿的和尚也悄悄離開,寂靜的大殿內只剩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一言不發。
東方天寶唇邊一點笑,笑望「東方夫人」。
念奴嬌冷著臉,一步步逼近,近到兩個人的鼻尖幾乎碰到一起,他卻沒有後退一步。她於是止了步,就在這麼近的距離下瞪著他,琥珀色的眸子裡有金蛇般的火苗在亂躥,「昨天晚上你是怎麼把我擄出宮外的,今天晚上就照那樣兒把我送回天香殿!」
他笑笑,「出嫁從夫,夫唱婦隨。往後我去哪裡,你就去哪裡,天香殿我是不會再去的。」
「出嫁?皇帝的女人能改嫁嗎?」她熟知中原風俗,包括宮廷禮節,「我是突耶的和親公主,是你們皇帝冊封的淑妃娘娘!」「皇上把你賜給了我。」他淡然一哂,「你只要走出這個門,外面的每一個人都會叫你東方夫人!」
大殿內一陣沉寂,而後,這對硬生生湊合到一起的「夫妻」又來了一番對話——
「天底下的無賴不少,我卻從未見過像你這麼無賴透頂的人,色膽包天,強搶別人的新娘,正宗的無賴!」
「過獎。」
「你再不答應送我回去,當心……我吻你!」
「突耶的女子果然豪放,本官榮幸之至。」
「聽著,我只吻過兩個人,他們都死了,而你即將成為第三個!」她的臉冷得能泛出冰芒,雙唇卻艷如滴血,冷艷之中隱隱透著妖魅之氣。
他抬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據說以『搖紅』點絳唇的女子是從來不笑的,今日我若解了『搖紅』蠱毒,夫人可否一笑?」
「你知道這是蠱……」她一怔,咬著唇不再失言。這呆子昨夜聞了「桃色春宵」、喝了「軟筋散」還像個沒事兒的人,不痛不癢的,簡直是個怪胎!
他扣著她的下頜,唇一點一點貼近。她渾身僵直,指尖微抖,卻同樣不願退縮,只盯著他的眼一字一字道:「我是中原天子的淑妃!除了天子,休想讓我對另一個男人笑!」
「東方夫人,請把眼睛閉上。」他回了她這麼一句。
她險些岔了氣,「叫我淑、妃、娘、娘!」這個混蛋!琥珀色的眸子迸出一片冰晶之芒,她猝然揚手,在如此近的距離橫切他的後頸。
破風之聲倏起,他的身後猛然躥出一道黑影,惡狼撲食般凌空一撲,竟將她撲倒在地,頸項壓上了四顆尖牙。
美目駭然圓睜,她看到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個少女,黑色長髮披散下來,落滿全身,少女的身上只有虎皮縫製的抹胸、短裙,黝黑瘦長的雙臂雙腳死死蹬在她雙肩足踝處,緊繃的臂肌蓄滿野性的力量,凌亂的黑髮下狼般凶野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
念奴嬌渾身僵硬地仰躺在地上,被狼女最原始的力量所震懾,動彈不得。她能感覺到頸側動脈上壓著的尖牙幾欲刺穿肌膚,對方一撲之下已然準確地咬住她的頸項,牙尖卻使不上更大的力——有人自後面拽住了狼女一束長髮。
「可兒,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了?」東方天寶拉著狼女的長髮,卻沒有將她從念奴嬌身上拉開,只是令她無法再往下使勁咬人脖子。
狼女不鬆口,狠狠瞪著壓在身下的女子。
念奴嬌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敵意,一個擁有狼般凶狠眼神的野丫頭,居然被他喚作「可兒」?!
「淑妃娘娘。」他如她所願地給出這個稱謂,如一個主宰者俯視地上躺著的羔羊,「三日之內,我如能贏得美人一笑,就請淑妃娘娘叫臣一聲『夫君』!」
「休想!」即使處於劣勢,她仍無一絲狼狽之態,公主的傲氣不減。
他稍稍鬆開狼女的長髮,「三日之內,你若不笑,我送你回宮!」
頸側一痛,她瞪著他,死死瞪著,見他作勢又要鬆開狼女的發,她「咯登」挫著銀牙磨出一個字:「好!」
「可兒,帶她回房。」他彎腰一扶,將狼女扶起,而後把手伸向她。
念奴嬌自個站了起來,看也不看他一眼,玉容凝霜,逕自繞向淨齋。
狼女亦步亦趨,緊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