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來,搖得山間樹叢沙沙作響,草叢中若隱若現地蹲著一隻斑斕猛虎,吊睛虎目透過枝葉縫隙悄然窺探夜半出穴覓食的一頭豪豬。
豪豬正在啃食一叢竹筍,絲毫沒有察覺草叢裡潛伏的危機!
猛虎藉著草木的掩護,無聲無息地步步逼近!嗅得獵物身上散發的肥美氣味,猛虎弓著背,凌空躍起,挾一股腥風猛撲而來。
豪豬驚逃幾步,避不開凶殘獵殺的虎爪,索性拱起身上長而硬的尖刺,扎得虎爪微縮。
猛虎齜牙怒目,欲繞至豪豬背後,豪豬低頭拱背,豎起密密麻麻的長刺,始終對準猛虎雙目,頑強禦敵。
林中雙獸原地周旋,局面一時僵持不下。
驀然,一支羽系響鈴的驚矢劃空而過,野林中閃現點點火光,數只獵犬狂吠,兩隻獵隼盤旋空中,唳聲穿雲裂石!
一條火蛇陣赫然繞在林子周邊,火光將南苑皇家獵場照得有如白晝,威勢震天的吶喊聲響起,鼓角齊鳴。
一匹怒馬衝入圍場,馬背上一個頭戴兜鍪、身披鎧甲的剽悍武士,策馬疾馳,躍過叢叢灌木,好比龍騰雲、虎乘風,一柄五尺長的大黃弩弓挽在手中,扣上弦、拉滿弓,箭矢連珠炮般嗖嗖射去,三枚箭呈「品」字形射入猛虎額頭、雙目,貫穿虎腦,威懾山林的虎嘯聲戛然而止,猛虎砰然倒地,血雨噴灑。一箭射穿喉嚨的豪豬彈跳一下,重重跌在地上。
獵鼓虺虺,手持火把的士卒布開獵陣,鼓噪吶喊著用火光驅趕林中野獸。不少野狐、山獐之類的走獸驚得四處逃竄,數只凶獒將走獸逐入圍場。
一批鐵騎將士見獵心喜,策馬而來,拉弓搭箭,箭未離弦,忽聽耳邊一陣狂風旋過,先前射虎的那名武士揮出響鞭,馬行如龍,風馳電掣般奔了過去,馬蹄激起的滾滾塵浪淹沒了後面一批鐵騎。
武士鬆開韁繩,立於馬背,拉開半人多長的大黃弩弓,搭上數十支箭矢,五指猛力彈開,箭矢如蝗,破空絲絲作響,箭矢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悲嗥聲漫山遍野!
人人被武士出神入化的精湛射技驚得目瞪口呆之時,一支黃金箭從圍場外遙遙射來,箭羽系一枚金牌閃電般劃空而過。
眾騎士打著呼哨,狂也似的策馬猛追射在空中的黃金箭。
場中一個銀衣束裝的少年從馬背上縱身一躍,躍出足足三丈遠,穩穩落地後,步若流星,急追空中箭矢。
少年奔跑的速度何等驚人,居然追上了武士所乘的那匹汗血寶馬,再縱身一躍,拔高三丈,凌空攔截了那支黃金箭。箭羽繫掛的一枚金牌由於慣性裂開細繩甩了出去,「咚」的一聲,落入冰珠湖中。
冰珠湖不大,卻深達千丈,湖底盤踞一條雪龍,湖水寒冽刺骨。騎士紛紛勒馬湖邊,不敢輕易涉險,徘徊猶豫之際,忽聽湖面「喀嚓」裂響,一個紅髮小子舉石砸裂湖面一塊浮冰,身化矯龍,凌空三折,「撲通」跳入湖中。
岸上之人驚見湖面冰層下遍佈暗流漩渦,指尖微觸水面,已然凍得紅腫。
紅髮小子入水足足一刻鐘,仍不見動靜,眾人憂心忡忡,大半猜測此人凶多吉少,正紛紛搖頭惋惜時,忽見水面浮了幾個氣泡,一道人影「嘩啦」破出水面,滿頭紅髮凝結冰珠,出水之人的笑臉卻比點點冰珠更加璀璨奪目。眾人定睛一看,紅髮小子手中赫然揮動著一枚金牌,喝彩聲頓時響爆一片。
旌旗招展,鼓聲震天,迎得騎士獵手歸來。
銀衣束裝的少年一馬當先,手持黃金箭回到圍獵場外黃金台上。
四根巨大的黃金柱撐起的台樓上張燈結綵,設下盛世豪宴,賓客如織、美女如雲。其間觥籌交錯,絲竹悠揚,霓裳翩躚。一條紅絨毯從二層檯面一路鋪至玉石階梯上,紅毯兩側綿延張張長桌,擺滿美酒佳餚,身穿官服蟒袍的三朝元老也坐於席間,前方六名奇裝異服的男子盤膝坐在錦氈上,舉杯遙敬台前正中高踞盤龍金椅的一名皇冠龍袍、雍容華貴的男子。
今日適逢聖誕節,萬歲爺四十壽誕,中土周邊的六個鄰邦小國、蠻夷使節皆攜帶賀禮,前來參加天子壽筵,進獻了不少奇珍異寶,又派出各國武士驍將與中土武將一同嬉鬧競技於南苑皇家獵場。
胯下騎著一匹汗血寶馬的鎧甲武士來到台樓下,暴喝一聲,雙足猛夾馬腹,馬兒揚蹄長嘶,天馬行空般一躍而起,鐵蹄穩穩落在二層高台上。隨後走上黃金台的正是那名從冰珠湖中撈回金牌的紅髮小子。
一名司儀手捧花名冊,大聲宣讀:「高昌國使節指派神射武士一名,出箭九十九支,射死九十餘隻獸;焉耆國使節指派追風將一名,追獲吾皇所射黃金箭一支;龜茲國使節指派水龍神兵一名,取得黃金箭上榮譽金牌一枚;我朝武將出箭……」倏地住口不言,司儀惶惶低下頭去。
神龍皇朝眾將士在今夜一場狩獵當中,未能發出一箭,獵得一獸,在座朝中官員頓覺顏面無光,入喉美酒成了苦口黃連,苦不堪言!
高踞龍椅的神龍天子仁心天授,有人君之大度,一場取樂嬉鬧的狩獵雖讓異國之士技壓群雄、出盡風頭,他卻也不惱,反而付之一笑,「列國使節派手下能人於朕的壽筵之中大顯身手,其意無非是想取悅朕!中原乃泱泱大國、禮儀之邦,素來講究儒家學術的『謙讓』之道,故而眾將士箭鏃依舊滿匣!神射武士既已代勞,眾卿家不妨取來獵物,烤食野味。」
「皇上英明!」
文官武將齊聲高呼,派了力氣大的士卒往圍獵場內撿了八頭白鹿、八頭白狼、八隻珍貴的獵獸,置於車上,十幾個人齊力推車,車輪卻深陷泥濘,紋絲不動。士卒們汗流浹背,不禁慌了神。
摩揭陀國的使節在高台上遠遠望見神龍皇朝的士卒一副束手無策的狼狽模樣,哈哈一笑,當即指派一名身高八尺餘、體形健碩的大力士前去助人一臂之力。
大力士走到車前,威喝一聲,單臂托起了數百斤重的車輛,腳步穩起穩扎地登上層層台階,將一車小山丘似的獵物搬到黃金台上,腦門上卻不見一粒汗珠。
眾人瞠目結舌之際,那缽多國使節身旁一名年輕劍客緩步上前,從一頭白鹿身上沾的一片桑葉中摘下一粒雪白的蠶繭,抽出腰側一柄佩劍,把蠶繭輕輕擱在劍尖上,劍刃嗡嗡作響,肉眼極難捕捉到刃尖上勾、撩、撥、挑、拈等等一連串細巧飛快的動作。眾人只瞧得那粒蠶繭突然在劍尖上飛速旋轉著,繞在繭上的蠶絲一點一點抽了出來,細細的蠶絲如一根銀線,完完整整地與繭剝離,長長地拖了一地。
劍客捻著這根蠶絲,當作魚線般用一股巧勁拋甩出去,竟從白鹿嘴中釣到一根舌頭,放在火盆上翻烤幾遍,刷上佐料,烤出香味了便置於銀盤中呈給神龍天子。
天子拊掌笑歎:「這一式劍招,堪稱天下一絕,令朕大飽眼福,賞!」
天子豪爽,賜了那缽多國劍客一柄傲視宇內的太阿寶劍,當真令此人如虎添翼。
五國使節均已派手下能人亮出絕活,唯獨突耶國使節悶葫蘆似的坐在一旁,眼皮子一耷拉,這等場合他居然打起了呼嚕。
呼嚕聲打得跟雷似的隆隆作響,鄰座幾個官員瞪他幾眼,不見反應,就在桌子底下狠狠踹了他一腳,人是給踹醒了,火氣也給踹出來了,只見他豎起眉毛一把揪住鄰座官員的衣襟,破口大罵:「你個臭蹄子敢踹到老子頭上,找死哪?」
那名官員不曾料到突耶國的黃毛使節居然把中土語言學得如此流利,罵起人來更是了得,他愣了一愣,顧忌到這種場合的禮節,硬生生挨了一通罵還得憋著火氣小聲道:「閣下把眼皮子撩高點,看清這是什麼場合!」
「什麼場合?」突耶國使節哼哧一聲,故意放開了嗓門大聲嚷嚷,「天子壽筵,我等興沖沖趕來,本想見識見識中土的歌舞伎樂,但是,你們瞧瞧這些跳舞的女子,一個個無精打采,舞姿不堪入目!唉,真是無趣、無趣哪,倒不如突耶女子隨意一舞!」天子聞言,訝然道:「區區一個突耶女子隨意一舞就能蓋過本朝霓裳樂舞的盛況?哈剌使節言過其實了吧!」
「霓裳樂舞?」哈剌嗤之以鼻,「天子可曾見過飛天神舞的絕代風華?本使節斗膽與中原天子賭一賭,倘若本使節指派的突耶女子獻上飛天神舞仍壓不過這霓裳樂舞,突耶願將淬葉川以南一片沃土割讓給中原天子!反之,天子若輸了賭局,本使節只要天子身上小小一塊九龍玉珮!不知中原天子敢不敢與本使節賭這一局?」
此話一出,舉座嘩然。
神龍皇朝的文武百官冷笑連連:這位使節太過草率輕狂,居然想以區區一名舞伎開出賭局,押上突耶國一塊沃土為賭注,分明是自取其辱!
神龍天子卻被這賭局勾起了些些興趣,在座的列國使節紛紛鼓動他與哈剌賭這一局,何況哈剌押上的賭注極為誘人,又公然挑釁,一朝天子豈會把這等蠻夷小卒放在眼裡!在眾人一片鼓噪聲中,天子含笑點頭。
哈剌長身而起,「啪啪啪」三擊掌,幾名西域密宗神僧手持木魚、缽磬魚貫而入,盤膝坐於蒲墊上,斂容閉目,口念大乘佛教經文口訣,念罷四句「空訣」,神僧們打禪靜坐,物我兩忘。
哈剌掌心相合,「啪啪」雙擊掌,通往台樓的玉石階梯上便響起「登登登」的腳步聲,眾人紛紛翹首以盼。哪知這回走上台樓登台亮相的居然是個狂獅般的魁梧男子——銅鈴目、獅子鼻,披散滿頭金髮,臉上塗抹青泥、勾勒野人部落的那種刺面圖紋,身上僅僅披一片獸皮,一塊塊銅鑄般的肌肉蓄滿爆發力,似乎能扛起千斤重的巨鼎。但此刻,他手中只握了一柄七尺長的芭蕉扇,走到檯面一個角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眾人瞧得一頭霧水,猜不透此人拿把扇子來想做什麼,忽見紅毯上又骨碌碌地滾過來一面扁扁的大鼓,鼓面狀如蜂窩,是由一百個巴掌大的小圓鼓拼湊而成,中間有圓鼓拼接後留下的三十三個空隙。
神龍朝的文官武將何曾見過如此之怪的一面鼓,令人嘖嘖稱奇的是,這面巨鼓從台樓下沿著玉石階梯一路滾上二層檯面後,居然像長了眼睛似的打個彎,繞向一個角落。眾人定睛一看——喝!這面巨鼓底下有個三寸丁似的矮個小子,光著個腦袋,蜷著身子,一口氣翻了幾百個觔斗,足尖、指尖滾球似的頂著那面巨鼓一路翻滾到檯面那個角落,停在了手持芭蕉扇的壯漢面前。矮個小子僅用竹筷般細瘦的一根手指頭穩穩頂起了那面巨鼓。
一聲獅吼,壯漢鬚髯怒張,衝著巨鼓「呼」地揮出芭蕉扇,台樓上猝然風聲大作,翻江倒海般的風力擊在鼓上,一百個小圓鼓的獸皮鼓面齊力震動,共鳴的擂鼓聲伴著風力穿過三十三個三角形空隙摩擦出的風鳴聲,糅合成一種奇特且富有震撼力的樂聲。聞之,恰似鐵騎入槍冗冗!
風聲過後,黃金台上數百盞琉璃宮燈齊皆熄滅了光焰,悠揚的絲竹之樂被天雷般的擂鼓聲催裂,絲絃殘斷、牙板笙磬裂碎,神龍皇朝的霓裳樂舞戛然而止。漆黑夜色中,只聽得懾魂敲心的鼓樂聲一浪高過一浪,恰似雷公震怒時的咆哮!
雷聲隆隆,一道閃電挾雷霆萬鈞之勢裂開雲層,天穹似乎被撕開了一道缺口,天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宛如昆山碎玉鳳凰叫,空靈美妙!
台樓上一人霍地站起,指著夜空,迭聲驚呼:「看、快看!天上有兩個月亮!」
果然,天穹裂開的那一道缺口也飛出了一輪金燦的明鏡——皎潔的月宮中隱約窺得一抹羽衣翩躚的裊娜影姿。
眾人凝神極目望去,自璀璨銀河間緩緩墜降的竟是一塊巨大的白色雲母,削成圓月狀的薄片,如同一面明亮可鑒的鏡子折射了皎潔的月光,將夜空的一輪明月倒影在上面,使人的感官產生錯覺,誤以為雙月懸空!
徐徐降下的「月宮」離黃金台越來越近,眾人訝然發現圓月狀的雲母上插了兩片帆布、竹骨繃起的滑翔羽翼,順著芭蕉扇扇入巨鼓三十三個空隙與一百個小圓鼓獸皮鼓面震動迴旋開的一股奇異氣旋飛翔到檯面上空後,被氣流托住,悠浮於空中,一根繩索從「月宮」中垂懸下來,恰似玉宇通往凡塵的一條天梯,折射的月光如一道澄淨的白色匹練投射在黃金台上,光束之中,一抹無限美好的裊娜影姿沿著天梯翩然而降,如散花仙子灑下七彩花瓣,一股子芳馥花香隨著心形疊印的花瓣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眾人彷彿被引到了蓬壺仙境,看到一位仙子迎著第一縷春風散花於凡間。
僅僅憑藉著一根柔韌的繩索,仙子在空中舞出千種儀態、萬種風情,拋撒著花籃中片片花瓣,柔若無骨的嬌軀變幻的舞姿隱隱帶著韌勁與力度,再糅合純白薄紗下若隱若現的胴體擺弄出的風情媚骨,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瞬間攫取了眾人的目光。
仙子捻起花籃中最後一束花,那是一束采自天山的雪蓮花,纖纖十指捻作凰冠狀,足踝繞著繩索翩然一旋,帶著撩人的風韻將花束遙遙拋向神龍天子。
衣袂飄飄,沾著雲絲霧縷,仙子翩然飛降至檯面,眸光透過金珠串綴的流蘇面紗望向接得那束雪蓮花的神龍天子,赤裸的妙足點踏著奇異舞步,足踝、手腕的串串金環丁當作響,緩慢擺動著靈蛇般的腰肢。動了凡心的仙子「墜落」了,墜落成凡間的女子,在心儀的男子面前盡情釋放著一個如花少女的妖嬈嫵媚!
這一舞,帶著異國的風情,以肢體大膽地舞弄出最誘人的種種姿態,令保守禮節的中原之士不僅微張著嘴巴看直了眼,魂兒更是出了竅!
正當眾人被仙子曼妙勾人的舞姿撓得心頭蠢蠢欲動時,波若之音猝然響起,密宗神僧敲響木魚、缽磬,念誦波若心經。恍若天際傳來的佛音化作浮屠之火罩向凡心萌動的散花仙子。
舞姿猝變,仙子掙扎著、反抗著,奮力對抗天庭無情無慾的殘酷戒律,欲掙脫仙界的束縛。一陣驚雷般急促的擂鼓聲中,狂旋的舞姿宛如怒劍狂花般綻放到極至的美,如此的扣人心弦!
浮屠之火最終幻化為一副枷鎖、一根鐐銬,牢牢束縛了仙子的身心,狂旋的舞姿漸漸地變慢,漸漸地被波若之音壓制下去,仙子跌伏在地上,顫動著嬌軀,帶著無助、無奈、悲痛與深深的依戀,奮力把手伸向心儀的人兒。猝然,「彭」的一聲響,巨鼓被強大的氣旋撕裂成千萬片,衝上夜空。仙子悲鳴一聲,如同折斷了一雙羽翼,淌著血淚被佛音招向天界,沿著「天梯」飛昇,碎下的羽翼沾血染作了花瓣淒美的形態,片片落下,「飛天神舞」那神幻無比的舞姿到此時才如同火樹銀花般疊出一個個高潮,恣意綻放的風華,顛倒眾生!
直至「月宮」被氣流衝上夜空,消失在天界盡頭,仙子倩影杳然,眾人仍久久窒息在那裡,久久凝望夜空,竟將瑩瑩流轉的點點星光疑作了仙子泣下的滴滴清淚。神龍天子伸手欲為仙子拭淚,指尖卻觸不到天界——那份愛戀是如此的遙不可及,使人心中湧上萬千種憾恨情傷!
黃金台上綵燈重又亮起,眾人恍若大夢一場,回過神來,才發覺臉上微涼,眼角濕濕的,禁不住喟歎:飛天神舞果真厲害,幾乎能攝了人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