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他倆看清來者是何人之後,所有因她而一大早就燃起的怒火,在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龐抬首望向他們時,登時全都熄滅,還逼他們不得不多灌兩盞茶洩憤兼提神。
「她沒回來?」喝完一碗茶,總算有了點精神的藏冬,在她邊哭邊說完後,總算明白了她今日所為何來。
緊張的緊露,不安的兩眼直瞧著他們,「打從同無冕去送禮後,子問她……她就一直沒回來。」
無冕兩字一進耳,殿上的兩位神仙在相視對方一眼後,僅是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害得跪坐在大殿上的繁露,連忙忍著淚,趕在他們覺得無聊而走神之前先問問他們一事。
「子問會不會是出事了?」以子問的身手和高深的術法,按理,她不可能會有任何危險,可是,若她這趟旅途算上了個無冕的話……
「繁露。」藏冬抬起一掌要她緩緩,走下台階蹲在她的面前問:「在你來這兒問我們之前,你可去問過所有的武將神了?」
「我問了……可是……」她愈想眼眶就愈泛紅,「打那日起,就沒人知道子問究竟是哪去了……」
趕在她淚雨又滂沱而下前,對她不感興趣只對無冕感興趣的鬱壘,也跟著走下階梯坐在藏冬的身旁。
「這事,你可問過無冕?」要他來猜,這事八九不離十准與無冕有關。
「早就問過了。」她說著說著把臉埋進十指裡,「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笑了笑,就一聲不吭閉關修練去了……」
「喂。」暗自思索了一陣後,總算是睡醒的藏冬,面帶懷疑地睨向身旁的鬱壘,「方纔,她是不是說,無冕笑了?」
鬱壘愛理不理,「那又如何?」
藏冬愈想也就愈是篤定,「你倒是說說,這輩子,你可曾見無冕笑過?」他若不是老了呆了,那對於無冕之事,他應當記得很清楚才是,而關於無冕這尊全神界最不像神仙的神仙,他這輩子曾笑過幾回,真要算起來,只怕三根手指頭還有剩。
在他倆還未當上戰神,仍待在武將林中時,讓他記憶很深刻的一件事,並不是無冕被人稱為地下太子的身份,而是他不與任何神交友,也不同任何同僚說話,就在他神法與武藝大成之後,不知是無冕無意要藏,又或者,無冕只是想向他們證明他這尊地下太子的地位,看似不再壓抑的他,總是在暗地裡向所有的神暗示,他雖拒神於千里之外,亦可殺神於千里之外。
「那傢伙笑與不笑,關我何事?」打心底不喜無冕這二字的鬱壘,對於這話題已失去了興致。
「關係可大了。」天才果然是孤獨的。
記性向來不差的他,還記得,在幾百年前,在武將林裡的一場武試中,皆是赤手空拳上場的無冕與子問,在他倆你來我往之時,龐大的神力令在場觀戰的武將神們紛紛走避,唯二有耐性看完的,除了他之外,就剩那個從頭到尾都看得意興闌珊的鬱壘。。
他還清楚記得,那日子問勝了無冕一掌,就在那一掌後,無冕冷冷地笑了,那冷意,可不是單純只是令神頭皮發麻而已。而就在事後,無冕便開始努力修練,再日日去同子問挑戰,害得後悔萬分的子問直嚷著,早知道他那麼會記恨,那時她就不要出那掌了……
事隔多年後,無冕的臉上又再次出現笑意,且又是對子問所笑的,這教他怎麼不去懷疑,這一回無冕又想怎麼對付她?
「那個,關於子問……」枯坐在廳中,看著他倆各發各的呆,已經等了許久的繁露,忍不住出聲提醒看似快睡著的他們。
回過神的藏冬,忙在面上堆滿了笑意,「你先回宮等消息,或許她只是貪玩,想在人間逛逛,過個幾日她就會回宮了。」
「若她不回來呢?」繁露愈想.就愈覺得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他摸摸鼻子,「那……就只能算她倒楣了。」全神界中,每一尊神仙都知道,無冕這號人物,不是他們得罪得起的,就算無冕在人間做了何等讓人發指之事,也仍舊無人或神能拿無冕如何。
「什麼?」
「沒事沒事,你就先回去等等吧。」藏冬轉過她的身子,直將她往外推,「來人,送客!」
待客人被請走後,鬱壘慢條斯理地轉過頭看向那個不負責任的藏冬。
「你吃飽撐著了?」
藏冬反睨他一眼,「不騙騙她,難道你要我同她說實話?」
「那女人可能早已死在人間了。」別的不說,只要同她一塊去的神是無冕,不要說回來,就能否活著,也還是個問題。
「雖說很有可能,只是,倘若真是那樣的話……」藏冬兩手環著肩,總覺得無冕不會做得那麼蠢,說不定……子問只是個借口,而無冕的正事則在人間裡?
「別告訴我,你想去天帝面前告御狀。」
說到這個,藏冬就想歎息,「依天帝幾千年來事事都對無冕睜隻眼閉只眼的作風,我就算去告了也沒用。況且,就算我再怎麼沒腦袋,我也還有點沒事別去與無冕作對的自知之明。」他最少還記得無冕那個地下太子的名號是打哪兒來的。
「怎麼,你怕了他?」至今誰也不知,無冕究竟是不是天帝與凡人所生下的太子,就連天帝都從未有那個打算讓無冕正名,反而讓無冕繼續待在只要一遇戰事,就得上戰場拚個你死我活的武將團裡。
藏冬徐徐訂正,「我只是不想找麻煩而已?」他可不想成為另一個無冕時時都想除之後快的對象。
「你真擔心那個子問?」他的名言不就是無論什麼閒事都管,獨獨不管神界之事的嗎?
「沒辦法。」藏冬攤攤兩掌,「她若死了那還好,她若活著,我怕無冕不會死心。」
本來不想深想,但一旦深想,就愈覺得這裡頭枝枝蔓蔓的東西實在是太多,鬱壘索性從最基本之處開始找起那個令他感到懷疑和不安的地方。
「方纔,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嗯?」藏冬回過頭,沒想到他居然也有這麼正經八百的臉色。
「你我的武藝,是我倆花下近千百年,彼此相互切磋出來的,是不?」鬱壘簡簡單單地陳述一個他人都鮮少想到的事實。
「是如此。」
「那,無冕的武藝,不就是與子問切磋的成果?」他怎麼想也想不通的這點,也許短期內,仍是不會有人來告訴他答案,氣既是如此,無冕為何會那麼想殺子問,甚至不惜親自出手?」
聽完了鬱壘的分析後,藏冬也覺得鬱壘已摸清了無冕的六成心思,而能夠摸清無冕九成底細的人,則是那個生死不明的子問。只因無冕向來不與六界眾生有所關聯的,就算同僚,無冕也不願與他們接觸,可這些在子問的身上,卻是從來沒有半點限制過……
仍未想清楚無冕為何肯讓子問近身的原因前,以局外人來看待這件事的鬱壘,在他耳畔多添上了更加充滿迷思的一句。
「倘若,他倆只是想打打殺殺,好分出個你我高下,這事,在神界私底下做即可。」鬱壘交握著十指,雙目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你可曾想過,為何這回無冕偏要將子問引至人間?」
被考倒的藏冬頭痛地歎了口氣,「這……就得問無冕了。」
沙漠是有生命的。
在頭一回見著大漠裡的黃沙之前,他原先並不相信這話。
究竟是哪一年他已忘了,他只記得,那一日,他們這只軍伍,在敵軍叩關之前,在大將軍的命令下先敵軍一步出城禦敵,可卻中了敵軍調虎離山之計,出了關的大軍在深入漠地裡時,敵軍已繞過邊境上丘來到邊關的後頭,趁整座城的軍力不到原先的一半,迅速攻下邊關之城截斷整只大軍的後路。
遭困在漠地裡的他們,前頭有著擁有三隻大營軍力的敵軍,後頭則有著趁他們大軍出城而攻下邊關的另一隻敵軍,令他們進退失據,只能困在漠地裡無法動彈。而敵軍也不急著乘勝追擊,因他們知道,只要他們在漠地中多守一日,即離死日多近一日,到時,就算不渴死他們,也能活活曬死他們。
一顆透明的汗珠無聲地滴落在鍾甲上,燙熱的鍾甲在灼熱的陽光照射下,不過一會兒,即將汗水曬乾,同時,亦將他們的希望緩緩曬乾。
漠地裡仍存活著的整只軍伍,自數日前.即已分散躲藏在沙丘之後,緊抵著風兒所吹出的沙丘稜線避開陽光的直射,但即使如此,入夏的熾陽,將整片漠地烘熱成一座折磨生命的火爐,雖說,偶爾會有些許風兒吹過,但過於熾熱的南風所捎來的,並不是希望,而是更多兵士葬身在這處熱漠裡的消息……
等待了數日,在已將飲水喝盡的這日,存活下來的兵員已剩不多,而他們也知,他們這只軍伍無論再如何死撐著等下去,亦盼不到朝廷的援兵,只因他們這只龍蛇混雜的軍伍,並不是朝廷的正規軍,雖說領軍帶伍的將員,大都是出身於朝廷的正規軍,但除此之外,軍中募來的民兵佔了大多數,其次則是被迫充軍的罪犯,自願從軍者,則是佔了少數中的少數。
他也是因罪充軍的一員。
在一整排面上皆遭黔面的罪犯裡頭,唯一沒在臉上留下充軍之印的他,在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他一手抹去額上的汗,抬首看向湛藍無比,就連片雲朵也沒有的天際。
此時日正當午,亦是熱意最熾之時,一名原本挨靠在他身旁的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樣再也撐持不住這熱意而倒下,他側首看了倒在沙裡的老人一眼,隨即挪同視線,而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前方沙丘上,金黃色的沙粒,順著風兒的撩撥裊裊起舞,看上去就像是一條條有了生命的金色綵帶,正隨著烈日優雅地舞動著。
一逕瞧著遠方的他,在瞧得出神之際,忽然發覺遠處的漠地裡有著大片的陰影,他順勢抬首看向晴蒼,卻赫然發現,遮蔽天際帶來了陰影的,並非雲朵,而是敵軍帶給他們這些連連耗了好幾日,卻始終拖著不肯死光的人們的最後之禮。
發現密密麻麻來箭的他,扯著乾渴的喉嚨聲嘶力竭地吶喊著,急忙通知四下的人們盡快躲避,可已或累或倦極的人們,即使明知道敵軍來箭了,卻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
耳邊的囂音愈來愈近,風聲也益加刺耳得像是要刮破耳膜,明知再不躲就來不及的他在箭群抵地之前,翻身拉過方才死在他身畔的老人,將老人的身軀置於自個兒的身上……
旋陰又乍晴的天際,再次放晴之時,不知為何,在這片向來一年都沒下過雨的漠地裡,竟飄下了細細的雨絲,當遍地的沙子覆上一層濕意之時,他費勁地推開身上代他挨了不知多少箭的老人,而後坐在原地,用著空洞的眼眸,靜望著四下的屍首與血腥。
涼風徐來,吹散了他覆額的發,讓他更加瞧清了眼前上天在隱逸至不知處前,所遺留下來的血腥與生命,同時,他亦瞧見了……
一名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女子。
訝異靜靜盛在他的眼底,同時也盛在滿面錯愕的青鸞眼底。
奉旨在這年為人間帶來戰禍的十九太歲青鸞,在布下了戰禍的種子沒過多久後,本打算就這麼返回神界的,反正剩下來的工作,鬼界的陰差也定會為她做好。可是,就在她打算離開之時,她的眼角餘光,不經意瞥見坐在漠地裡的一道」雪白的身影,令她不得不狐疑地緩下返回神界的腳步,轉身走向她以為自己看錯了的女子。
就在她愈走愈近瞧得更清楚了些時,她想不通地看著眼前那個坐在一地血肉之中的女人。
從沒遇過這種事的青鸞,在走至那名仰起粉臉,以面迎接著遍灑大地的細雨的女人面前時,她先是呆愣愣地看著四下,再揉揉眼後,終於確定了在她面前有個……
不著片縷,全身光溜溜的女人?
被嚇得不輕的青鸞,連忙脫下身上溫暖的袍子。將有著一身雪膚和赤裸著身子的她給包裹得密不透風,不但為她帶來了溫暖,同時也為她杜絕了外洩的春光。
不但有著一頭烏黑曳地的長髮,還有副雪白身軀的女子在收回了遠望上方的目光時,她先是看了看所處之地後,再抬首看向一臉愕然的青鸞,而後,不說也不動。
「姑娘?」怎麼也想不通她為何會出現在此地的青鸞,在等了好一會兒後,終於忍不住開口。
一臉懵懂的她,似方才睡醒般,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似乎正一個頭兩個大的青鸞。
「我叫青鸞,你是誰?」努力擠出耐心的青鸞,笑臉盈盈地再問。
一見青鸞面上的笑容,始終沒開口吭上一句的女子,登時也有樣學樣地對她漾出個天下無大事的太平笑臉。
「我不是那個意思……」在她一逕笑得很開心時,青鸞頭痛地撫著額,「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那很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