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路回去更近些,為什麼你非堅持走陸路?」臨老九望著她頭就大了,這屁點大的事也值得僵持到現在?
她兀自堅持著自己的主張:「我說了,自從將那艘畫舫放回老宅之後,我便不再坐船,不再走水路——這是我發下毒誓的,不能改。」
他長歎一聲,盡可能好脾氣地跟她商量:「那是不是只要有一艘跟你從前坐的那艘一模一樣的畫舫,你就肯走水路?」
她才不信他能找到一艘跟她的畫舫一模一樣的船,要知道,那可是她成年時,阿爹送她的禮物。找革嫫最有名的造船巧匠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建成的,小小的船身裡蘊藏著許多機關,比一間宅院裝備還齊全。
如今,畫舫放在老家的宅院裡,他從哪裡變出一艘完全相同的?
「去碼頭看看,我們將要坐的那艘船。」
舫遊走到碼頭的時候,驚呆了,她的畫舫怎麼會停靠在菊城的碼頭上?指著他的鼻尖,她大罵他無恥:「噢——你偷了我的畫舫!」
上天讓他暈過去吧!
「好歹我也經營著整個革嫫的碼頭,會偷你一座小小的畫舫?」她話說得太難聽,「看清楚了,那畫舫是新的!全新的!去年我找到當年為你建造畫舫的工匠,讓他依照模樣,造一艘完全一樣的給我——看你的表情,當真是完全一樣啊!」
舫游的目光從那艘畫舫調轉到他的臉上,沉默地望著他,一直一直望著他,瞧得他怪不自在的。
「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
「你愛我,是不是?」
她沒頭沒腦忽來這麼一句,敲在臨老九心上怦怦的,「什……什麼啊?」
湊上前,湊到他的鼻子底下,她追著他問:「你老早就愛上我了,是不是?」
「才……才不是呢!」他別過臉去,盡可能不看她。
「你其實一直是愛我的,就是心裡不肯承認,宮中一別之後見不到我,你便造了這艘畫舫,心裡面你始終惦記著我,對吧?」
望著風平浪靜的江面,他避重就輕,「我承認我惦記著你,沒錯!我也說過的,是你不相信罷了。」
「可你從不承認你愛我。」
愛一個人,不會帶著另一個女子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晃蕩;愛一個人,不會只顧著自己的感受和無謂的面子;愛一個人,不會堅決不肯承認愛她。
「你在等我先低頭是不是?」湊上前去,扳正了他的腦袋,她要和他眼觀眼,鼻對鼻地把話說清楚了,「你以為我還會像從前一樣追在你的身後,等你回頭看我一眼。你以為你隨便丟給我一句『看你可憐,我就娶了你吧』,我就會興高采烈地投入到你的懷抱。抱歉!有些感覺過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舫游扶著青梅上了船,站在船舷上,她不忘揮著袖袍招呼臨老九:「快去扶韓小姐上船吧!人家怕是等急了,我這次回去是為了看你成親的,你大婚若是沒了新娘子,可怎麼行啊!」
呸!
本想激她一激,現在反倒被她將了一軍。
恰在此時,臨守身接了韓嬈過來。臨老九招招手,請她上船。韓嬈的腳步偏向相反方向去,「我……我我……我能不能不跟你回去啊!」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臨老九拚命朝她使眼色,生怕她的表情讓舫游看出端倪來。
「當初咱們商量的時候,可沒說要我嫁給你。」
「放心吧!用不著到那一步,我的事就成了。」
「萬一不成呢?你真要娶我啊!」她的願望可不是當他老婆,「先說好了,我可堅決不嫁你,到時候我逃婚,你可別怪我!」
什麼時候,他變得這麼不搶手?給誰,誰躲啊!
我呸——
回家的路說長不長,說不長,旅途之中卻是那樣寂寥。
舫游望著江面上又一個落日,心裡暗暗揣度著,待到下一個落日,她就在岸上了。面對阿爹,她又該說什麼才好呢?
阿爹要說她用腳指頭都能猜到,無非是——
你歲數不小了,還是找個人嫁了日後才好有個依靠,若是你怕去了別人家裡受欺負,阿爹為你招婿上門就是了,反正咱們駱家也不差養個把閒人。再說,以我閨女的條件挑個好女婿絕對不成問題,沒準還是為我們駱家增添個好幫手呢!
她歲數是不小了,按理說早該找個男人把自己嫁了。要不是為了臨老九,她該是幾個孩子的娘了。
從來不覺得執著是件壞事情,可在她身上執著卻成了一口井,淹沒了她獲得幸福的全部機會。想要重獲快樂的唯一辦法是從那口井裡爬出來,她一步一爬,何其艱難。他時不時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卻又將她從井口處推了下去。
認識他,算她倒霉。
他站在她的身後已經好久了,她不知在想些什麼,竟然一直未曾留意到他。她臉上略帶蕭瑟的神情好似這深秋,看在人心裡涼涼的。比較起來,他還是喜歡看到她逮到他時那副意氣風發的狂樣。
「要喝杯酒暖暖身子嗎?」
臨老九輕拍她的肩膀,她卻不曾回頭,「我們倆湊在一塊兒喝酒?你不怕韓小姐誤會?」
別提韓小姐,那個倒霉的韓嬈已經吐得人事不省,睡得昏天黑地了,「我照著你的方法反覆練習如何煮竹酒,我覺得我煮出來的竹酒已經很接近你煮的味道了,幫我嘗一嘗,給點指教吧!」
她似乎沒有拒絕的借口,就喝上一杯吧!但願一醉,在見到阿爹之前她需要養足精神,方好備戰。
照著她煮酒的方式、步驟,臨老九極認真地將酒煮上,斟了一杯,他小心翼翼地遞給她,「你嘗嘗,給點意見。」
她一口飲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完全不像。」
她這麼快就喝完了,都沒來得及細品,怎麼就知道不像。臨老九又為她斟上一杯,「你再嘗嘗!再嘗嘗!」
「不用嘗了,你雖也是用竹筒煮酒,但煮出來的竹酒必然與我在宮中煮出來的那壺竹酒完全不同。」舫游為他也斟上一杯,用手中的酒杯輕碰他的,她一口幹掉,「你煮的酒滋味也不錯,又何苦非得煮出我那壺竹酒的味道呢?」
「我說過,我只想再喝一回你煮的竹酒,我想品出那究竟是酒是水。」為了這個目的,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壺酒,自己又煮了多少回,依舊找不到答案。
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臉上,鍍上金黃的一層,他們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些你追我跑的日子。
「人是不是總是這樣,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因為喝不到我煮的竹酒,所以你對它永遠魂牽夢縈;因為分不清我煮的竹酒究竟是酒是水,所以越發地想知道答案;因為我不再追著你,所以你才回過頭纏上我。」
舫游拿起酒壺,咕嘟咕嘟全都喝乾,將酒壺扔進江水中,她長笑一聲,「如果事實真是如此,我永遠都不會讓你娶到我的。」
「這麼說,其實你依舊放不下我?」臨老九的耳朵不曾錯過她說的每一個字,「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騙我說你新寡?為什麼要稱自己為『賀夫人』?」
「你以為這不過是我追你的另一種手段——以退為進,激起你霸佔我的慾望?」她橫眉冷眼瞧著他。
在她如此冷冽的眼神中,他反倒問不下去了。沒有哪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拿自己的閨譽開玩笑,他不該懷疑她的。
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她逼迫自己從心底裡將他抹去。
他最不想看到的結局,他不允許發生。可……他到底想幹嗎?他到底想跟她回到怎樣的關係?在船上的這幾天,他一直在不停地問著自己。
想娶她嗎?他可以娶她嗎?在折騰了這麼多年以後,他忽然向老爹老娘還有那八個姐姐、姐夫宣佈:我要成親了,我要娶的人就是你們一直想要我娶,我卻堅決不同意的那個駱舫游。
家人會不會罵他白癡,折騰了這麼多年又差點折騰回去?
「不行不行,這樣不行!」他一個勁地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著舫游聽不懂的話。
懶得跟這個頭腦不好的人混在一起,舫游一抬手朝船裡走去。
一貓腰就被一雙手給拖住了,「我的大小姐,你差點說漏了嘴。」青梅在旁聽著已急出滿頭汗來。
「我也以為他猜到了呢!」還好沒有,臨老九的腦子經商從政都是一頂一的好,在感情方面卻實在弱得嚇人——拍拍胸口,到現在舫游的心口還是怦怦亂跳著。
「我說我的大小姐,你到底想幹嗎啊?人家都拖著一位韓小姐回家成親了,您還要以『賀夫人』自居?」這一位小姐一位爺,越折騰越亂,他們這幫跟在後面伺候的人都看不過去了。
「臨老九已經猜出賀夫人不是我,我不是賀夫人了。」
「那他還要成親?」臨九爺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舫游遠遠地看著那個扶著船舷唉聲歎氣的臨老九,輕聲歎道:「愛得不夠深,至少不足以讓他承認曾經對我的想法只是他的自以為是,而且全是錯誤的。」
青梅氣鼓鼓地嘟著腮幫子,「我就不懂,跟兩個人一輩子的大事比起來,那點面子算什麼?」
「人的身上有一種東西叫習慣,習慣了不愛一個人,就算動了心思,也懶得改變習慣。」
「那趁著九爺動了心的時機,大小姐再像從前一樣追在九爺後頭不就成了嗎?」哪裡就這麼複雜了?
青梅記得家鄉那些姐妹們,父母給定了親,隨便湊在一塊,日子不也過得挺安穩嘛!要是一個個都像大小姐和臨家九爺這樣,待到成親的那天,兩個人折騰得怕是只剩下半條命了。
舫游咬著唇不住地搖頭,「你不懂,要是我現在回過頭再次倒追他,他又會嚇得滿天下逃跑,我這大半年的努力可就全白廢了。」
青梅頹喪地歎著氣,「大小姐你搖頭,竹哥也不肯見赫連酣——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成親這麼麻煩,我索性一輩子不嫁得了。」
舫游忽地轉過頭,露出萬年奸笑狀,「你嫁得不會這麼難的,我知道臨家那個有著奇怪名字的人一直為你守著身呢!」
拍拍青梅的肩膀,舫游做著保證:「不管我最終是否會嫁給臨老九,我不會阻擋你嫁人的,我保證。」
她們是主僕,也是相伴多年的姐妹啊!
「你歲數不小了,還是找個人嫁了日後才好有個依靠,若是你怕去了別人家裡受欺負,阿爹為你招婿上門就是了,反正咱們駱家也不差養個把閒人。再說,以我閨女的條件挑個好女婿絕對不成問題,沒準還是為我們駱家增添個好幫手呢!」
青梅瞠目結舌地望望駱老爺子又瞧瞧大小姐,大小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居然能將駱老爺子見到她之後要說的開場白搞得一清二楚。
「阿爹……」
同樣的,駱老爺子也知道閨女會拿什麼敷衍他,「你是不是又要我別理你的婚事,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說只要臨家老九一天沒成親,你跟他就還有機會?
「一年前,世面上沸沸揚揚傳聞他要娶革嫫女主的時候,我問你,你就拿這話搪塞我。的確,他是沒娶咱革嫫最有權勢的女人,可他也沒娶你啊!
「你別當你阿爹老了,關在家裡整日的不出門,就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我心裡清楚得很,這次臨家老九領了位小姐回來——人家都找到新娘子了,你還在這裡給我丟人現眼!」
老爺子氣得拿拐棍使勁搗著地面,二兒媳和三兒媳一齊上來勸慰。看著兩個比他閨女年紀還輕的兒媳,老爺子心中更不是滋味。
為什麼他這個閨女就不能像平常女兒家一般好好地找個人嫁了呢?
「你當阿爹不知道嗎?這一年你把畫舫收起來,改走陸路。你躲著他,避著他,不是對他斷了情,你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想讓他看清你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你甚至謊稱自己嫁了人,死了丈夫,改稱『賀夫人』在外頭以煮酒為營生,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阿爹年紀大了,可阿爹心裡還清朗著呢!你到底要胡作非為到什麼時候?」
拐棍一下一下,與地面碰撞發出砰砰聲,那聲音撞在她的心口,痛極了。
「阿爹,女兒不是胡作非為。女兒只是害怕錯過,您知道的,您知道錯過意味著什麼。」
他知道,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錯過」這個詞對閨女來說意味著什麼。
那一年,舫游的阿娘病了,病得很重很重。舫游相信民間的傳言,說是只要去紫竹山上的仙觀跪求七日,神仙便會聽見你的祈求。
她去了,整整跪求了七天七夜,無論跟去的媽媽、丫鬟怎麼勸,她就是不肯起來。待她跪滿了七日,下山回到家中時,她阿娘已仙去了。
她錯過了與阿娘的最後一面,從此以後凡事她積極爭取,見到喜歡的東西便不離不棄,如隨身膏藥一般貼著。
駱老爺子還記得他曾送給閨女一條全身有著金黃絨毛的小鴨子,她喜歡極了,居然連睡覺都抱著它,直到一覺醒來,躺在她枕邊的小鴨子再也不動了。
閨女傻了,雙手托著小鴨子久久不肯鬆開,直到她二弟獸行搶去小鴨子埋了,她還緩不過神來。
在阿爹的眼裡看來,臨老九就是舫游枕邊的小鴨子,她抱得太久太緊,臨老九怕是要給她悶死了。
他悶死了不要緊,阿爹心疼閨女啊!
「舫游,就當阿爹求你好不好?別再等那個臨家老九了,我知道你喜歡人家,可人家對你又如何呢?就算你不顧自己的顏面,也顧及一下駱家的顏面;就算你不顧及自己的心,也顧及顧及阿爹疼你的心;你喜歡他,你寧可賠上你的顏面和感情,可你不要再犧牲我們駱家的顏面和感情了——放棄吧!你們那是孽緣!是孽緣!」
跪在阿爹的面前,舫游重重地磕頭,「讓阿爹擔心,是女兒不孝。阿爹,你就再容女兒照自己的心意活上幾日吧!就幾日!幾日之後,若臨老九不肯登門提親,不管他是否成親,女兒都不會再見他。我答應你,幾日之後,不嫁臨老九,女兒的婚事就由阿爹決定。」
她曾跟自己打賭,如果她全然的後退能換回臨一水的進攻,那她便是贏了;若她的放棄換回兩個人此生的分離,那便是天意。
她贏了,臨老九的確在意她,甚至不能沒有她。
可……那是愛嗎?那就是足以讓兩個人相守此生的愛嗎?還是,他只是習慣了她追在身後的日子,某天忽然回頭看不到她,他有些急了,有些彆扭,有些不能適應。
這不是她要的勝利。
走了大半旅程,才發現走錯了路。
她的愛情之路有點背,可她總不會背一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