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人會這樣答你——
駱舫游?誰是駱舫游?駱家倒是咱這城裡有名有望的金族人士,駱老爺子家養了幾個小子——二爺獸行、三爺鳶飛,我們都常常見得。這駱舫游是誰?跟駱家是啥關係?
與駱家熟識的親戚朋友會這樣答你——
駱舫游?那是駱老爺子膝下的老大,成年起便四處漂泊,尋訪名山大川,終年不見蹤影。生了這樣的兒子等於沒生,可憐老爺子算是白養了這長子。
駱老爺子會這樣答你——
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起好啊!起什麼不好?偏偏給他起了「舫游」這麼個名字。你想啊,這游於水中的舫何時才能歸來啊?
可到底駱舫游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
無人清楚。
只因那個被傳浪跡天涯、尋蹤訪境的駱舫游已經多年不曾回過家了……
平靜無波的江面上停著一艘巨大的畫舫,如一片偌大的宅院建於水面之上。不同的是,宅院無法行走轉移,而這艘內部與外表一樣美輪美奐的畫舫幾乎將革嫫的大江南北轉了個遍。
畫舫中的陳設一應俱全,以最方便整和的設計將平常所用之物含概其中,但凡見識過它的人無不讚其設計精巧。
而它的主人恰巧名為——駱舫游。
「都說青梅煮酒,青梅煮酒……我試了又試,那味道始終酸酸澀澀,大爺我頗不喜歡。」
一身金衣短靴的駱舫游將壺內的酒從窗口潑了出去,酒水灑在江面上激起星星點點的水花,很快便融入滔滔江水之中。
他將空了的壺遞給伺候於旁的青梅,「換了壺,重來。」
「是。」青梅接了壺去重洗重溫。
就為了「青梅竹馬」這四個字,大爺對青梅煮酒有著別樣的情懷。可說也奇了,善於煮酒的大爺偏生就是煮不出絕佳的青梅酒。不是太酸就是太澀,氣得大爺發誓再不喝青梅酒了。
青梅將溫好的壺遞上,輕聲問道:「大爺,您這回煮什麼酒?」
「總說煮酒、煮酒,聽過竹酒嗎?」
駱舫游從他的那幾口寶貝箱子裡翻箱倒櫃地找著,終於尋摸出了一截青竹來。取了他自釀的酒斟了,他合起竹截的同時,青梅那邊早已準備妥當,只等著他將青竹放到冒著蟹眼的水上蒸去。
等待蒸騰的過程中,他與青梅隨意聊著:「這竹子是老宅偏隅竹林裡的一截青竹——青梅,咱們許久不回老宅,你還記得那片竹林嗎?」
「怎麼不記得?」青梅笑說,「每次春雨一過,那竹子就飛速地長了起來,不過一夜的工夫就從板凳那麼矮躥到比人還高。大爺,你不就是從那片竹林裡揀回了竹哥嘛!」
牽起嘴角,他不由得笑她,「就這事,你記得最清楚。」
「大爺,您又拿我打趣呢!」
二人正說著話,那頭剛被提及的竹哥匆匆地走了進來,「大爺——」
「貨——都出清了?」
竹哥掏出賬冊來逐一報說:「蘇城的絹絲錦緞,徽城的紙墨,湖城的筆,隋城的玩石在此皆賣了大價錢。只是西城的皮革在此地似乎不大受歡迎……」
「此地居住的以青族讀書人和退出朝野的銀族居多,這些人喜以文人雅士自居,皮革之物看著便粗獷且充滿野性,不為這些人所喜是自然。無妨,反正皮革之物耐放耐藏,過些時日待我們去了北邊,那些赤族貴人和金族的商戶或許會鍾情此物也未可知——商道之事偶有定數,偶有變數,難說。」
駱舫游倒不甚在意手中貨物積壓,這些年來他南來北往,以一艘畫舫馱著他於各地採購的貨物再販賣到他方。如此往復雖不至於富可敵國,倒也堵上了老爺子及諸位親朋的嘴,這才得以長年在外享受他的逍遙自在。
而他的自在更多地來源於一個人……
「竹哥,我要你查的那個人可有下落?」
「依上回我們在隋城的商舖管事所說,九爺是往這裡來了,今日我四處尋訪之下方知九爺已往下面一個商埠碼頭去了。」
這樣的事總是時常發生。
追到此地,方知九爺已順江而下去了下一個碼頭,待追到那裡九爺又已啟程。如此來回,春到夏,夏至秋,轉眼又是一年已過。大爺好像就是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轉眼已在外漂泊數載。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你是說菊城?」駱舫游挑了挑眉頭,今年春夏兩季皆未見到老九,眼見著已入了秋,若再找不到他,今年又白忙活了。
竹酒已煮好,他取了竹盞,斟了四杯。
一杯遞予青梅,「嘗嘗大爺我的手藝。」青梅雙手捧著,小口啜著,這些年跟著大爺,她的酒量倒是見長。
第二杯送到竹哥手上,「你跑了那麼久,喝杯竹酒歇歇腳,算是大爺謝你了。」
竹哥忙道不敢,接下酒一飲而盡。
三杯他自斟自飲。
四杯他灑入江中,每回煮酒他都備下一杯等著老九來品。不見老九,這杯酒便便宜了滔滔江水。
不見老九,不見老九啊……
「去菊城。」駱舫游讓青梅去吩咐船夫起航。
竹哥上前一步,急喊了一聲:「大爺,您別……」
「竹哥!」青梅拉住竹哥,拚命衝他使眼色,「你快去吩咐船夫吧!」
「青梅,我這也是為了大爺,我實在是……」竹哥還想說些什麼,瞧大爺陰晴不定的神色,終究還是住了口,遵照青梅的話乖乖地去了船頭。
青梅轉過身去,看見大爺正捧著竹盞立於窗前。夕陽西下,昏黃的餘暉灑上他的側臉,點綴起淡淡的憂愁。
歲月催人老啊!
「九爺!九爺!」
臨守身一路小跑,連滾帶爬上了彩娛院的二樓,尚未進門便嚷了起來:「九爺,到了!到了——」
正獨自喝酒吃菜的臨一水停下碗筷,滿面慌張地盯著小廝,「到了?真到了?你快給我說清楚點。」
「那座畫舫停在碼頭上呢!聽說來了有兩三天了。」抹了把汗,臨守身端起桌上九爺喝的茶水一飲而盡,還是渴得緊。
奪下他的茶盞,臨一水還心存妄想,「你……確定沒看錯?」
臨守身高叫一聲:「我的爺噯!您三天兩頭要我去碼頭尋那座畫舫,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像出那座畫舫的模樣。加上那麼一座絕世畫舫,就算我看錯了,碼頭上那麼多雙眼睛也記著它的樣子呢!」
臨一水一屁股坐下去,絕望地盯著滿桌的菜,自言自語地喊起屈來:「我這才安生了幾天啊?他怎麼又來了?怎麼就又追上來了呢?而且我居然不知道他來了,我居然不知道?畫舫停靠在菊城碼頭上,怎麼沒人告訴我?」
「九爺,這菊城碼頭,還有上一個青城碼頭都不是咱們鄰家的,也難怪沒人通知咱。前面隋城碼頭,咱早早地便收到消息,方才走得及時,沒撞上那家大爺。」
臨守身看著上一刻還笑容滿面,此時卻已是面如死灰的主子,心裡不覺哀歎:雖說富甲一方,僕役成群,可做爺的也有做爺的苦惱啊!
就說他家九爺吧!
老夫人一連生了八位姐們,老爺年過不惑方才得了這麼一位爺,小心仔細地養到十五歲。就為了躲駱家那位大爺,九爺便開始了亡命天涯。
他說得絲毫不誇張。
駱家大爺一路追,他們九爺一路逃。
臨家是開碼頭的,九爺便以巡視家業為名,順江而下。駱家大爺也不含糊,一座巨大的畫舫帶著采於南北的貨順江而下,做起了異地買賣。這買賣恰好是順著臨家位於各地的碼頭,踏著九爺的足跡一路而來。
可謂是他們九爺一路逃,駱家大爺一路追。
這一逃一追就是好些年。
累啊!在臨守身看來,駱家大爺追著累,他們爺逃得也不輕鬆。
有幾回駱家大爺追上他們家主子,臨守身曾細細打量過那位爺——人家駱家大爺看上去斯文有禮,不像是會咬人的模樣,九爺怎麼就容不下人家呢?
有好幾回他追問九爺,怎麼就不能見上一見駱家大爺,非得逃成這副蠢樣?
九爺不住地搖頭歎氣,就是不說話。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只好陪著主子一路逃亡。這逃啊跑的,眼看著他都二十有五了,連個媳婦都沒有,可不把終身大事蹉跎了嘛!
看來菊城這回,九爺又是在劫難逃了。
「九爺,咱們是趕往下一個碼頭,還是……」按照慣例,每回那座巨大的畫舫停於碼頭之時,便是九爺逃命之日。這一日該又是如此吧!「九爺,咱們這就啟程嗎?」
臨一水一改從前聽到那座畫舫後的驚恐萬狀,泰然坐於桌邊。拿起碗筷,他繼續吃吃喝喝起來,「不走了。」
「不走?」隨著自家主子逃命逃成習慣的臨守身有點不習慣地看著他家九爺,「咱們不走,等著駱家大爺找上咱們?」
「不會的。」臨一水為自己的前期準備倍感得意。
「不會?」臨守身茫然無措地望著自家九爺——怎麼不會?這麼些年了,不管九爺去了什麼地方,駱家大爺哪有找不到的理?
臨一水掛著怔怔的笑極肯定地點了點頭,「他一定不會找到這裡的,一定不會。」
換了酒菜,再叫上幾個歌妓舞姬,臨一水左擁右抱,他的天地一片歌舞昇平。
好一派歌舞昇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