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鬼之亂在貔貅眼中,彷彿一場嬉鬧兒戲,弱小人類或許怕疫鬼,貔貅可視他們如嬰娃,一爪子就能按倒三、四隻疫鬼,這些逃竄的小東西,活似一隻隻小老鼠,往山洞裡鑽,往樹林裡跑,兩派的貔貅——神族豢養的,以及野生的,前者是接受仙人召用,巡守天界;後者嚮往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和命令,只想懶散悠哉過一生,既是悠哉不管事,自然不會插手疫鬼之亂,於是野生派的,僅止狍梟一家六隻——爭奪著率先尋獲疫亂主某的第一功績。
無法變成獸形的狍梟最吃虧,體形沒他們大,嗅覺沒他們靈,步伐沒他們寬,就連一掌揮過去,別人抓四隻他抓一隻的績效也少很多,更別提他懷裡還抱著寶寶。
他與家人分頭尋找疫鬼頭子的蹤影,約好再以心音聯絡。
「狍梟,先放我,下來,你這樣,不好,行動。」
「你輕得跟一包棉沒啥兩樣,抱緊一點,不要滑下去。」狍梟單臂托著她,動作並沒有變得遲緩,但嗅覺不敏銳,便輸別只貔貅一大半。果然,他這種不純的貨色,根本算不上是貔貅,上世惡獸所熟記的法術,這具身體練不起來,因為它是屬於惡獸的本領,而貔貅該會的,他偏又不會,他就卡在「身是貔貅,魂是惡獸」的矛盾之中……
「狍梟,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寶寶咬著唇,下定決心。
「嗯?」他有在聽。
「我知道,頭子,藏在哪兒,我領你,過去——你答應我,先不,傷他,讓我,與他談,我會勸,勸他出面,由你,帶他,領功,可以嗎?」
「你知道那只疫鬼在哪裡?你怎會認識他?!」
「你,忘了嗎?你曾見過,我與他,在一起,誤會,我們,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他想起來了!
那傢伙就是疫鬼頭子?!難怪他覺得眼熟,他曾出手打傷過他嘛!
當時認出來,直接逮住他,不就省時少力了!
可惜那時他被她氣瘋了,完全失去理智。
「我與他,相識,是因為,我發現,他昏倒,谷底,我替他,上藥,治療,他不是,十惡,不赦的人,他只是,不甘心,想替,疫鬼,抱不平……可傷人,就是,不對,無論有,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他那樣做,不是在幫,幫疫鬼,而是,害疫鬼,害我們,更被人,討厭,和懼怕……」她在狍梟耳邊說著,口氣無奈且擔擾。「我想勸,勸他,也許,他會聽。」
她會試圖分析情勢,雖然她拙於言詞,但現在的處境不須她用多驚悚或嚴重的字眼來恐嚇疫鬼頭子,只須道出疫鬼與貔貅的強弱差異,頭子便會扞衛利益。聰明如他,豈不懂逃得過一時,逃不了一世,該怎麼選擇,他思量之後,會有所取捨。
她承認,她存有私心,與其由別只貔貅找到頭子,出手擒捕他,不如將機會讓給狍梟,她希望狍梟可以帶回頭子而獲得天界認同,不要使愛他的人,為他的性命安危提心吊膽,她希望狍梟免於戰戰兢兢的生活,毋須動輒得咎,隨時會被冠上惡獸的原罪。
她很自私,為了狍梟,她願意背負自私的罪名。
而對疫鬼頭子,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勸服他出面,再為其求情。
「我與他,道別時,我一心,急尋你,拒絕,加入,他的計劃,他不,為難我,要我自己,多珍重,若日後,要找他,可以,至一處,隱密之地,我猜想,他會躲,在那兒……但你若,不先允,允諾我,不傷他,我不帶,不帶你,過去。」
「光是聽你這樣說,我就很想揍扁他。」原因並非疫鬼頭子愚蠢地召集同類,犯下大錯,而是她保護疫鬼頭子的堅決,教他醋意橫生。「不過,我會忍住,我答應你,我會控制我的拳頭,不揮到他身上,可是他如果對你動手動腳,我一定出手打他,我保證。」最後這項保證,他說的比前幾句更篤定。
她笑也不是,生氣也不是,這男人,真是……
「你,不可以。」她沒有擺出佯怒的臉孔,僅是微噘著唇。
「……好啦。」狍梟氣勢軟化,仍妄想端住最後一點氣焰。「可是他碰到你,我還是要——」
「狍梟,往那兒。」她指示他該去的方向。
「哦。」他照做,飛馳了一陣,突然想起剛剛沒表達完他的優越雄性自尊,立即重申,再三強調,代表著他有多介意:「他惹碰你,我還是要扁他。」這一點,他絕不讓步。
「除你之外,我也,無法,容忍,其他人,碰我,我不是,一隻,會用,擁抱,表達,友好的,疫鬼。」她只用了一句話,便將狍梟安扶得服服貼貼,「除你之外」這四字,滿足他的虛榮及獨佔,熏熏然的陶醉思緒,持續到飛抵湖沼樹林。
沒有綠茵蓊鬱,成千的樹胡梴筆直高聳,佇長於潭間,交錯如蛛網的漫天枝椏,不見半點翠綠,一眼望不穿的漭蕩無垠,籠罩在淡灰色蒙霧間。
這兒,便是湖沼樹林。
蒼茫的景色,猶若死樹之林,不聞鳥語花香,靜寂是這裡唯一點綴,灰霧混雜沼氣和泥臭,使得狍梟鼻子不舒服,他雖不比純種貔貅嗅覺好,卻勝過其他物種太多太多,加上貔貅對於污濁氣息的本能排斥,這處林子果然最合適疫鬼躲貔貅。
「你若,不舒服,別進去,在這兒,等我。」她以袖為帕,替他摀住口鼻,他的眼睛鼻子都被嗆紅了,瞧得她不忍。
「我可以頂得住咳咳咳——」連串咳嗽,破壞他的豪語。
「我自己,進去,你放心,沒有,危險的,我獨自,一個,不也,活到,這麼大?我盡快,回來。」說完,她不給狍梟太多囉嗦叮囑的時間,奔跑而入,身影讓灰霧給迷濛吞噬,不知去向,獨留狍梟在林外狼狽地揮淚抹鼻涕。
寶寶赤足踩著濕泥,穿越半人高的草叢,密林內不透幽暗,對她而言不是阻礙,疫鬼本是夜行於黑暗之物,她黑翦黑濃的眸,游移著搜尋湖沼四方,尋找同類蹤跡。她熟知疫鬼躲藏的習性,太明瞭疫鬼會將自己匿隱於何般角落,她鑽進深林內,淨挑些其餘生物不能能行走的路徑,越是偏僻,越是險峻,越是陰暗,才越是靠近疫鬼頭子會藏身之處。
果不其然,她在一株巨木樹洞間,找到了頭子。
見她到來,頭子亦很驚訝。
「你……你是沒找到那只貔貅,還是被他給轟出來了?」他苦中作樂地調侃她,這段時日東躲西藏、戰戰惶惶的疲憊,全寫在他笑起來仿似隱隱作痛的臉上。
「我,找到,他了,我跟他,和好了。」
「哦,那恭喜呀。」他頓了頓,「既然和好,你來做什麼?你不需要加入我們的行動了吧?」
她沒作聲,反倒是他突地瞪大眼眸。
「你別跟我說,你加入貔貅那方,幫助貔貅來捉同類。」
「……頭子,你做錯了,你濫殺,太多,無辜,我們疫鬼,不是,凶殘,之物,殺戮,從來就,不是,我們,樂做,的事,你知道,外頭,現在變,什麼模樣,嗎?無論,是否參與,所有,疫鬼,都被,貔貅,捕捉。世人,更痛恨,我們,敵視,我們……這是,你想,為疫鬼,做的嗎?」
「當然不是!我本以為,可以用這個當籌碼,和神族談條件——」疫鬼頭子吼著,扭開頭,不敢看她清澄乾淨的眼眸。「我只想讓幾個城鎮的人類生病,不是想滅城……」
「有時,我常想,為什麼,我們疫鬼,會一隻,一隻,寧可孤單,寧可,不與同類,相伴,或許,我們的,祖先,清楚自己,無心下,輕易,便能,傷人,才決定,各自分散,或許,我們的,祖先,是對『魔』方,充滿,虧欠,在做了,那樣的,事之後,被歉意,淹沒,以此……贖罪。」
因為知道群聚之後,力量難以控制,所以疫鬼分散,一代一代,只清楚必須要獨活,卻不懂何意,遙遠的過去,當真是『神』方驅逐疫鬼嗎?抑或,是疫鬼選擇了自我處罰?熟知內情的人,早已經殞沒,豈能獲得正解?
「你是說……我們數百代前的祖先,是受不了良心譴責,而不願接受『神』方的獎賞」
「我是,這麼,相信著。」相信疫鬼所存在的善良之心。
一個故事說完,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解讀,有人認定『神』方背信,怨恨他們不守信諾,有人同情疫鬼,付出了,竟未得收穫,她卻想到另一種可能,以她自己的信念去模擬祖先心境,若不忍傷人,是疫鬼也擁有的感情之一,那麼,誰能擔保,那世的祖先,不曾這般想過呢?
寶寶緩緩地,攏裙,屈膝,在疫鬼頭子面頭,伏身下跪。
「你——」疫鬼頭子不解其意,被跪得莫名其妙。
「求你,出面,自首。」
「自首?!我為什麼要——」
「逃不掉,太多,貔貅,要找你,只是,時間問題,垂死抵抗,不過,徒增,傷害……求你,出面認錯,讓狍梟,領你回去,他需要,一件功績,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
「說穿了,你是為自己的幸福打算。」他冷笑。
她沒有否認,更無法否認,近乎五體投地,額心按在濕泥上。
「不過……我一點都不討厭這種誠實。」疫鬼頭子蹲下身,伸手扶起她。「這幾天,我確實很懊悔,興許你是對的,我們疫鬼寧可孤單,不去親近任何人,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害怕誤傷人。傷人的滋味,原來這麼難受,當時祖先們也是這樣嗎?我真的沒有想殺人,我只是……想讓神族知道,我們疫鬼的吞忍不是懦弱怕事,想教大家別再欺負疫鬼、排擠疫鬼……」
他與其他疫鬼相約,要在湖沼裡再聚,這麼多日,沒等到誰回來,他已知不妙,曾想過乾脆衝出湖沼,與貔貅拚命,戰死又何妨,他早就看開了,只差沒人從他身後輕推一把,助他下定決心。
她可以感受到,握住他柔荑的那隻大掌,正因劇烈悔意而微微顫抖著。
「我和狍梟,陪著你,一塊,去向神族,求情,再看看,還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好嗎?」她輕聲安慰。
「嗯。」他握緊她的手,此時此刻,他太需要有誰在身旁,給他力量。
認錯的力量。
棲息於湖沼的暗鳥,成群受驚地振翅飛逃,黑色羽翼展開,彷彿黑雲,佈滿已不見天日的上空,嘈雜尖叫充斥隔膜,說利如劍嘯。
影子,自頭頂馳過,暗鳥飛竄殆盡。
寶寶驀然一驚,鬆開疫鬼頭子的手,她沒有忘記,狍梟再三交代過的話——他若碰你,我還是要扁他。
那影子,說不定是狍梟。為免誤會,也為免必須費盡口舌安撫另一隻暴跳如雷的男人,她乖巧的與疫鬼頭子保持距離,這更是為疫鬼頭子著想,她不樂見狍梟不給人解釋機會,直接蠻橫地揮拳打他……
希望狍梟沒看見疫鬼頭子伸手扶她起來那一幕。
那只吃醋鬼。
她仰首,本能地追逐光影,那止歇於她頭頂正上方的巨碩身影。
笑容,凝結。
那,不是狍梟。
是獸。
一隻美麗巨大,且呲牙裂嘴的獸。
一隻她不曾見過的獸。
一隻,貔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