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栗個性活潑,有點脫線,但萬分溫柔。
她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他的樣子總讓他覺得擁有全世界,很長一段日子他都跟家中鬧得不愉快,當時可栗給他很大的安穩力量。
她總是將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閉起眼睛,貓咪般的蹭著他的手心,不斷告訴他,她有多愛他。
朱天郡知道無論是好是壞,這個女人都會在他身邊。
相識,相戀,同居,兩人畢業後就註冊結婚,定居紐約,一切是如此理所當然,他以為兩人會天長地久,沒想到婚姻只維持六個月,以她外遇告終。
外遇的對象是個在倫敦攻讀設計的華裔男子,趁著暑假到紐約工作兼旅遊,工作的地點就是可栗的公司,據說很有才華,還沒正式畢業,已經有好幾家事務所搶著爭取,從事相關工作的可栗在看過他的作品後,由崇拜生出愛情。
朱天郡當然不是沒有感覺——她開始會到陽台講電話,開始買新衣服,開始在出門上班時表現出雀躍的神情,加班越來越多,終於有一天,他看到兩人在餐廳吃情侶餐,神態親密……就在幾分鐘前兩人通電話時,可栗才告訴他,今天要開會,沒辦法跟他一起慶祝她的生日。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看了她的手機,滿滿都是曖昧簡訊,互稱對方Honey,甚至勾勒了兩人的未來。
他覺得事已至此,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於是主動提了離婚,搬回長島居住,沒多久,就從共同的朋友洛娜那聽到消息,她低價賣掉結婚時登記在她名下的那棟房子,跟那個男人一起到倫敦去了,預備用那筆錢開室內設計工作室。
她說那男人很有才華,她一定要支持他。
洛娜後來告訴他,其實,那個男人並不是偶然選擇到倫敦工作旅遊的,他跟可栗已經談了兩年多的網戀,是特別來找她的。
「我們都知道,可栗跟你在一起真的只是為了錢。」洛娜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其實……她一直都知道你是誰。」
頹廢了幾個星期的朱天郡突然間醒悟。
原來……原來……
所以她從不催他去找工作,所以她從不擔心兩人的經濟問題,她早就知道他是誰,朱家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錢。
即使他不肯聽從父親安排回朱氏工作,但父親的秘書還是會按月匯大筆金額進他的帳戶。
父親說,這女人跟他在一起一定是為了錢,他不信,父子還在電話中大吵一架,沒想到……
真的是為了錢。
一切都是為了錢。
他查了一下,那房子被可栗以低於市價近兩成的價格拋售,看來,她是真的急著離開,急著到倫敦。
於是他打電話給父親,承認自己錯了。
父親對於他這個兒子能迷途知返很是欣慰,特地跟母親一起飛到長島來跟他吃飯,兩人不斷鼓勵他,也表示相信他。
按照父親的意思,他應該要立刻回到朱氏集團做準備,但他想累積多一些的實力,他說,希望自己進入朱氏時是帶著一定的作品以及成績,而不是憑著第二代的身份,至少能有幾個國際設計獎,至少能說出曾為哪幾家飯店做出擺設企畫。
聽到這裡,父親更感欣慰——雖然這孩子從小就擺明了他對朱氏的傢俱王國沒興趣,只想畫畫,想當畫家,但他相信自己的兒子是有才華的,從兒子的畫中看得出來,他的創意跟想像力都有很高的素質,他一直在等待那個轉彎的契機,讓兒子的創意跟想像力從平面轉為立體……
雖然兒子現在很傷心,但是這一切終究會過去。
將來他會遇到一個門當戶對、能與之匹配的好女人,對兒子專情,而不是只看上朱家的錢。
說來,他還得感謝那個姓張的女人,要不是她外遇,兒子恐怕依然沉溺在畫家夢中不會清醒,還以為自己撿到的是一個不在乎他不去外面工作的寶貝。
走得好,外遇得好。
將來如果有機會遇到那女人,他會請她吃飯,好好的跟她道謝。
謝謝她的勢利眼,謝謝她的不專情,謝謝她傷了兒子的心。
一家三口,好久沒這樣和樂融融的吃飯了。
父子約好,等朱天郡在這一行有了一定的名氣後,就會回到朱氏的傢俱王國,也許要五年七年,也許要十年,他累積的經驗跟實力,將來都會用得到。
那天之後,朱天郡丟棄所有的油畫、顏料跟畫布,也不再去藝廊,牆壁上梵谷的「麥田」以及「星空」複製畫都送人,他告訴自己,對色彩的獨到眼光從此只發揮在單身家飾上。
他的第一個系列作品,是撫慰人心的可愛小物。
毛茸茸的拖鞋,童趣的燈飾,栽種水生植物的玻璃瓶……他將草稿寄到幾家公司,很快的有回音,有四家公司對他這系列的小物有興趣,約他面談。
男人想累積的是經驗,要的是能表現的機會,於是,他選了一家剛成立的新公司。
八個人而已,人不多,所以他凡事有機會。
他開始瞭解這一行,原料、製作工廠、設計師、行銷,從一枝原子筆到完整廚具,都在範圍內,一切都是學問。
一年後,他跳槽到一家頗具規模的瑞士公司,進入優質設計團隊,開始了三年的驚奇之旅。
一次一次的比稿勝利,一次一次的入圍獎項,終於拿到第一個設計獎,終於成了最年輕的首席設計師。
跟父母親的感情也修復了。
他的叛逆期很長,直到張可栗離去後,他才真正的成長,也才瞭解自己多年來有多傷父母的心。
所以只要一有假期,他就會飛回華盛頓小住幾日,且每年會空出半個月,全家一起到國外旅行。
日子很好。
真的,非常好。
而且仔細想想,他並不是不喜歡設計,而是父親當初太心急著要他進入公司,而他又太叛逆,所以下意識的抗拒罷了。
真正進入這一行後,他才發現原來很有意思。
去觀察人文、科學、人體,然後融合出一種全新物品,也許只是一個輕微的角度差異,就可以改變整個視覺,甚至是使用的感覺。
他拿到第一個國際金獎時,把獎座頒給他的大師跟他說,「不要放棄天賦,你是天生好手。」
男人得到很大的成就感。
他是天生好手。
這句話從大師級人物口中說出來,對他來說是莫大的讚美,以及莫大的鼓舞。
他知道他朱天郡終於走出自己的路。
過往沉溺畫家夢時,雖然總是說著一定能成功,一定可以開畫展,但其實心中是不踏實的,比起相信,不如說是催眠比較恰當,但現在完全不同,當他告訴自己一定能成功時,他幾乎有十足的把握答案是肯定的。
他能,他可以,他做得到。
找到了樂趣,也找到全新的自己。
從對將來不確定變成懂得長程規畫。
人生有一種充滿自信的自得。
這一切——雖然朱天郡並不想這麼說——都得感謝張可栗的離去。
日子在張可栗的戰戰兢兢中過去。
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星期。
朱天郡卻沒有私下找過她,眼光掃過辦公室時也不會在她身上多作停留,看她的樣子就好像她是大志,小陳,梅子,還是寧真……任何一個人。
這發現,讓她在失落中又有一點安心。
她應該……可以在東仕繼續待下去吧。
那日想著要辭職,但六萬起薪的地方現在哪裡找,何況還有宿舍——雖然不是完全免費,一個月要扣五千元雜支,但以台北市來說,五千元根本住不到那樣水準的單身公寓。
再者,當初為了留學,她跟銀行借了很大一筆錢好支付紐約的高消費,就算再低利,也是要付利息,到現在都還沒還完,若離開東仕這麼好的工作,她的還款計劃恐怕要往後延一兩年,唉。
在她第N次歎氣後,坐她旁邊的梅子終於抗議了,「張可栗,你是被倒會了嗎?這幾天歎氣歎個沒完。」
「嗷,我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你知道的……就是……你懂吧……」
「我不懂啊。」梅子一臉莫名其妙,「你這幾天好奇怪,不是歎氣就是打呵欠,你……你是不是中邪了啊」
中邪?算吧。
因為她滿腦子朱天郡的影子揮之不去。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在她不會再因為想起他而哭泣的時候,他本人居然活生生出現在她眼前,講話,開會,晃過來,晃過去……正確的說法是,走過來又走過去,因為她的位置跟經理辦公室才隔一張桌子,所以每天都能看見他走出電梯,走進辦公室,再走出辦公室,走進電梯。
她,她……看得好難過……
歲月對男人真好,一樣是經過四年,她不比昔日青春,他卻比以前更有魅力,短短幾天,已經成為東仕未婚女性的目標,行銷部的周玉華,廣告部的孫愛均,總機柳曉樂,都紛紛打聽這位重金禮聘如何,就連死對頭寧真也用一種粉紅色的眼光看著朱天郡。
鉛筆往前一丟,張可栗伸了個懶腰,不小的動作自然又招來寧真有名的「不爽眼」。
不過算了,她真正的天敵一個星期前大駕光臨,比起朱天郡的身影,寧真的不爽眼只是小菜一盤,她已經不放在眼中了。
左扭扭,右扭扭,伸伸手——電梯門開啟,朱天郡跟他的助理走了進來,看到她的樣子微微挑起眉,張可栗只好尷尬的把手收回,拿起鉛筆,繼續低頭畫圖。
三分鐘後,朱天郡又從辦公室出來,當著創意部二十個人的面說,「張可栗,跟我走。」
張可栗嚇得手一顫,手中的直線一下畫出紙張外面。
是公事嗎……應該是吧……如果他是要找她算帳,不會拖這好幾天……所以應該是工作的事情……不要想這麼多……
該來的躲不過,只要待在東仕,她就不可能不跟他面對面……
她吸氣……吐氣……深呼吸……
張可栗站了起來,同手同腳,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