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又能說什麼呢?
如果出現一個讓她有感覺的男生,她大概也會馬上拋棄梅子吧,哈哈哈,唉。
端著咖哩飯跟果汁,張可栗隨便找了張沒人的桌子坐下,才剛拆開餐具包,頭頂上便飄來聲音,「這裡有人坐嗎?」
呃,是前夫大人。
張可栗盡量讓自己笑得自然,「沒有,請坐。」
然後,他還真的坐下來了……
唉,這……
朱天郡進入東仕已經一個多月,他所有的行為舉止完全符合「重金禮聘的高階主管」這九個字。
他獨來獨往,跟同事上下分明,沒人去過他家,也沒人在私人時間見過他,連午飯都是趁一點過後當大家都回到辦公室時才到員工餐廳用餐。
他有手機,但是下班時間不接,有急事的話,抱歉,一個字一個字打簡訊,他會視情況看看要不要回,如果五分鐘內沒回音,那表示他覺得事情可以留待上班時間再議——當然,這對於發件人來說有一點……所以他們也學會一件事情,請示上級前,先想清楚,這個請示有沒有那樣迫切。
大志說的好,「是個看起來很溫和,但是跟任何人都不和的人。」
張可粟聽到時真想拍拍手,說的太好了,她無法同意他更多。
在這之前,朱天郡乃創意部門的神秘人。
現在,這個神秘人,這個從不在中午十二點到一點間出現在員工餐廳的神秘人,端著今日的套餐,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了下來。
張可栗的心情很窘,臉很囧。
一個多月過去,她還時常有種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的感覺。
古人說的好,眼不見為淨,所以她兩隻眼睛只盯著自己的咖哩飯,埋頭猛吃——
從朱天郡的角度看過去,只看得到她的頭頂,一點額頭,鼻間,還有漸漸泛紅的耳朵。
男人忍不住笑了。
可栗以前就為自己的兔子耳所苦惱——一旦不安或者緊張,首先出賣她的就是耳朵,她表情能維持如常,但卻無法控制耳朵泛紅。
「忘記過去,只想來來」這件事對他來說並不容易,也足足花了幾個晚上才想清楚。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想說的事情,每個人也會有一些不得已,直到現在,他終於能把她當成陌生人——一個全新的,跟他完全沒有過去可言的陌生人。
然後,他想接近這個陌生人。
雖然還不到幻影老闆口中那種「讓她再說一次我願意」的地步,但是他想瞭解她,好好釐清自己的心情。
想知道自己這四年來的感情空白跟她有沒有關係,想知道自己那樣在意她那天的話是為了什麼原因。
愛也好,恨也好,如果真正的豁達了,那更好。
如果他曾經有一個釐清的機會,卻因為自己的膽怯而逃避,那麼這個「機會」——
就會在未來的日子裡一直困擾著他——就像過去四年他會想問自己,為什麼當初不試著改變自己挽留她一樣。
不想後悔,所以,男人決定開始試著跟女人相處。
如果現在這個張可栗已經讓他完全沒有感覺,那很好,如果這個張可栗還是能輕易挑起他的感覺,那……再說……
朱天郡清了清嗓子,「張可栗。」
已經幾乎快將咖哩飯掃空的女人終於抬起頭,對他露出了一看就知道是勉強擠出來的笑容,「嗨。」
現在才嗨,太晚了吧。
他都已經坐在她前面超過五分鐘了。
「記不記得剛到東仕時,我跟你說過的話?」
張可栗小心翼翼的問,「哪方面?」
他對她到現在仍用鉛筆構圖這點很不滿意,要她學習用繪圖版,她說她會,定稿後就會用繪圖版交上去,他很不爽的說,一開始就要用電腦,不要等到定稿。
他不喜歡她抽屜裡塞一堆零食,也對她每天早上一杯冰拿鐵很不以為然。
有次她穿了低領的衣服,被叱責說這裡是辦公室不是俱樂部,要端莊點……張可栗當時想,只露出胸口又沒露到胸部,而且如果是俱樂部,她的衣領就會再更低一點——當然,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她只會在心中想,無論如何是不敢說出口的。
在前夫手下工作的前妻真的太讓人「內牛滿面」了……他對這種文字的小樂趣也不喜歡,還特別糾正過她,淚流就淚流,不准寫變音,連天敵向寧真都能接受她內牛,他居然不准……
以前的他沒這麼嚴肅啊,但現在的他宛如德國人的感覺。
總之,這個前夫大人對她處處不滿意,連對她用的橡皮擦都有意見,現在突然問她記下記得說過的話,她哪裡知道他現在講的是哪一樁?
看出她明顯不懂,朱天郡主動提醒,「我說,還是朋友那件事。」
喔,「記得。」
「所以我們……嗯,是朋友。」
有朋友會一天到晚抓朋友的小辮子嗎——當然,張可栗只敢心中想想,絕對不可能正面跟他頂嘴的。
於是,她用力的點頭,「嗯」了一聲。
「所以,你不用對我這麼警戒,也不用對我這麼緊張。「朱天郡清清嗓子,用不太自然的語調說,「朋友同桌吃飯很正常。」
可聽他的語調,就很不正常啊……
張可栗真的覺得再這樣下去,他還沒離職她會先胃潰瘍,真的,跟前夫同一個工作場合本來壓力就很大,然後她又覺得他有時會想利用職權釘她一下,釘釘釘,然後又突然跑過來說,嘿,我們是朋友耶。
胃縮,胃痛,胃甘苦。
張可栗放下餐具,拿起水杯,一口,兩口,咕嚕咕嚕,整杯下肚,用紙巾按了按嘴角,將雙手放在腿上,做了深呼吸,用她所能想到最慎重的表情跟聲音說,「對不起。」
員工餐廳有點吵,朱天郡一時之間覺得自己聽錯了,「什麼?」
「對不起。」張可栗其實有點想笑,但總覺得既然開演了,戲就應該演得完全,「你是一個好丈夫,可是,我不是一個好妻子,雖然有點晚了,但還是想跟你說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男人呆住了,他……表情有這麼嚴肅嗎?
他真的只是想跟她從普通朋友做起,但是這個小小的友誼動作,卻讓她放下最愛的咖哩飯,一臉慎重的跟他道歉。
「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幸福,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候。「面幾句完全是場面話,這兩句話是真的。
張可栗知道自己當時有多愛眼前這個男人,愛到什麼都替他想,愛到什麼都願意替他犧牲。
「你對我很好,在我交往過的人之中,你是對我最好的人,就算是分手,也沒為難我,尤其是這幾年,我越來越覺得,離開你絕對是我的損失。」
朱天郡盡量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自然,「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因為,我想讓你知道我真的很後悔當時的不懂事,也想讓你知道我有多抱歉。」然後,你應該就不會再釘我了吧?
張可栗想,對於一個深深自責,而且離開你之後並沒有過得比較好的前妻,高抬貴手放過我吧,不要再管我用什麼畫草稿,不要再管我抽屜裡有什麼零食,穿什麼衣服,去什麼俱樂部,晚上是不是酒喝太多。
對,她週末時會喝一點,有時週日喝酒會導致週一宿醉,但最多也就是臉色差一點,沒影響工作嘛,他對麗韻這位幾乎天天去夜店打卡的酒國英雌都沒意見了,就不知道為什麼對她意見這麼多。
想來想去,總還是覺得他想公報私仇。
於是乎,她又上了感情論壇求教,綜合各方的解答是,找機會跟對方道歉,真誠的、盡量采低姿態,把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
總之,讓對方消消氣,這樣他看到她時就不會因為火大而開始找機會在她耳邊嗡嗡嗡。
張可栗真覺得這是個好方法,原本就想找個機會來確實執行,今天只能說是……傳說中的擇日不如撞日吧,哈哈哈,唉。
前夫大人的臉色很微妙……看不出來是不是感受到她真誠的歉意了……
她應該加碼演出嗎,但她沒辦法說哭就哭啊,她從小到大就是無敵小甜甜,哭的次數寥寥可數,光是一些委屈是無法讓她落淚的……
但既然她在第一天沒有跑路,就絕對不會在一個半月後的現在跑路,不然這一個半月不就都白忍了,往好的方面想,萬事起頭難,她已經度過了八分之一的時間,當然也可以度過後面的八分之七。
「我想了很久 總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畢竟,是我破壞了彼此的關係。」可惡,為什麼她非得在員工餐廳說這些話,「那時候的我太不懂事了,只想著自己,沒有想到你。」
其實,不懂事的明明就是他這個太少爺。
要不是他,她怎麼會變成一個別人口中的壞女人。
「回台灣後,我一直想要讓你知道我的歉意,但又覺得,那樣會不會太打擾你了,當然,一方面也是有點膽怯,所以想歸想,從來沒有付諸行動……你剛到東仕跟我說我們還是朋友時,我真的很高興,這段時間以來,因為高興,所以自欺欺人的說,喔對,就忘記過去吧,讓我們還是朋友,但是,你氣量越大,我越覺得難受,越覺得不能當作什麼事情都沒有。」
把對方捧得高一點,把自己貶得低一點;總之,只要他這個前夫心裡好過了,她這個前妻日子就會好過了。
反正最糟糕的角色她都扮演過了,沒骨氣又怎麼樣,少一點骨氣,多一點平靜,對她來說可是求之不得。
「所以,我在這裡,」東仕的員工餐廳。「跟你說對不起。」希望前夫大人饒過她。「可以的話,希望你能接受。」好換取她以後的平靜。
說完,張可栗端起餐盤,踩著昨日宿醉的微斜步伐離開,渾然不知道自己又在男人心中投下第二顆深水炸彈,這次泛起的不是小小漣漪,而是不小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