櫃檯裡,一名如花少女綻著過分燦爛的笑容,擺出最嬌媚的姿態,刻意掀合的眼睫上染著誇張的藍色睫毛膏,大眼睛眨啊眨的接待貴客。
嚴肅冷漠的眸掃過那張精緻描繪過的臉龐,卻一刻也未曾稍作停留,彷彿略過的是一面刷得亮白的牆壁。
修長而乾淨的手從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拿出筆,俐落地在幾份文件簽上蒼勁有力的名字,接著從公事包裡拿出兩大疊現金。
收回幾份簽名文件以及兩大疊保釋金,如花少女兩隻眼睛卻始終黏在眼前那堵修長挺拔的身軀上。
「易律師,這回辦的是什麼案件啊?」如花少女興致勃勃地問道,即使她知道永遠也不會得到回答。
將價值不菲的萬寶龍鋼筆收進西裝口袋裡,男子頭也不抬地提起公事包轉身離去,如花少女癡癡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那張英俊得教人神魂顛倒卻又出奇嚴肅冷漠的臉孔又轉過來。
「走吧!」
男人的嗓音渾厚低沉,教人心頭不由一陣顫悸。
她?!如花少女登時兩眼一瞠,心花怒放地跳起來,準備衝出去,不料,一個纖瘦的身影卻慢慢閃進她的眼角。
一雙自始至終都貪看著那張英俊臉孔的眼,這下終於看清原來他身邊還跟了一個瘦弱得不像話的年輕女孩。
如花少女悻悻然收住蹬著紫色高跟鞋的雙腳,帶著幾分無來由的嫉妒打量起女孩。
女孩看起來很年輕,約莫十八、九歲,纖瘦的身軀套著一件白色毛衣,站在昂揚挺拔的易律師身旁,看起來更是單薄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
始終低著頭的女孩讓人看不清楚其樣貌,她毫無生氣地垮垂著肩頭,一頭清湯掛面似的短髮,讓她整個人看起來乏善可陳到極點。
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女孩走在路上,任誰都不會多看她一眼,但偏偏那雙深邃幽暗的黑眸卻只注視著她。
對背後那雙如影隨形的飢渴目光視而不見,易慎人逕自帶頭離去,瘦弱女孩則拖著極其緩慢的腳步跟在後頭。
頂級義大利手工皮鞋在磨石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聲音,迴盪在看守所幽靜空曠的長廊,梁尋音木然走在後頭,走向未知的命運,腦子裡卻無一絲情緒。
「易律師,你好啊?」門口的警衛熟稔地打著招呼,邊打開大門放行。
被關在狹小幽暗的監禁房十天之久,當梁尋音一踏出看守所,直射入眼的陽光讓她幾乎快睜不開眼,她下意識伸臂擋住灼白的光線……
「梁小姐,請問你對自己以殺人罪被起訴有什麼看法?」
「你殺了你的母親嗎?」
「請問你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媽媽?」
連珠炮似的問題朝她轟炸而來,她這才發現那些刺眼的光線不是陽光,而是閃光燈。她不知所措地環視如同豺狼虎豹般朝她撲來的陌生面孔,有一瞬間,她竟然想轉身逃回那間陰暗狹窄的監禁室。
「對不起,我的當事人現在不接受任何訪問。」驀地,一隻強勢的臂膀為她擋住逼近的新聞記者,順勢將她護到身後。
面對一架架猛獸似張大嘴亟欲獵捕她的攝影機,梁尋音恨不得化成一縷空氣,消失在這些鏡頭前。
顫抖的手不自覺抓緊了他的西裝,上頭有著陌生而疏冷的氣息,卻是眼前她唯一的依靠。
「易律師,可不可以請問一下,這件震驚社會的弒母案偵辦的進度如何?」
「易律師,您對這個案子有信心嗎?」
「無可奉告。」即使面對近百人的採訪陣仗,易慎人卻依然保持一貫的不動如山。靠著高大體型的優勢,易慎人一手護著她,一手排開宛如人牆般的新聞記者,朝外面的車道走去。
「梁小姐,人到底是誰殺的?」
一支麥克風突如其來鑽到梁尋音面前,把她嚇得驚慌失措。
下一秒鐘,手執麥克風的手腕被狠狠地鉗制住,女記者吃痛地一抬頭,筆直望進一雙冷冽的黑眸。
「小姐,我已經說過了,我的當事人不接受任何採訪!」易慎人一字一字的吐出話,嚴謹陽剛的臉孔,足以逼退任何凶神惡煞。
像康玲這種外表看似精明幹練,實則好大喜功、愛出鋒頭的女人,自然被這氣勢給嚇著了。
康玲是知名電視台的女記者,素來以強勢、霸道的作風著稱,雖然採訪績效始終獨佔鰲頭,卻也得罪了不少人,這下在有「鐵人」之稱的易慎人面前踢了鐵板,可讓其他平日受了不少窩囊氣的友台記者暗呼痛快。
「你沒有資格這麼對我,咱們走著瞧!」女記者甩不開那雙鉗制的大掌,只能歇斯底里的叫囂。
「隨時候教!」投出一記淡漠如冰的眼神,他遽然鬆手,轉身帶著梁尋音快步坐上司機開來的黑色轎車。
拉上車門,將車外一片混亂與競相追逐的攝影機隔絕在外,易慎人從容吩咐一聲。「回家!」
高大身軀往後一靠,絲毫不浪費時間地看著從公事包拿出的一疊資料,彷彿方纔那場混亂只是從西裝上彈掉一片樹葉。
被筆挺的手工西裝褲包裹的長腿安適地交疊,窗外的陽光在嶄亮皮鞋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張揚得像是炫耀著主人的成功與財富。
頂級轎車平穩舒適,皮質座椅細緻柔軟,車內空氣更是瀰漫著一股潔淨高雅的氣息,但梁尋音卻迷惘得宛如闖進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車子很大,但他那自信從容的姿態,渾身散發著不容忽視的氣勢,卻壓迫著車內的空氣,彷彿硬生生把她塞進一個被抽光空氣的盒子裡。
車子裡安靜得不能再安靜,纖瘦的人兒低著頭、縮著身子,彷彿想讓全世界遺忘她的存在。
在這片靜寂之中,司機一路將車子開回易慎人位於東區的頂級公寓。
司機駛進雕花大門,在豪華氣派的接待大廳前讓老闆下車。
大掌俐落而迅速地將攤在腿上的好幾份文件收攏,熟練地拉開公事包拉鏈,將文件收進夾層,一雙長腿俐落地跨出車外,他交代道。
「你今天可以下班了,明天一早準時來接我。」
「是,易先生。」司機恭敬地點頭,很快繞到另一側替梁尋音開門。
門打開了,一股冷空氣灌進來,教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拖著彷彿有千斤重的雙腿,梁尋音舉步維艱地步下車,僵硬地仰頭望向眼前雄偉的高級公寓大樓,奢華氣派的花崗岩建築像是巨人般將她籠罩在陰影之中。
她終於明白——從今天開始,她的命運將全權由這個男人安排!
***
「易先生,您回來啦?」
走進氣派的大廳,穿著筆挺的駐守警衛有禮地打著招呼。
「嗯。」易慎人將手指往牆面上的指紋辨識螢幕一壓,電梯應聲而開。
原來這棟頂級公寓大樓,每個住戶都有自己專屬的電梯,而易慎人就是看上這裡的隱密與安全性,且距離事務所只要五分鐘車程,才選擇這裡做為住所。
電梯一路爬升到最頂樓,易慎人拿出鑰匙打開堅固的雕花銅鑄大門,清冷的空氣倏然迎面撲來,襯著室內一片幽暗,竟帶來莫名的寒意。
一如過去幾年來回家的習慣,易慎人順手將鑰匙圈掛進鑰匙箱,西裝外套整齊地掛進玄關邊的衣櫃裡,套上黑色皮質室內拖鞋,然後熟練地扭開牆邊的空調、電燈的中控開關,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熟練精確、一絲不苟,透露出他嚴謹的性格。
乍亮的燈光照明將近七十坪的公寓,整間公寓全是以黑色為基調,冷沉的氣息一如主人沉穩內斂的個性。
大片拋光石英磚地板光可鑒人,反映出高大挺拔的身軀是那樣相得益彰,出奇龐大的黑色牛皮沙發像一個無底的漩渦,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跌進去似的。
茶几下大片白色長毛地毯與黑色沙發形成強烈的對比,毫無妥協餘地的刺激著感官視覺。
屋子裡,觸目所及的每一件傢俱、每一樣東西都是那樣整齊、規矩地擺放著,一絲不亂得像是走進某間高級傢俱店。
這是一間簡潔氣派、處處透露著主人不凡身價的頂級公寓,但每一件傢俱、每一處地方,卻只感覺到毫無一絲溫度的冷硬,彷彿這不是一個放鬆休息的地方,只是一個機器上油的工廠。
「在這等一下。」易慎人提著公事包走進了書房,一大疊信件就擱在他的書桌上,空氣中還殘留著熟悉的香水味。
打開窗戶,三月微涼的空氣透進房裡,沖淡了令他感到窒息的香氣。
接著他拿起艾芸整齊放在桌上的信件,大略瀏覽了一下,旋即習慣性地坐進牛皮椅中,從公事包裡拿出手提電腦,趁開機空檔拆開信件,並有效率地將一些重要信件放進抽屜裡,剩下的幾張私人帳單及瑣碎信件,則放進另一隻文件盒中,等艾芸明天來替他處理。
鬆開領帶,他打開今早建立的幾份檔案資料,心無旁鶩的專心敲起鍵盤,不時騰手翻閱桌邊的一大疊資料。
一旦投入工作,就會專注到忘記時間是易慎人的習性,等公事處理告一段落,他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目光不經意瞥見桌上的水晶立鐘,發現時間已是八點多。
他不餓,卻感到有種莫名的不對勁,有種像是遺忘了什麼的錯覺。
他蹙眉沉吟了半晌,起身走出書房,想到廚房為自己泡杯咖啡,越過只留著一盞壁燈的幽暗走廊,在拐角一抬眼,猛然撞進眼簾的景象教易慎人震懾當場。
終於,易慎人總算想起自己究竟遺忘了什麼——她!
而她,竟還站在那裡!
一如剛進門時的姿勢與位置,她就這麼僵硬地站在那兒,在微暗的燈光下,三月冷涼的客廳裡,她彷彿是走錯年代的戲劇人物。
冰冷的地板反射出一個瘦弱的身影,女孩孤伶伶的模樣讓他想起童話故事中,流浪徘徊在湖邊的醜小鴨。
對她,他沒有太多的情緒,因為對他而言,她只是一個被編上案號的對象,諸多案件的其中一個!
但此刻,易慎人竟有種前所未有的懊惱,自己竟把她遺忘在這裡將近兩個鐘頭之久。
「這裡不是看守所,你不必嚇成這樣。」
察覺她身子倏地一僵,他這才發現自己竟將懊惱轉化成怒氣對她發作。
他做了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抱歉,我想我還沒有正式介紹過自己——我叫易慎人,是個律師,往後我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需要好好相處,放輕鬆點會讓彼此舒服些。」他放軟聲調,也算是展現了誠意。
她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更不說話,頭依舊垂得低低的,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地板裡似的。
偌大的屋子一片靜寂,冰冷的空氣像凝結似的,寒意從腳心直竄進梁尋音的身體裡。她固執地低頭緊盯自己赤裸的雙腳,眼神始終不肯跟男人有一秒鐘的接觸。
歎了口氣,易慎人知道自己果真接下了一個艱難的挑戰。
「從今天起,你就住在我這裡,我每天早上八點出門,晚上九點回家,我的私人秘書會安排你的三餐跟必要的需求,有任何需要就說一聲,這樣清楚了嗎?」
他平穩俐落地交代,不帶一絲感情,宛如只是在交代一件必要的公事。
她低著頭依舊不說話,一雙手緊緊地交握著。
彷彿已經習慣她的緘默,他把她的沉默當作同意。
蹙起眉,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他卻第一次看到這麼沉穩冷靜的女孩,面對人生的大變故竟還能如此冷靜地面對一切,讓他幾乎無法相信,她只有十九歲。
是的,從外表看來,她就像稚氣未脫的高中生,但事實上,她已經十九歲了,正在某間知名大學念大二。
「餓了嗎?」他皺著眉問。
想當然,她還是不開口。
看著這纖瘦的身子及那僵硬戒備的姿態,他突然發現,她的沉默是因為恐懼,自始至終不肯抬頭是因為她對他充滿了不信任。
化解隔閡最好的方法就是假裝它不存在!易慎人深諳這個心理學的重要法則。
「我請餐廳外送晚餐過來,你想吃什麼?」他禮貌性地問了句,大概料定了她不會開口,又若無其事地拿起電話,逕自向餐廳訂了兩人份晚餐。
「坐一下吧,晚餐很快就會送來。」刻意不看她,易慎人率先走到沙發坐下。
從眼角餘光瞥見她依然動也不動的怔立在原地,他無可奈何地來到餐桌邊,約莫二十分鐘後,門邊的對講機響起,易慎人起身請外送小弟將晚餐送上樓。
坐在餐桌邊,頭頂上的燈光刺眼得活像是,審問室裡讓人無所遁形的檯燈。
甚少在這張桌子上吃晚餐的易慎人,對於今天破天荒在家裡吃了晚餐,餐桌另一頭甚至還坐了個人,感到有些不習慣。
眼前的人兒戰戰兢兢、端端正正地坐在另一頭,她的表現看似鎮定,但他不知道的是——那雙隱藏在桌下的小手卻早已顫抖得不成樣。
「快吃吧!」他沉聲說道,逕自拾筷開動。
從走出看守所至今,從她一路的舉止來看,他以為她大概不會動筷子,但出乎意料的,她的動作雖然遲疑緩慢,但終究還是拿起了筷子,盡力壓抑卻還是顯得有些著急地往嘴裡扒了幾口飯。
餐廳送來的是四菜一湯,簡單卻精緻的菜色,但她卻只夾取放在她面前的那一盤菜,而且伸手的次數寥寥可數,只是拚命吃著白飯。
看得出她真的餓壞了,即使已經很努力想放慢速度,但一碗白飯仍不到幾分鐘就已經見底。
見她拘謹地坐在那裡,低垂的小腦袋卻不時偷望一旁的白飯。易慎人不動聲色地伸手要拿過她的碗,她的手卻牢牢抓住碗沿不放,像是在固守自己重要的財產似的。
「餐廳送太多飯了,多吃點吧!」他若無其事地說。
遲疑了幾秒,她充滿戒心的手鬆開了,他拿過碗,替她添了滿滿的一碗白飯。
將飯碗放到她面前,這次她吃飯的速度慢了下來,易慎人幾次不露痕跡地打量她,發現她的吃相秀氣、動作文雅,有著一般女孩子少有的沉靜氣質。
除了碗筷輕微碰撞的聲音外,餐桌上安靜得沒有多餘的聲響,在今天以前,兩個彼此陌生的人,此刻卻同桌共進晚餐。
別說她覺得彆扭,就連易慎人自己都覺得有些不習慣。
易慎人慢條斯理地吃完碗裡的飯,發現他替她添的第二碗飯也吃得差不多了。
「再來一碗?」他問。
習慣了她的沉默,易慎人不期望她會有所回應,但令他驚訝的是,猶豫半晌之後,她竟輕輕搖了搖頭。
冷靜無波的眸子浮現詫異,她卻依然低著頭不肯迎視他,像是在填飽肚子後又重新有了與他對峙的力氣。
「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他站起身,一派公事公辦的語氣。
小人兒跟著起身,默默地跟在他後頭,緩慢的腳步看得出一天下來的疲憊。
帶她走進書房旁的一間客房,裡頭的床單、枕頭,所有一切她所需的東西,都已經由艾芸打點妥當。
「這就是你的房間,床單、枕頭、被毯都是剛換的,衣櫥裡也有你的衣服,盥洗用具都放在浴室裡,若有其他任何需要的東西再告訴我。」他有條不紊地交代。
她有些拘謹的站在原地,僅是點點頭。
「很好,那麼晚安了!」有禮地道了聲晚安,他轉身準備離去。
「對了——」臨出門前,他突然又轉過身來。「我的私人秘書每天早上固定會過來一趟,有什麼需要,你也可以直接告訴她,她會替你處理的。」
她又飛快地點了一下頭,像是巴不得他快點離開。
投下最後一眼,他轉身帶上門。
梁尋音僵立在原地,許久才敢任由目光朝房間四下打量。
純白的色調讓房間看起來顯得格外清爽,整個房間裡唯一的明亮顏色,是床上那一整套的粉色碎花被套及床罩。
她移動有些發麻的雙腿,慢慢走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
窗戶緊閉的房間裡瀰漫著暖烘烘的空調,但她仍覺得有股止不住的寒意拚命往骨子裡鑽。
她和衣在床上躺了下來,緊緊抱住自己,在這寂靜的夜裡,安靜得只聽得見自己微薄的呼吸聲。
在永無止境的死寂中,她忽然聽到一聲壓抑的嗚咽,像是小動物迷失了方向正無助地哀鳴。
好一會兒,她才發現那個聲音是從自己的口中發出來的。
梁尋音倉皇咬住嘴唇,阻止自己發出任何聲響,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任何人無濟於事的關懷。
閉上眼,她將自己沉浸在思緒的最深沉。
唯有遺忘自己,她才不會再有任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