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他回頭,隨即雙足難移。
此刻她也走出了房門,站在台階上,銀色的月光籠罩著她,讓她看上去與昨天上午趴在御花園石山上的那個小女孩有很大的不同。
那時的她充滿稚氣和叛逆,此刻的她卻高雅聖潔。
美麗的眼睛熠熠閃亮,完美的五官挑不出一絲毛病,滿頭青絲披散在肩頭,身上的素色長裙僅用一條白絲帶在腰間繫了個結,柔軟的衣料襯托出她美好的身體曲線,讓她具有一種成熟女性的嬌媚。
呃,這是小孩兒嗎?他急促地移開視線,望回她的臉,那裡同樣讓他困惑。
「你幾歲?」他問她,在記憶裡她的眉毛沒有這麼黑,眼睛沒有這麼亮,而她的嘴,應該也沒有這麼紅艷豐潤。
「十五。」她回答後強調。「不要以為只有你不想要我,我也不想嫁給你!」
「真的嗎?」他輕聲問,覺得她很有趣。從她的語氣裡,他知道自己的拒婚傷了她的自尊心,因此她要以不嫁給他作為報復。那麼,如果他願意娶她呢?
「是真的。」她咬著紅唇回答,被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心神不寧。
宇文泰樂了,此時此刻,他對皇帝輕率的指婚似乎不再那麼反感和排斥。他拋給她一個溫暖迷人的笑容,適度地提醒她。「可那是皇上的聖諭。」
「我知道。」她細緻的眉頭皺起。「如果皇兄堅持,你會怎麼做?」
月光下,一對明亮的眸子深深地凝望著她。當她的心開始不規則地跳動時,她看到他的嘴角揚起,臉上漾開迷人的笑靨。
「謹遵皇命,小公主。」
音落,他已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夜色中。
「『謹遵皇命』?這是什麼意思?」看著空寂的庭院,靜寧暗自思忖著,隨即眉頭一揚。那不就是按照皇兄說的做嗎?那麼說,他是想娶我的?
她的心一緊,再一鬆。我要嫁給他?她看著天邊的月亮傻傻地問。不會的,他是說著玩的,因為他一開始就明確告訴過皇兄,他不想娶她。
是的,他最後那句話是逗她玩的,而且皇兄也是信口說的,她沒必要當真。
就是,我可不想嫁人!她對自己說,如果不是今天偷聽到皇兄與他的密談,她腦子裡根本就沒出現過嫁人的問題,因此如果黑泰──哦,現在她知道了,他的大名叫宇文泰,而且他不是一個小士兵,而是將軍!
如果他只是說來逗她玩的話,她也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可當她回到寢宮,脫衣上床時,又對他不想要她而感到鬱悶,特別是想起在屏風後聽到哥哥將她許配給他時,他竟當即拒絕,她不由得感到很不甘。
「哼,這個自大、愛發號施令的男人!」她委屈地想,難道自己真的那麼不討人喜歡嗎?昨天在御花園得到他幫助後,虧她還對他很有好感,可現在,她才不想再理他呢!
如此想過後,她很快就被睡意帶走,忘記了那個惱人的男人和可笑的婚約。
當然,忘記這個突如其來的婚約的人,不僅僅是美麗的小公主……
不過,元修沒有食言。他授賀拔岳為大都督,統領雍、華等二十州軍事行政的聖諭,與賜宇文泰婚娶靜寧公主的詔書,兩個月後被快騎送達關西大行台府。
隨即,賀拔岳按照宇文泰的建議,以飼養軍馬為名,集中兵力於平涼,撫慰流民,結好異族,廣施良政,並漸漸得到各州刺史的認可,先後收編了各州兵馬。
隨後,他又委派宇文泰前往邊塞要地夏州擔任刺史,以扼關隴咽喉。
在這一連串的行動中,宇文泰將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安撫邊民,平定騷亂和協助賀拔岳整軍擴編之舉上,那紙賜婚詔書被束之高閣。
而元修也忘記了一紙婚書後該有的納娶婚典,他因皇位而終日憂心忡忡。
高歡對皇帝授權賀拔岳的舉動從一開始就很反對,但元修有非常好的理由:柔然等族蠢蠢欲動,授其大權實為固守北方,如此才能保京畿平安。
另外,對將公主許配給宇文泰的解釋也十分實際:年輕有為的宇文將軍戰功顯赫,對朝廷忠心耿耿,至今尚未娶親。以公主下嫁,正是對有功之臣的獎勵。
因此,高歡無權干涉,但私底下,他卻另有一番安排……
到了第二年末,除靈州刺史曹泥依附高歡外,關隴各州都聽命於賀拔岳。
賀拔岳決心來年開春攻打曹泥,但宇文泰反對,認為曹泥雖依附高歡,但靈州不過是孤城一座,不足為慮,侯莫陳悅反覆多變,勢力更強,現在正是對付他的時候。可是賀拔岳沒有接受他的建議,反而聯合侯莫陳悅攻打曹泥。殊不知,侯莫陳悅早已得到高歡指示,在行軍途中安排殺手,設計殺死了賀拔岳……
春風吹過原野,山花迎風怒放。由夏州通往平涼的大道上,一隊快馬風馳電掣般地奔來,「噠噠」的馬蹄聲震碎了邊塞的寧靜。
身穿鎧甲,外披錦緞斗篷的宇文泰策馬狂奔,他銳利的目光注視著前方,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裡,似乎從未經歷過這樣寒冷的春天。
從接到賀拔岳死亡的消息起,這樣的寒意就穿透了他的身軀。
當清晨看到氣竭力衰的信使出現在訓練場上時,他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然,他視為恩師益友的賀拔岳死了,被陰險小人設計謀害了!
如今,他已被眾將推舉為繼任者,執掌帥旗,以穩定軍心。
此刻他正在趕往平涼的路上,而他的心沉重得彷彿被巨大而冰冷的鐵石鎮住,充滿了內疚、傷心和憤怒。他發誓,一定要報仇!
如果他當初能更堅持自己的主張,勸阻行台大人的話,大人也不會被奸邪小人謀害!為此,他深感內疚。他雖對侯莫陳悅早有戒心,卻沒想到那賊人竟敢以卑劣手段騙行台大人入帳,讓預先埋伏的刺客殺死他。想到這點,他怒火填膺。
「大人,前面有隊官兵擋道。」他的隨從兼護衛隊長巫蒙大聲對他說。
他凝神,注意到前方有支數百人的軍隊,當看到帥旗上巨大的「侯」字時,心裡發出一聲冷笑:哼,高歡的動作可真快!
雙方在相距不過丈餘處停馬,對方高坐馬首的正是高歡舊交,身材短小,形象凶狠的侯景。侯景當初同樣是葛榮部下,因此宇文泰早就認識他,深知其為人狡詐殘暴。此刻見他橫擋道上,自然十分不滿。「本將正在趕路,狗子為何擋道?」
侯景聽到他以輕蔑的語氣直呼他的小名,不由得惱怒,但礙於對方兵強馬壯,也不敢橫來,便不屑的回道:「賀拔岳已死,我乃大宰相派往平涼招撫賀拔部的驍勇將軍,宇文將軍不過是夏州刺史,你我何不各退一步,讓出道來各走半邊?」
宇文泰將身上的斗篷角憤然一甩,厲聲道:「狗子孤陋寡聞,本將不僅是夏州刺史,更是皇上親授的武衛將軍、關西大行台左丞,領府司馬,光祿大夫。賀拔岳亡,我宇文泰在,你想怎麼樣?」
見他發怒,侯景見風使舵。「不想怎麼樣,我不過是受大宰相之命。」
宇文泰雙手合抱向天一擎。「大宰相與本將同為吾皇臣子,當共扶王室,建大義於海內,奉戴皇上,精忠報國,怎可以大宰相之令凌駕於皇命之上?如此悖逆之言,人當可誅,若不速離,莫怪我劍下無情!」
見他義正詞嚴,威風凜然,侯景知道自己失言落了把柄,於是不敢多說,讓開道,看著宇文泰一行躍馬揚鞭,往平涼飛馳而去。
***
炎炎夏日,芳草萋萋。
元靜寧獨坐深草中把玩著一束剛摘來的花,而她的思緒卻在千里之外的關隴。
如果說十五歲那年,因為一個有著迷人笑靨的男子忽然闖入,令她情竇初開的話,那麼十七歲的她已是少女懷春的年紀。
整整兩年又三個月了,自書齋一別後,她再沒見過宇文泰。
最初幾個月,她確實把婚約和那個短暫邂逅的男人給忘了,只在偶爾走過御花園那座石山時,心頭會浮現他的身影和他輕快的笑聲,但也僅是浮光掠影。直到皇兄告訴她,賜婚詔書已送去關西大行台府,並且宇文泰已經收下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討厭嫁給他,反而還有一種期待。
期待什麼,她並不清楚,只是一想到他面對那紙聖諭,果真做到「謹遵皇命」時,就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迫於皇威而不得不接受婚約呢?還是像她現在一樣,也帶著幾分雀躍的心情欣然接受的?
謹遵皇命,小公主──每次想起這句話,他那夜在庭院裡的笑容就清晰地出現在眼前,讓她忍不住悸動,忍不住想笑,忍不住回想與他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而所有回憶,包括在黑暗的書齋中他粗魯訓斥她的一幕,總能帶給她快樂。
也就是從那夜起,她經常想起他與皇兄密談的事情,不由得關注起朝廷大事,特別是關隴戰事。她曾向皇兄打聽,也常參與皇兄與親信們的交談,因對天下大事瞭解多了,她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看法和主張。
元修知道妹妹不是個平庸女人,也很信任她,加上自從她關心朝廷大事後,對他荒唐的私生活幹涉得少了,於是他樂得如此,也不時跟她談談時政或朝臣。
也因為這樣,她清楚皇兄早已對做傀儡皇帝感到厭煩,尤其在賀拔岳死後,他想倚重宇文泰來牽制高歡,因此授宇文泰關西大都督之職,統領關隴各州。
如今,宇文泰已經消滅了侯莫陳悅和曹泥兩大強敵,雄踞長安。可是他好像忘記了他們的婚約,就連皇兄似乎也忘了他親自賜予的這門婚事。那麼,她是否也該忘記呢?在寂靜的花園裡,她黯然地想。
身後有腳步聲,她回頭,看到堂姊明月正帶著宮女面色不悅地向她走來。
「靜寧,皇兄怎麼還不回來?你不覺得他這次打獵的時間太久了嗎?」明月站在她面前,習慣性地緊捏著裙擺,那是她正在鬧脾氣的徵兆。
靜寧看著她陰鬱的雙眼、不佳的臉色,安撫道:「其實也沒多久。」
「都十天了,還不久?」明月在侍女鋪放於草地上的繡花墊上坐下,揮手讓侍女離開,生氣地瞪著靜寧,好像元修外出遲遲未歸全是她的過錯似的。
看到兩個侍女戰戰兢兢地退到花園外,靜寧擰起了眉頭。每次堂姊心情不好,身邊的人都得受罪。
她們堂姊妹雖然個性不同,但一直很親近,尤其在明月失去父母,久居平陽王府後,她們更加形影不離,直到元修與明月有了不倫之情,堂姊妹之間才開始齟齬不斷。此刻見她又在為皇兄的事大發脾氣,並遷怒於人,靜寧很不以為然。「十天半個月算什麼?皇兄是一國之君,怎可整日守在後宮?」
「為何不可?主持朝政有大宰相,辦事有大臣,打仗有將軍,何須皇兄親勞?以前不也是這樣的嗎?」明月同樣皺起了眉頭。
對她無知的言論靜寧無法保持耐心,直言道:「皇兄是天子,天下事自當親力親為,怎可仰賴臣子?我倒希望他能遠離你,那樣起碼能保住點帝王尊嚴。」
元明月知道她又在暗責自己與皇兄「淫亂宮廷」的事,立刻臉色一變,刻薄地說:「靜寧,我早知道你嫉妒我,我同情你年過十七還未嘗男女情愛,所以就算你說什麼我也不會計較。」
「嫉妒你?我為何要嫉妒你?」靜寧被她過分的言詞激得滿臉漲紅,更為她不知羞恥,將與皇兄的亂倫行為說得理直氣壯而生氣。
明月輕扯裙裾,擺出元修最喜歡的柔媚神態輕蔑地說:「你就是嫉妒我,因為皇兄說我比你漂亮、比你溫柔。男人都喜歡溫柔女子,可是看看你,渾身上下沒有一根溫柔的骨頭,哪個男人敢要你?皇兄為你許婚,是人家宇文將軍不要你,那又不是我的錯,你不能自己得不到也不許別人得到。」
她的話直擊靜寧的要害,她的臉色轉為蒼白,但仍不服氣地反駁。「你胡說!我是在可憐你,你知不知道?皇兄違背倫常將你留在寢宮,名義上封你為公主,實則待你如妃嬪,皇后和其他後宮早已不滿,如此下去,你定害死自己!再說──」她喘了口氣。「宇文泰並非不要我,我相信等他有空時,一定會來娶我!」
「你吹牛!」明月多年來一直受到元修的寵愛,養成驕縱自私的毛病,加上靜寧總是阻撓她與元修的關係,因此報復般地譏笑道:「他要是願意娶你,為什麼婚書都寄出兩年多了,卻連個回應都沒有?」
「我沒吹牛!那是因為……」靜寧生氣地瞪著她,卻一時想不出要如何解釋。
「那是因為我在打仗!」
花叢邊的樹木後有個男人大聲地代替她回答了。
靜寧和明月同時轉身,看到一個黝黑高大的男人正大步走來。
一開始,靜寧並沒認出他是誰,而他走到她們面前時,似乎也有點遲疑。
他謹慎的目光在地上坐著的兩個美女之間徘徊,最後停在了靜寧臉上,唇角一揚,露出靜寧熟悉的迷人笑容。
「黑泰?!」她驚訝地手捂雙唇,以為是在做夢。「是你嗎?」
宇文泰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她,將她一把拉了起來,笑道:「感謝老天,你沒有忘記我。小公主長大了,差點兒讓我認不出來啦!」
說完,他轉向嘴巴驚得合不攏的明月,笑容一收。「你說錯了。我要她,如果不是為了朝廷大事,我早就娶走她了。」
「可是,我以為……」明月吶吶地不知該說什麼。她從未見過宇文泰,想不到他是這麼一個英俊魁偉的大男人。
宇文泰打斷她。「不管你以為什麼,都不重要。現在,請速隨楊大人回去收拾行裝,我們得盡快啟程。」
說完他拉著靜寧往他印象中的庭院走去。
對他粗魯的動作,靜寧並沒有感到不悅,也沒有反抗,因為她完全被他的突然出現弄糊塗了。除了盯著他看,她不知該做什麼。他比以前更黑,也更魁偉,但他的笑容一點都沒變,還是像她記憶裡那樣溫柔動人。
明月木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侍女扶起她,才驚訝地問跟隨宇文泰同來的楊寬。「楊大人,那個男人真是宇文泰嗎?」
「正是他。」楊寬回答,以手引路。「平原公主請快收拾,時間不多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何我得收拾行李?」
幾乎在同一時間,靜寧公主和平原公主發出了同樣的質疑。
不同的是,靜寧的質問對像是宇文泰,明月質問的是楊寬。
楊寬的回答非常簡單。「皇上在等你。」
僅此一句,明月再無疑慮,開心地指揮她的侍女收拾衣物細軟。
而當她和其他妃嬪在宮女太監們的幫助下,登上宮門外的馬車時,含章殿內的靜寧還在與宇文泰糾纏不清。
「你得告訴我到底我皇兄發生了什麼事,否則我絕不離開!」
當宇文泰帶她回到寢殿,靜寧一直固執地要求,可他好像沒聽見,要侍女收拾她的日常物品,自己則帶她進了一間空屋,反身將門關上,手臂略微用力,她腳跟一旋,站在了他的正面,而他則托起她的下頦,瞇著眼睛盯著她看。
「你幹嘛?轉得我頭暈。」她不滿地抱怨,看到他專注的目光時,她的臉像被火燒了似的。她縮回下巴,低聲說:「幹嘛那樣看我?我的臉有什麼好看的?」
「有,有好多。」他的手輕輕劃過她的臉。「你有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睛和好看的鼻子,還有好看的嘴……」
他的指尖輕如羽翼地碰觸著她的五官,靜寧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肌膚變得異常敏感,被他碰到的地方又癢又刺痛,身體還竄起一種說不上來的興奮感,那感覺實在太美妙,太怪誕了,她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想躲開他的碰觸。
「噢,黑泰,你到底在幹什麼?」
她笑靨盈盈,眸光閃閃,宇文泰恍若被定在了原地,心臟停止了跳動。他的雙手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臉,雙眼閃動著奇光注視著她。
這個美麗的女人真是兩年前,他在石山上拯救的那個放紙鳶的小女孩嗎?身高沒什麼改變,眉眼還是那樣秀麗,可是體態比過去豐盈,神態也更成熟。
「你果真長大了!」他欣喜地看著她,陶醉在她悅耳動聽的笑聲裡,迷失在她細膩的肌膚所帶給他的悸動中。
「當然,我已經滿十七歲了。」她自豪地宣佈,因他火熱的目光而雙頰飛紅。
門外傳來說話聲,他們同時向後退開,瀰漫在兩人之間的異樣感覺頓時散去。
宇文泰打開門,門前站著幾個士兵,宮女也收拾好了東西。他指指包袱,對士兵說:「把它們放到車上,準備啟程。」
士兵們提起包袱離去後,他才轉過身對紅暈未褪的靜寧說:「你快看看還有什麼東西要帶走,我想你大概沒有機會再回到這裡來了。」
這話提醒了靜寧,她想起他帶她來到這裡的理由,立刻笑容一斂,問道:「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為何會出現在這兒?我皇兄出了什麼事?」
「皇上沒事,只是他不願再回來。」從乍見她的驚喜中清醒,他迅速看了看四周。「我是來帶你們離開的。」
「為什麼要離開?不,不要敷衍我,告訴我實情!」看到他臉上那種淡漠的神態,靜寧立刻阻止他。「我不是小孩,我知道皇兄與大宰相的關係最近有點緊張,可是他為何突然不回來了呢?」
見她態度堅決,宇文泰只好簡單地告訴她。「沒錯,他們決裂了,皇上已調動河南各州的五萬餘兵馬,假稱要御駕親征南朝梁國,實為攻打晉陽宰相府。而高歡獲悉後立刻表示要出兵支援皇上,此刻已率二十萬大軍往洛陽而來。」
靜寧大吃一驚。「他不可能是來幫助皇兄。」
宇文泰讚許地看她一眼。「是的,你很有頭腦。他不是來幫助皇上,而是要對皇上宣戰。見他來勢洶洶,皇上派楊大人趕去見我,指示欲從洛陽遷都長安。」
「因此讓你親自來護送我們這群女人西遷?」她驚訝地問。
「沒錯。」他輕描淡寫地補充,暫時不想告訴她他此番前來的真正原因。「當然,除了女人還有皇宮其他重要的東西。」
「可是,皇兄不該如此草率地與大宰相撕破臉。」靜寧憂慮地說:「如此倉皇西奔,丟棄皇宮,不像深思熟慮後的行為,有損皇家威嚴!」
宇文泰震驚地看著她,難以置信一個久居深宮的小女人對朝政能有如此見地,而且還說出了他的看法。當聽到楊寬告知他這事時,他真想給那個做事莽撞又懦弱無能的皇帝一記重拳。不過現在,他不想再增添她的煩惱。
「有些事沒人能改變。」他平靜地說,暗指皇帝的個性。「我們快走吧!」
靜寧克制著心頭的震驚,麻木地跟隨他出了門,登上等待著她的馬車。
元明月與皇后妃嬪、太監宮女們早已在車上,楊寬和近千人的護衛隊均準備妥當。一走入軍隊中,宇文泰臉上不再有任何笑容,他威嚴地上馬,發佈號令,靜寧在車內注視著他作為大將軍的另一種風采。
車輪轆轆,戰馬躂躂,這支護衛著皇室馬車的隊伍,在一列寫著「泰」字帥旗的指引下,浩浩蕩蕩地出了洛陽,往西而去。
車速不慢,左右護衛的馬蹄揚起塵土,貼身侍女香兒想將窗簾拉下阻隔風沙,可靜寧不願意,她喜歡看到宇文泰在馬上的雄姿。「別拉下,我要看外面。」
香兒笑道:「這麼多的人,公主能看出誰是宇文大人嗎?」
靜寧紅著臉否認。「誰在看他?」
香兒知道公主說謊,但也不點破,笑道:「公主是該把大人看仔細才對,這次前去,進門就拜堂,公主不認準駙馬哪成?」
「誰告訴你我們進門就拜堂的?」靜寧好奇地問。
「楊大人說的。他說皇上已經下詔封宇文將軍為關西大行台,兼尚書左僕射,還賜他即刻與公主完婚,他這是來迎親的呢!」
「何時下的詔?」靜寧大驚,剛才跟宇文泰在一起,他什麼都沒告訴她。
「聽說是昨天。」
昨天?想到皇兄目前的危機,她心一沉,一定是危機關頭,皇兄想起了這門被遺忘的婚約,於是授官賜婚,這才是宇文泰不得不親自前來的原因。
她深知皇兄對所有握有兵權的人都無法完全信任,對宇文泰亦然。現在,宇文泰成了平衡朝廷兩大勢力的重要一方,皇兄必須籠絡他、倚靠他。
因此,在此時下詔要他們「即刻完婚」,完全是為了皇兄的需要。
想到自己成了皇兄鞏固皇權的工具,她心頭生出一股寒氣。
那麼宇文泰呢?她往車旁奔馳的隊伍看去,毫無意外地看到了宇文泰矯健的身影。對他來說自己又算什麼呢?如果不是「遵皇命」,他今天會來嗎?他還記得她嗎?在花園乍相見時,他似乎並不記得她了。
放下窗簾,先前與他重逢時的喜悅消失殆盡,她對窗外的景色也沒了興趣。
車隊一直在不知疲倦地趕路,直到太陽落山、月亮升起,隊伍終於在一處平坦的山谷口停住。
門一開,銀白的月光灑滿車內,宇文泰矗立在車前,當看到靜寧瞪著兩隻大眼睛看著他時,他冷峻的臉上出現了笑容,對她伸出手。「來吧,下車休息。」
靜寧身不由己地把手放在他的手掌上,所有愁緒都融化在他的笑容裡。
可是他沒有拉著她的手扶她下車,而是將她拉入懷裡,抱她落地。
她只覺得頭暈目眩,尚未站穩,就急著想推開他。
「我有沒有弄錯,勇敢的小公主是在害怕我嗎?」頭頂響起他打趣的聲音,他的雙手依然在她腰上。靜寧的臉不由得又燙了起來。幸好山石樹木擋住月光,沒人看得清她的紅臉龐。
「誰怕你?我只是不想讓人看笑話。」她再次扭動身子想掙脫他的掌握。
這次他沒再堅持,放開她。「好吧,小公主,好好歇息,晚膳會有人送來。」說完,他轉身要走。
「等等。」她喊住他,想起心裡憋了很久的問題,可是當他回頭看著她時,她又沒有勇氣問出口,怕那答案是肯定的。
宇文泰俯身看她,看到她美麗的小臉滿是憂慮,大大的黑眸充滿猶豫時,不由得一驚。路上發生了什麼?「怎麼了?莫非你真的在害怕我?」他溫柔地問。
靜寧搖頭否認,鼓足勇氣問:「你是因為皇兄才來的嗎?」
宇文泰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裡閃爍,深深吸引著她。她屏住呼吸,等待著他的回答。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她終於聽到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不,我是因為你才來的。」
靜寧緩緩舒了口氣,緊繃的雙肩隨之放鬆,而這細小的動作全然落在了宇文泰精明的眼中。他握起她的手,輕輕捏了一下,更加輕柔地說:「是我的錯,我早該把你娶走的。不過,我會糾正它。」
聽到這句自信又熟悉的話,靜寧想起兩年前在御花園石山上,他救她時也說過類似的話,不由得嘴角一揚,露出笑容,期待地想:也許他早先回答明月的話是真的!他要我,只是因為忙於打仗才沒時間來娶我。
「這就對了,你不該有煩惱。」他放開她,深深看她一眼後離開了。
直到他魁偉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靜寧才回頭打量起四周,發現自己身後已經有頂小巧的帳篷,香兒正忙出忙進地收拾著,而峽谷中也有許多帳篷。
「呵,沒想到他真的想要你呢!」元明月的聲音從附近的帳篷前傳來,靜寧定睛一看,見堂姊正坐在樹下看著她。月光透過枝葉灑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像只蜷縮在草叢裡的花斑兔。
她朝那兒走去,雖然堂姊驕縱任性,但仍是她的親人。
夜深了,侍女早已呼呼大睡,可靜寧仍瞪著帳篷頂了無睡意,並不是簡陋的床鋪讓她難以入睡,而是有太多的心事困擾著她。其中不僅因為皇兄的輕率躁進,還因為他,那個明確無誤地告訴她將要娶她,卻總讓她有若即若離之感的男人。
他身上似乎有股奇特的力量深深地吸引著她,可是她猜不透他。他的一切似乎都包裹得緊緊的,雖然他的笑容如同三月春風般令人感到溫暖和舒適,但他的目光像謎一樣,深不可測。就算她單純無知得不懂得該如何瞭解男人,也知道光憑他願意娶她,或者她對他印象不錯的理由就嫁給他,是在拿自己的一生做賭注。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瞭解他的心呢?
第二天啟程前,靜寧提出要騎馬,但被宇文泰一口回絕,認為將她暴露在陽光下並不合適也不安全,於是她悶悶不樂地縮在搖晃的車裡咒罵他的專橫。
午後,隊伍到達黃河邊,由於馬車需要靠渡船一輛輛地送到對岸,因此當最後渡河的靜寧登上馬車時,夕陽已染紅天地。
香兒正準備上車,一個聲音喊住她。「你等一下再上去。」
聽到宇文泰醇厚的嗓音,車內的靜寧一愣,而看到他進到車廂來時,更是大吃一驚。「你怎麼上來了?」
「我有事要對你說。」他對她微笑,順手關上了身後的門。
他的笑容對她總能產生很大的影響力,此刻,她心跳加快。而當他坐下,膝蓋頂著她的時,她被碰到的地方像被火烙著似的。她納悶:跟香兒坐在一起時,這車內顯得很寬敞,為何換成他,車子就猛地變小了呢?
「你還為早晨我不讓你騎馬而生氣嗎?」他傾身向前,雙肘撐著膝蓋望著她。
「沒有。」她搖搖頭,不解他笑容裡的那抹憂慮。
「真的?」他專注的眼神吞噬著她。
看著黑眸中的自己,她點頭,又搖頭。
他咧嘴,微笑變成大大的笑容。「你那是什麼意思?」
靜寧回過神來。「哦,我的意思是,我不生氣,真的。」
「那就好。」一抹憂慮消失,他的雙眸充滿了快樂。
他在乎我!不想讓我生氣!發現這點,靜寧壓抑的心情忽然輕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