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未歇的雨,善若水捧著書,杵在書肆的低簷前,看著原本熙來攘往的街井市集浸淫在薄薄雨霧當中,神情有些懊惱。
因雨,街上熱鬧的光景已褪,微風中泛著股寒意,讓身子骨虛弱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汲心閣」的老闆娘魏嵐心發現她的異樣連忙開口。「善姑娘,要不先進來歇一會,喝杯熱茶,等雨小了點再走?」
唇邊蕩著淺柔的淡笑,善若水瞧了瞧天色有些無奈地淡道:「不了,回去晚了娘又要碎嘴了。」
魏嵐心瞅著善若水溫秀儒雅的模樣,心裡不由得感歎命運弄人呀!若不說,誰會知道眼前這氣質出眾的姑娘會是「四季樓」裡出了名的四藝花娘之一呢!
「既然你執意,我也不好勉強,喏!只好借把傘給你嘍!」魏嵐心無奈地開口。
善若水微頷首,靜靜牽唇。「那就有勞姐姐了!」
剛被後母賣到「四季樓」那年,鴇嬤——四季夫人正為四藝花娘的人選苦惱。
她還記得四季夫人見到她時,臉上如獲至寶的神情。四季夫人說她談吐不凡、資色不凡、氣質也不凡,不消多說便將她捧為四藝花娘之一,期許她以才女之資,為「四季樓」掙大把大把銀子。
這些年來,她鎮日與書香為伍,不需要太早過著倚門賣笑的日子,比一般花姑娘多了點尊嚴。運氣好些,說不準真的能嫁一戶好人家。
這對命運多舛的她而言,在「四季樓」的日子並不算差吶!
魏嵐心瞧著她溫靜的模樣,語氣裡有說不出的語重心長。「老天爺待你不好,你可得爭氣些,算一算距『擷菊日』還有幾個月,別讓自己真墜入風塵吶!」
她與善若水一見如故,真心把她當成妹妹。如果不是亡夫留下的「汲心閣」只是間小本經營、私家藏書的書肆,她一定會替善若水贖身。
至少掙的錢清清白白,還能餬口,能鎮日與書為伍,她相信依善若水愛書的程度,必能甘之如飴。
善若水心思細膩,哪裡看不清魏嵐心的想法,她輕咳了幾聲才盈盈道:「上蒼待若水不薄呀!所以姐姐放心,若水定能覓得好歸宿。」
若不是上蒼垂憐,她不會被四季夫人選為四藝之一,可以鎮日與書香為伍。
若不是上蒼垂憐,她不會在京城眾多書肆中遇見了魏嵐心,讓愛書的她不必忍受異樣眼光,又或者擺明了佔她便宜,笑她故作矯情的不平等對待……
「好了好了,不多說了,再耗下去讓你受了風寒,我的罪過可大了。」
「姐姐不用忙,回去後我會差人把傘送還給你。」善若水握住她的手,低柔而輕晰地開口,臨走前還不忘吩咐道:「翻刻本的《范村菊譜》若到了,姐姐別忘了通知我。」
魏嵐心點了點頭,為她打起油傘,笑著應允。
這時始終候在一旁的隨護查三連忙趨上前開口。「姑娘,書由小的來拿吧!」
「這書不重,不用麻煩!」善若水捧著心愛的書,淺笑接過傘對著魏嵐心道再見。
細雨綿綿不歇,打濕了寬敞的青石板大街,少了人聲鼎沸嘈雜的喧鬧氣息,呈現難得的冷清。
霍地,在一陣急奔下,積水的寬敞大路因為男子慌忙的步伐濺出水花。
直到眼底落入熟悉的悠閒背影時,恭親王府的三貝勒——翔韞才以著中氣不足的嗓音喊道:「騰鐸!站住!」
杵在原地順著氣,翔韞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他與好友騰鐸的身形相當,一樣高大威武、俊逸挺拔,怎麼他為了追上騰鐸的腳步,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騰鐸聞聲定住腳步,側過身,不解地挑眉瞥了好友一眼。
由準噶爾凱旋歸來後,皇帝龍心大悅地准了他一個月的長假。
抽去鎮日操兵演練的時間,他的日子清閒了許多,也就因為這樣,才多了同好友小敘的時間。今日,他到恭親王府消磨了半日時間,正思索著接下來該到哪打發時間時,翔韞卻突追了上來。
順了順吐息,翔韞才將傘遞給他。「別說兄弟不關照你……這天氣沒個準頭,說不定等會就把你淋成落湯雞。」
「翔韞,我想你該找時間練練身子。」瞧他跑得氣喘如牛,騰鐸擔憂地開口。
「不用這麼調侃我吧!」
自十歲那一年兩人相識開始,他的書卷氣便比不過騰鐸英氣颯爽的英雄氣息。
當他手上總捧著書卷徜徉浩瀚書海時,騰鐸卻是醉心習武,跟著外諳達學習弓箭騎射與比試武藝。這也說明了為何騰鐸至今已成為戰功彪炳的鎮國將軍,而他仍是個貝勒的主要原因。
騰鐸俐落若鷹展的眉揚了揚。「怎麼,有話沒說完?不會真的只是為我送把傘吧?」
「你的書。」
騰鐸剛毅的眉蹙了蹙,語氣繃了繃。「你知道什麼是我的死穴。」
他可以反覆練武練去大半天的時間不喊累,但只要一翻到書,不消半刻,字落眼簾,他便可直接呼呼大睡。
翔韞揚起壞壞的笑。「此次皇宴皇上肯定又會出考題測試咱們,多讀點書,有益無害的。」
「行軍打仗靠的不是紙上談兵。」騰鐸不以為然地開口。
「書中自有黃金屋更有美嬌娘,沒聽過嗎?」
騰鐸微勾唇,氣閒神定地反問。「要不要練練強身拳看看?」
翔韞微瞠眸,半晌神朝他抱了抱拳,一臉敬謝不敏的神情。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咱們兄弟倆別同時出席皇宴,省得皇上瞧見你嫌我肚子裡墨水不夠,看見我,嫌你手無縛雞之力。」
翔韞瞪大著眸,一時間驚愕地覷著他。「大將軍,您真了不起,皇帝老子天大的面子你都敢推……」
「既然出來這一趟,到寶源樓喝茶?」騰鐸不以為意地聳了聳寬肩,稀鬆平常地岔開了話題。
「喝,當然喝!」
寶源樓是王府大街的百年老茶樓,以壽眉茶泡菊花而成的「菊壽茶」遠近馳名,不管在地人或外地來的,全都愛上茶樓聽聽小曲、喝喝茶,過個悠閒的午後。
今兒個的天氣,喝盅熱茶再適合不過。
騰鐸瞭然地揚了揚眉,沒再多說腳步便直接往前邁開。
一見到騰鐸的如此神情,翔韞急急跟了上去,怕一轉眼,自己又得追的上氣不接下氣。
雨仍濛濛,善若水撐傘走在其間,怕捧在懷中的書冊會被雨水給打濕,她的腳步在不自覺中徐緩了許多。
腳步一緩,蒙在雨霧中的「頤明湖」映入眼底,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頤明湖」位在護城河西邊,每逢中元節,不時可看見當地百姓在河中放河燈、賞河燈。
她出門的機會不多,此刻才知曉,原來煙水迷離幽蒙的「頤明湖」比清波漣漪的風暖日麗更加動人。雖然知曉細雨將驟,她的腳步還是時而駐足、時而淺移,只為好好感受著難得靜謐的湖景。
跟了她幾年的查三也知曉姑娘的心思,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一點都不敢鬆懈。只是看著愈來愈暗的天色,他還是不得不邁開腳步,在她身邊低聲提醒道:「姑娘,這春雨多變,咱們還是快點回樓裡比較妥當。」
這秋美人的身子骨本來就不好,有任何閃失他可擔當不起呀!
賞景的雅興突然被打斷,善若水輕斂眉暗歎了口氣,即便心底兒有些不甘,她也不得不輕移蓮足,向前再行。
可就在這時候,她蓮足一轉,竟就這麼與迎面而來的男子撞上。
「唉呀!」善若水驚呼出聲,直覺自己應該是撞上了一堵石牆,撞擊的力量吃痛地讓她水燦的眸覆上濛濛幽光。
「小心!」騰鐸畢竟是習武之人,沉穩的嗓音才溢出,矯健的身手在瞬間便扣住姑娘的纖臂,適時扶住她欲往後傾倒的身子。
在他尚未走近姑娘前,他的眼神便被打著傘,體態苗條、步履輕盈的姑娘所吸引,沒想到一回神,姑娘卻撞上自己。
當他的大掌扣住姑娘觸感柔軟的纖臂時,他不由得蹙起眉。姑娘的身形太單薄,若不是他瞬間收下力道,她的臂或許會被他的掌勁給折斷。
「我的書!」在男子強而有力的扶持下,善若水原本纖柔的身軀雖然不致跌倒,但手上的傘卻是掙掌飛出,書也散了一地。
輕風突揚擅自吹翻了頁,當雨絲斜落在墨色清潤、印刷皓朗的書頁上時,善若水詫異地驚嚷出聲。
聽到她緊張的輕喚,騰鐸低身想為她拾起書的同時,善若水與他有了相同的動作——
同一瞬間,他指節分明的長指與善若水若柔蔥般的纖纖玉指同時疊落在——北宋柳永的「定風波」詩名之上。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眸光落在兩人指上的輕觸,善若水的心猛地漏了個節拍,縮回手的瞬間,沾著雨珠的小臉好奇地微仰,一雙水眸落在男子身上。
男子穿著醬色的綢褂子,外罩著石青色的巴圖魯坎肩,一雙深邃的黑眸在兩道鷹展濃眉下,形成一股磊落坦蕩的清峻氣質。
他的肩很寬,拽在他寬肩上梳得光潔的辮子,為他麥褐色的剛毅臉龐添一分清俊瀟灑。
不可否認,這樣一個男子,光外貌就有教人傾心的條件。
騰鐸拾起書,順勢扶起她,感受到她打量的眸光,不回不避地迎向姑娘晶瑩水燦的眸。
她穿著一件月牙白的透地春羅,襯底是藕荷縐紗女襖,下著一條素白秋羅綢裙,烏黑的髮髻中嵌著一支別緻素雅的簪。
微風斜雨讓她的雲鬢髮絮有如飄蕩在風中的柳絲,纖柔似水,絕美出塵,可謂為天姿絕色。
驚艷一閃即逝,心裡有種微微的悸動,但瞬間便被騰鐸壓下,可惜……身子骨如此單薄,如何生養子嗣?
「有勞公子!」遐思翻飛,善若水隱不住心頭過份怦動的思緒,竟覺心口隱隱作痛。
他未撐傘,在衣料上擴散開的雨漬紛落在他的寬肩、衣擺,勾勒出他頎長而精勁的身形,再加上他敏捷的身手,不難看出男子是個練家子。
思及柳永的那一首詩,善若水不知怎麼就把眼前的男子套入詩境中,心裡頭直想發笑。
那一句詩的意思是:早知道他如此,我後悔當初沒有把他的馬鎖住,不讓他走。把他關在書房裡,只給他紙和筆,將他管束起來,讓他把做詩、填詞當作功課去完成。
她的貴人若是他,應該挺完美的……突如其來的悸動思緒在善若水的腦袋瓜子裡轉呀轉的,半晌,她雙腿一軟,很是故意地撲倒在男子身上。
「沒事吧?」騰鐸眼明手快扶住她,為她的柔弱感到萬分同情。
「謝謝公子。」善若水幽幽柔柔地開口,似白梅般的蒼白唇瓣讓她看來楚楚動人。
騰鐸瞧著她輕擰眉,清幽的眼底、眉梢瞬即蒙上淺愁,那模樣像是隨時要暈倒般地讓人瞧得膽顫心驚。
善若水晃了晃頭,纖柔的身軀反而因為他有力而堅定的扶持,虛軟地站不住腳。
就在此刻,查三意識到秋美人正與一名陌生男子過份貼近的接觸,連忙步上前。「姑娘,你沒事吧!」
「沒事。」抿了抿唇,她淡淡地搖頭,心裡直想把這煞風景壞事的查三踢一邊去。
查三善盡職責,將秋美人攬在身後,不客氣地狠狠訓斥眼前無禮的男子。「離咱們家姑娘遠一點,你知不知道,秋美人可是咱們——」
感覺到查三過份張揚的語氣,善若水輕咬著下唇,略低的嗓音隨著悠長的吐息揉著一股歎息地打住他的話。「查三,不得無禮。」
男子臉上的表情有些傲然冷淡,身上有一股不怒則威的氣勢,再由他尊貴的衣著打扮看來,善若水更加可以確定男子非富即貴,絕對不是一般尋常人家。
她大可捉住此次機會,但卻莫名的不想讓眼前的男子知曉她的身份,這思緒讓她處在矛盾的紊亂當中。
查三觀察著善若水臉上微慍的表情,灰著臉不敢造次地退到一旁。
霍地,氣氛陷入莫名尷尬當中。
善若水還沒開口,便見一名太監腳步匆忙地由街角轉出,神情極為慌張地朝他們而來。
「將軍!」
騰鐸眸光迎向來者,認出是自家當差的奴才。「有事?」
小太監先朝翔韞躬身一禮,才靠在主子身旁耳語。「布穆綺格格來訪,福晉請將軍盡快回府。」
騰鐸神情一僵,還沒答話,善若水卻搶了一步開口。
「公子多有得罪,告辭。」乍聞男子尊貴的身份,善若水心頭一愕,一雙幽眸意味深長地輕瞥了他一眼後才旋身離開。
迎向她的凝視,騰鐸揚了揚眉,深邃的黑眸凌厲得似要將她看穿地回應她的眸光。騰鐸以為她會開口說什麼,沒想到善若水只是垂下眼眉,不疾不徐地將書冊重新納回懷裡,移動蓮足走離他的視線。
善若水剛離開,始終杵在一邊的翔韞沉醉地開口。「四季樓的秋美人果然名不虛傳。」
「四季樓?妓院?」騰鐸不解地蹙眉。
「是呀!善若水是四季樓所栽培的四藝花娘之一,才學兼備,香態纖妙閑雅,乃京城之冠。」
騰鐸攢眉沉思良久,有些不敢相信,方纔那出塵脫俗,極具風雅內涵的姑娘,竟會是香艷穠麗、庸俗狐媚的青樓女子。
「今兒個可還真是走運,平日要瞧秋美人吟詩畫畫,少說也要花個千百兩不可……」
「原來是花娘呀!真是可惜……」鼻息間似乎仍盤旋著姑娘身上的清雅幽香,騰鐸不自覺喃著。
「怎麼,你看上秋美人了?」翔韞倪著好友恍惚的神情,打趣地問。
騰鐸濃眉略挑,語氣中隱有笑意。「太瘦弱了,連當妾都嫌不足。」
她纖細柔軟、他健康強壯,怕是他一個揚掌一揮,就可以讓她當場暈死過去,如此荏弱,根本沒資格成為他的妾。
「鎮國大將軍果然眼光高過天,這一次回京怕是又要讓心儀大將軍的姑娘們傷心了。」毫不掩飾地歎口氣,翔韞裝模作樣地為姑娘們抱屈。
騰鐸不慍不火地反將了他一軍。「身子骨健壯才能為豫親王府傳宗接代、生養子嗣,若你身為女兒身,絕對不合格。」
「我可是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男子,不好斷袖之僻!」翔韞瞇起俊眸,冠玉般的儒雅臉龐上有著明顯的怒意,撂起的袖口有著捍衛尊嚴的準備。
「我不同你這花拳繡腿計較,哥們一場,大哥請你喝茶。」
瞧著他的神情,騰鐸禁不住笑地將強而有力的臂膀擱在翔韞肩上,沒好氣地開口。
「這可是你說的。」翔韞極識趣,袖口刷刷揮甩下,欣然接受他的道歉,其中頗有準備大敲竹槓的打算。
騰鐸不以為意地聳了肩,看著濛濛雨景,腦中掠過的竟是善若水撐傘的纖雅身影……
傳話的小太監始終杵在一旁,見主子愈走愈遠才連忙扯開腳步問。「將軍……你們喝茶……那、那……奴才怎麼同福晉交代,格格她……鐵定拽下奴才的腦袋瓜子……將軍……」
一想起布穆綺格格驕橫的潑辣模樣,小太監兩條腿兒已經管不住地直打著顫。
「你就同福晉說找不到我便成了。」他答得坦然,頭痛地不想讓嬌縱的格格壞了他的興致。
翔韞聞言,態度卻無法像騰鐸如此從容,他不自覺嚥了嚥口水問。「布穆綺格格又找上門了?」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普天之下最驕橫霸道的莫過於和碩公主——布穆綺格格。
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不買布穆綺格格的帳。偏偏騰鐸就和一般人不同……頂撞、忤逆、無視布穆綺格格示愛的行徑全是他的專長。
而布穆綺格格拿騰鐸沒法,氣自然而然往騰鐸身邊的人一個逕的發。
翔韞受了幾次池魚之殃,只要一聽到布穆綺格格,便嚇得直想直接和騰鐸撇清關係。
「別壞我的興致。」騰鐸瞧好友臉色發青的模樣,冷哼了一聲,語氣裡警告的意味甚濃。
他話一落下,翔韞連忙對著小太監交代。「對、對……就說找不到將軍便成了,千萬、千萬別同布穆綺格格說我和將軍一起,知道嗎?」
還真的是推的一乾二淨哩!小太監登時神色大變地囁嚅了句,直想轉身跳進「頤明湖」還乾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