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記得她店裡那張工作台已經用了很久,破破舊舊、有點搖晃了,她捨不得丟,更不肯換新的。所以他正等店裡打烊,要去把它修好,這樣阿言擀面時也比較輕鬆。
「嚴家手工面」從早上十一點賣到晚上八點,關門時間比「平家鮮活餛飩麵」還晚。
平民把車子停在店門口,看時間不到七點,嚴家奶奶已經在店前刷洗鍋子,準備收攤了。
「奶奶,今天這麼早休息?」他下了車,先把一塊厚重的大木板扛進店裡,才回頭拿工具。
「是啊,阿言生日,我早上鹵了一鍋豬腳,等會兒回家煮麵線。阿民,一起來吃。」
「好啊!我先去把桌子釘好。」
「謝謝你啊,老是麻煩你。」
「舉手之勞而已。」平民走進店裡,看一盞日光燈忽明忽暗,閃爍不停,「這盞燈要換了。」
「是啊,阿言去買燈管了。」
他以為她在裡頭揉麵團,原來去買燈管了。這家店前後加起來就十幾坪大,後面是一個小廚房兼儲物間,店面就是幾張四方桌,還有靠角落一張矮櫃。
矮櫃裡收放著乾淨的餐具,矮櫃上平常就收著調味料的瓶瓶罐罐……一切都沒改變。
哪來的十多萬元一束藍玫瑰?
平民熟門熟路的打開廚房的燈,放下工具箱,把外面的木板搬進來,捲起袖子就開始忙碌了。
他先把工作台翻過來,量好尺寸,鋸掉幾公分桌腳,再做一些補強。
朱格言回來時正好看到他在做補強工作。
「你來了?」
「嗯。放著,我待會兒裝。」他正在釘桌腳,頭也沒回就道。
她看見靠牆壁一塊厚木板,眼底立刻有一閃一閃的柔光,伸手去摸,表面平滑,已經仔細處理過,大小就和工作台的檯面一樣,看起來是他特別去訂做的。
「我來幫忙。」朱格言放下燈管,立刻捲起袖子。
平民也沒阻止她,兩個人合力把一張工作台重新打造,忙了一會兒終於弄好了,搬回原位。
「試試平不平穩?」平民還在四處檢查看看。
「嗯,可以了。」朱格言看著新搭舊的桌子,嘴角揚起,眼眶卻紅了,思緒遁入了外公還在時的光景。
「……這張桌子是外公親手做的。他每天在這裡揉面、擀面、切麵條,每天做得汗水淋漓,他還是笑得很開心。每次工作完他一定把這張桌子擦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外公很愛惜這張桌子,即使破了幾個洞,他也捨不得丟。他總說等到檯面不能再用,再鋪上一塊木板就能用了。」她摸著新的檯面,想念很深,出口聲音卻壓抑,刻意輕淡。
平民一手搭在她肩上,忽然用力拍了她肩頭兩下,「老嚴現在看到這張桌子,一定笑得合不攏嘴,大讚我是木工天才,十項全能。」
朱格言滿懷的思念與愁緒瞬間打住,轉頭看他得意笑咧嘴的表情,真不知道該說他什麼才好……
她心裡笑了,滿腔惆悵煙消雲散,臉上卻沒表情,什麼也沒說,直接走開去。
平民抱著胸膛,看她準備要揉麵團,他就取過燈管,去外面換燈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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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阿言生日,他都不曾擔心溫文會來糾纏她,今年也不例外。因為今天剛好也是溫文祖父的生日,溫文身為長孫,不可能溜得掉。
吃過了豬腳麵線,平民先前在來的路上買了一個奶油蛋糕,也拿出來切了吃。
吃過蛋糕以後,嚴家奶奶先去洗澡了,平民才忽然想到什麼,回到車上拿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遞給她。
「生日快樂。」
「……什麼?」朱格言雙手捧著他遞過來的禮物,微微的怔忡,內心莫名起了一陣悸動。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我大嫂送你的。她本來想過來幫你慶生,不過我哥現在看不見,不愛出門,今天我媽去外地進香不回來,她得留在家陪我哥。」他在客廳門口的長廊坐下來,抬頭仰望星空。
「……幫我謝謝大嫂。」她忽然笑了起來。還以為他突然轉性了,每年都送她蛋糕,今年多出一份禮物來,嚇她一跳。
她開心地坐在他身邊,拆起精美的包裝來。
他轉頭看著她的笑容,停頓了一會兒,終於問她:「那束花呢?」
她停下了手,皺起眉頭,「你聽誰說的?」
「來吃麵的客人。」
「哼……」吃麵就吃麵,幹嘛拿她當小菜配。扯著眉頭,她繼續拆包裝。
見她輕哼一聲就沒了下文,他等了會兒,又問:「花呢?」
他不曉得她以前是不是也收過溫文的花,不過她從來不收貴重禮物這點他是肯定的。每年她生日,溫文也都是以溫柔的名義合買一份禮物送她,她總不能連好朋友送的生日禮物都拒絕。
今年這束花,聽說是以溫文的名字送來的,而她也收下了。雖然他大概也猜得出來,她應該是以為一束花沒多少錢,所以才收下來,不過總覺得還是滿不高興的。
「送人了。」他板著臉正要質問她,她突然出了聲。
「送誰,來吃麵的客人?」到底她還是收下了溫文那束花!一股火氣倏然騰起,滿腹中燒正要開口念她——
「不是,我叫快遞,以溫文的名義送去給他祖父了。」她完全沒發現他的陰陽怪氣,邊拆著禮物,打開盒子。
平民轉頭看著她好一會兒,忽然摟住她的肩膀哈哈大笑,「做得好!我真想看看溫小開的表情,肯定精采!哈哈——」
朱格言被他突然大力摟住,一時不防跌入他懷裡,她一手捧住禮盒,一隻手就這麼不小心抓到了不該抓的地方去……
「哈……」平民頓時沒了笑聲。
朱格言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正確無誤的壓在他兩腿中心點,觸摸到了男人最重要的部位……好尷尬的落點。
她很努力裝作若無其事抽出了手,再努力地挺直腰桿,身軀擺正,完全當作沒這一回事,繼續打開盒子,看大嫂送她的禮物。
空曠的院子裡幽暗不清,唯一的光線從客廳照出來,地上一個框框,兩個緊緊相依的影。
大嫂送她的禮物是一個八音盒,打開八音盒,有一對坐著鞦韆的可愛玩偶,玩偶一男一女,緊緊相依,輕輕搖晃鞦韆,一首熟悉的音樂輕輕響起……是「愛的故事」。
寒風帶著一股冷意,她卻一身的熱氣不停竄上來,燒得臉紅耳熱,特別是那只碰了不該碰的地方的右手,特別的不知所措。
肩膀上的那隻手,早就收了回去……她瞥到他不停搓著兩手。
「冷嗎?」
「啊?……不,還好。」平民停止了動作,雙手似乎不知要擺哪,最後擱在大腿上。
兩人像是在比賽看誰坐姿最正,地上的影子拉得直挺挺,中間隔了一條細縫的光影。
「這個……八音盒好可愛。」不知為何,她今天的心跳特別快。
「嗯,你喜歡就好。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平民喃喃地說。
嗯?……這不是大嫂買的嗎?她默默轉頭看著他,他好像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頓時面色窘迫,緊緊閉著嘴巴。
「大嫂……和大哥現在感情很好。」她不知道自己突然說些什麼,心臟跳得很快,嘴巴就自己動了,捧著八音盒的雙手更加小心珍惜。愛的故事……只有阿民知道她很喜歡這首曲子。
「嗯,他們感情很好。現在大哥去哪兒,我大嫂就跟到哪兒,對我大哥很不放心,怕他一個人出門有意外;我大哥嘴上嫌大嫂煩,不過我看他心裡挺樂的,他其實很愛我大嫂黏著他。」
平民好像找到了話題就趕緊滔滔不絕地說。
「……真看不出來平大哥是這種人。」她聽著、聽著,慢慢聽了進去,耳朵不再那麼熱。
跟平天下接觸的機會不多,印象裡他是一個很有深度,很內斂,很成熟,精明幹練又冷漠少情的男人。也因為是這種男人,所以他的成功不意外,年紀輕輕就事業發達理所當然,會被老闆千金看上,搞外遇似乎也不需太大驚小怪。現在說他是喜歡老婆黏著他的男人,她反而會跌破眼鏡。
「哈哈,也許我大哥多少有點改變了吧。……大哥回家住的這一年裡,有時我也會想,不知道大哥出這場意外是好是壞?那時大嫂已經準備跟大哥離婚了,如果不是大哥出事,現在看不見了,可能我大嫂也不會留下來。他們的感情很難像現在這麼好。」他大哥出事,也多少改變了他對人生的想法……
「……那,對你來說呢?是好是壞?」她的聲音隱隱變了調而不自覺,音樂停了她也沒發現。
「什麼是好是壞?我當然不希望大哥出事。你怎麼會這麼問呢?」他扯起眉頭。
「你以前喜歡大嫂,甚至讓外面的人誤解你們是夫妻,如果大哥沒出事,他們可能已經分手了,可能你跟大嫂有機會在一起。」他們是哥兒們,感情好到不用言語都可以看穿彼此的心事。平大哥外遇那段時間,他心裡對齊治國有什麼想法,她都看在眼裡,她只是從來沒說而已。
他忽然就沉默了。
她坐在一旁,莫名地愈坐愈冷,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便自己玩起八音盒來。
「你好像長大了。」他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來。
一句聽起來很感慨,像父親般發出的歎息,隱隱約約她好像抓住了這一句話發出的訊息,又似乎是她自己多疑,但一種突然被冷水潑來的感覺纏繞不去,彷彿內心剛剛點起一盞小小的希望的火光就這麼不經意地被澆熄了,心情因此像溜滑梯般滑落了。
「阿言,洗澡了。」嚴家奶奶洗好澡,在裡頭喊她。
「好——」她立刻站起來,手裡緊緊拿著八音盒,低頭看著他,深深地說了一句:「……謝謝。」
平民有一刻的不自在,倒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起身揮揮手,「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