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拍她的肩,她回頭一看,是童絹。為了不影響孩子的專注力,童絹以手語問:『有心事?』
她搖搖頭,比手反問:『官司怎麼樣了?』
『進行中,還算順利,律師掌握了不利於李維新的證據,他可能連一半監護權也拿不到,請替我謝謝景先生。』抑鬱的臉終於開展起來。
『我會的。小艾這麼可愛,誰都想幫她。』她咧嘴笑,喉嚨感到一陣緊縮,她捧著喉部,吞嚥一下口水,有異物感。
『怎麼了?』童絹關切的問。其實方菲臉色比以前紅潤,也許是名副其實的婚姻生活影響,瘦削的身形也豐腴了些,她替方菲感到高興。
『我感冒了,精神不太好,有點昏沉。』她振作笑容,她一向在人前不愁眉苦臉。
『不會是有了吧?』童絹半開玩笑。
『當然不是。』她沒好氣地噘嘴。
如果是呢?她胡思亂想起來,他會開心嗎?但是有的可能性實在太低了,他在這方面是這麼的小心,除了預料外的第一次,每一次歡愛,無論有多激動,他都來得及克制自己做保險措施,從未失策過。她也視作理所當然,公司經營權還在做保衛戰階段,他怎有多餘的心思設想未來!然而未來是什麼?
她又惘然了,越接近,就越不瞭解他,最近她總是有種錯覺,他在節制自己,節制自己將心思、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他雖不似以前嚴峻,卻也淡漠不少,人前他們很少交談,這一點不會太突兀,反正與她交談並不是很方便,要避開並不難,但為何每次讓她捕捉到他悄然的凝視眼神時,要急忙轉開呢?當她給予他一個親暱的擁抱時,為何回報的卻是巧妙的脫身借口呢?
若說他熱度減退了,也不盡然,夜晚時——想到夜晚,她不禁走到另一面書櫃旁,怕童絹看到她不自在的表情。
他需求的頻率並不高,一旦起意求歡,好似要將一連幾天節制起來的所有熱情在一次裡傾住,表現得超乎往昔的狂烈,讓她難以禁受,有時不經意回想起一丁點纏綿畫面,免不了一陣臉紅心跳、口乾舌燥,平心而論,實在不像不在乎她的樣子。
所以,到底那裡不對勁呢?
她回身對童絹比畫,『我真不瞭解男人!』
童絹訝異,『他愛你,我看得出來。』
愛?仔細思索,她這時候才發現,他從沒說過「我愛你」,不,不止,連「我喜歡你」也沒說過。坦白說,有時候,她真的需要一些男人的花言巧語哄得自己心花怒放啊!
童絹抱起小艾,指指外面,『我要回去了,你呢?』
『一起走吧!』她拿起背包,她想早點回去為他煮一頓飯。
午後陽光熱力沒有減退,一出門就刺得眼晴睜不開來,她舉起手擋住光線,聽到旁邊的童絹驚喊:「你們幹什麼?不要碰我小孩——」
她偏頭一探,不知哪來的兩名孔武有力的男人,扯住孩子的手就要拖走,童絹不放手,另一名男子粗莽地推了一把,童絹踉嗆跌在地上,孩子輕易就被抱走,兩個男人一溜煙鑽進旁邊的小巷。
她大驚,顧不得扶起童絹,把柱子旁的盆花搬開,抱起一塊空心磚,拔腿追進巷子。男子抱著掙扎的孩子跑不遠,她奮力追趕,一段距離後,瞄準男人的腳使勁擲過去,男子吃疼又絆跤,往前跪跌,孩子被震出懷抱,驚嚇得往反方向跑。另一名男子眼尖,伸手欲攫住孩子衣領,她拾起腳邊被丟棄的空酒瓶直接砸向男人的手,瓶身和血點一起四散迸裂,她嚇了一跳,楞在當場。
背後響起一串雜沓的腳步聲和童絹的呼叫,受傷的男子見人多起來,忿忿踹了她一腳後奔逃,她俯趴在地上,兩掌剌疼人心,翻開一看,插了滿手碎玻璃,她怔怔瞧著趕來的童絹:心想:我完了!
清創工作進行了一小時,手掌終於順利包紮成棒球手套,她坐著不動,李秘書碰碰她的手臂,「接下來到內科去吧!景先生說順道看看感冒,別吃成藥了。」
她畏怯地搖搖頭,探頭看外面走道,抬抬下巴對他示意——景先生走了沒?
李秘書為難地附耳答:「當然沒有。我看你還是面對現實比較好,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晚上難道就不要同床了?」一說完,滿臉尷尬之色。
她倒認同地點頭,慢吞吞踱步到走廊,拿著手機正在通話的景懷君,立刻合上手機蓋,嚴厲地注視她,她不禁垂首,片刻後,聽見他開口:「下一次呢?下一次身上要不要帶把刀之類的,行俠仗義比較方便?」
她求援地看向李秘書,李秘書使使眼色,要她忍耐。
「李維新一定是官司快輸了才出此下策,藉此要脅童小姐,你一個女人自不量力,插什麼手?你若出了事,童小姐拿什麼賠你?」
橫豎無法開口辯駁,她乾脆在等候椅上坐下聆訓,看著地板。
「不過這樣也好,手傷要幾天才會好,那就不用再替別人作畫了,乖乖待在家裡也行,省得我成日提心吊膽。」
她扁扁嘴,欲哭無淚,覺得自己跟前一個因為飆車撞斷了手而被媽媽拎著耳朵痛罵的高中生沒兩樣。她很納悶,為什麼他就吝於說出一句軟語安慰?
「好好反省一下。李秘書,陪她到內科。」
人就這樣走了?她抬起頭,不可置信,攀著欄干朝下望,他和等候在樓梯口的特助快步往下走,轉眼消失不見。
「走吧!方小姐,替您掛好號了,就快輪到了。」
她怔怔移動腳步,突然筆直往樓梯走,那是離開醫院的方向。
李秘書在後頭急喚,「走錯了、走錯了,方小姐,不是那裡啊!」
她不想看什麼內科,她只想回家,可是回哪個家?
「方小姐,您聽我說,景先生正在開一個內部會議就被這件意外叫停,來了又看見您傷成這樣,口氣差一點也是難免,習慣了就好對吧?」
誰能習慣被自己的丈夫當部屬罵?她揮著棒球手招車。
「方小姐,如果您要回公寓,我勸您要三思,景先生若找上門,童小姐會嚇壞的。」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李秘書直截了當說破。
她氣急敗壞跺著腳。她沒有一點私人空間嗎?總不能每天見面就被數落!
「我載您回山上吧。」她真的攔下一部計程車了,他揪住她袖子,「方小姐,您一毛錢都沒有怎麼付車資?」計程車司機一聽,怕被坐霸王車,油門一踩加速駛離。
她瞪著他,雙唇蠕動,手握拳頭,激動了半天,終於頹然放下。
事實明擺著,她連任性的本錢都沒有。
她挺直腰桿端坐在軟皮沙發上,稍微歪一點就馬上矯正,數不清打了幾個呵欠,每打一個呵欠就按一下遙控器轉換頻道,瞠大眼盯著笑鬧綜藝或鉅細靡遺的整形手術過程,以保持神智清醒。
這個醒腦的主意很失敗,她好幾次因為歪垂的頭顱碰撞到茶几桌面而驚醒,一再向生理時鐘投降。
掀開酸澀的眼皮瞄向牆上的老掛鐘,十二點零五分,應該可以了。
捻熄了大燈,只留下走道燈,緩步朝二樓拾級而上,輕手輕腳在房門前止步,咬唇扭轉門把,不弄出一點噪音。
房內夜燈暈柔,尚可辨視床上背對著她的男性形體。她走近大床,以慢速分解動作登床,緊挨著床緣躺下,默聽身後的鼻息變化,沒任何異狀,才安心合眼。
意識趨近渙散,身軀卻被赫然翻轉,接著被強行扶坐,眼花花中有手指在她胸前衣襟做解扣動作,她霎時甦醒,捉住前方手腕,完全不知身處何種狀況。上方那張嚴肅的臉稍微放柔,語氣依舊硬直,「加上今天,你一共四天沒洗澡了,是不是真要等傷口能碰水了才肯進浴室?」
幸好燈光昏暗,她刷紅的臉只有自己清楚感覺到。
實在令人扼腕,辛辛苦苦忍了四天不敢提早進房是為什麼?還得假裝對那些電視節目興趣盎然,在沙發上東倒西歪一陣後才狀似小偷般潛進房就寢,為的就是不讓他發現她根本無法神通廣大到用腳洗澡。反正她足不出戶,極少冒汗,不致於發出異味被他察覺,加上古怪的冷戰氛圍讓兩人保持距離,她本可以忍到明天拆掉右手繃帶為止的,為何會功虧一簣?
她深吸一大口氣,確信自己體味如常,用力拍落他的手,噘著嘴下床,在牆邊的長椅上倒頭又睡,拒絕溝通。
這個翻臉動作惹火了他,他再度強拉起她,一手夾抱住她,直往浴室拖行。抵不住他的男性力道,整個人被塞進按摩浴缸,她像垂死青蛙,數度掙扎攀爬,三番兩次都被他壓制下去,直到她力氣耗盡,喘不可遏,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這個男人的意志力遠比她牢固頑強,她的對抗徒勞無益。
忖度的結果,她放棄了反抗,順從地任他卸除身上衣物,屈抱著膝蓋坐在浴缸中央,溫熱的水漸漸漫淹過腰圍,她抬起兩臂放在缸緣,始終不看他的臉,表情充滿了按捺和不屈。隨著他的長指依序擦洗各個部位,她的面部越發緊繃,卻不再輕舉妄動,一逕等待這難堪的過程早點結束。
「開口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很難嗎?」他打破僵局,聲調平靜,手勢溫柔。
她毅然別過臉,面向另一邊的大幅觀景玻璃窗,熱氣讓玻璃起了霧,看不清外面的夜色。
誰敢要求面帶凶相的男人為自己親暱的洗浴?
「我看不到你的時候,你不該讓我擔心,如果你心裡時時惦記我,就不該以身試險。」
他考慮的是自己還是她的感受?
她伸出食指,在玻璃上慢悠悠畫著英文字母,心裡哼著歌,彷彿充耳不聞。「我們之間,如果都沒有人肯低頭,能維持多久?」
心倏然一懍,她全然沒想過這個問題,沒想過要離開他,不管有再多小誤解,時間能化解一切不是嗎?難道他設想過?他暗示她最好先低頭?
身體微微起顫,他以為是手掌拂過她小腹的緣故,遂再問:「你沒有話對我說嗎?」
如果擁有完好聲音的人們都會因言語而產生誤會,何況是有口難開的她呢?問題不是她不說,而是他不肯靜心聆聽,再多的描述都是多餘。
「你真的這樣想?」
咦?他聽得到她的內心獨白嗎?太神奇了!
不由得轉向他,他隨即俯下臉貼上她的唇,很溫存膩愛的一個吻,三秒結束。
她萬分錯愕,以手遮唇。
不解她的乍驚神色,他指著玻璃上存留的手畫字跡,「你的要求不是嗎?」
她再看一次方纔的塗鴉,橫七豎八寫著幾個字母——「KISS ME」
但——那只是歌名啊!一首她十分喜愛的歌好不好?
沮喪且困窘得不得了,她跨出浴缸,裹起浴巾,濕淋淋就要衝出去。他快捷地從後擒抱住她,兩副身軀霎時緊貼,他的衣衫濕了,他不以為意,下巴擱在她肩上,喚著她:「方菲!」
兩人似僵住的石膏像動也不動,她的內心迅速在軟化,因為他含著愛意的呼喚,讓她全身注滿暖流,硬不起心腸。
旋轉身,她歎口氣,唇語回應:「我很冷。」
看懂了,唇角釋出笑意,橫抱起輕盈的她,決定用他寬闊的胸懷溫暖她。
真不簡單啊!一個小時內就有五通未接來電、四通簡訊。不過是把手機遺漏在出版社了,再繞回頭取手機已經一個小時過後,螢幕顯示來電號碼都是同一個。
她走出玻璃自動門,手指一邊按鍵回傳簡訊,對街有人在大聲喊她。
「方小姐、方小姐!」
抬頭一看。不是吧?效率太好了,不過斷訊一個鐘頭,有必要追蹤至此嗎?
她慢慢踱到車旁,無可奈何地瞪著那張探出車窗興奮異常的臉,拒絕拿出紙筆溝通。李秘書拉拉她的手,發出的聲音竟有些拔尖,顯示他在激動狀態中。
「別生氣,別生氣,不是來查勤的。快上車,載你到飯店去!」
她杵著不動。沒頭沒腦為何去飯店?
李秘書笑得合不攏嘴。「不賣你關子,直接告訴你吧!今天是董監事改選的日子,沒忘吧?」
她目瞪口呆。這是件大事,景懷君昨晚神色如常,一句也沒提到,瞧李秘書的樣子,應該是好消息了,她屏息以待。
「偉利他們只拿到四席董事,沒過半,經營權還是在景先生手裡。太好了!你沒看到張喜仁的臉色,真是大快人心,會沒開完就先閃人了。公司派大獲全勝,晚上他們決定在飯店舉行慶功宴,我們去湊熱鬧吧!」
她開心地跳起來,往李秘書額頭親了一下,雀躍不已地擊拍手掌,正要拉開車門上車,動作停頓,回到李秘書面前,在沾塵的窗玻璃上寫字——「是景先生的意思嗎?」
「呃——算是,也算不是,我向景先生提起要接您過來,他說您患了小感冒,人不舒服,別折騰您了。可我想想,這種好事怎麼可以缺席對吧?就算不在台上現身,讓他看見你出現,表示支持,他心裡一定很高興。」眉飛色舞地解釋。
理由很充份,她卻舉棋不定,今天穿得太簡單了,窄腰T恤配上牛仔褲,完全不符場合性質。她個性低調,不想讓人猜疑她的身份,卻又強烈渴望分享他的喜悅,那是他生涯中很重要的一項肯定啊!
那就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走,也許可以和他偷偷打招呼也不一定,交換彼此才瞭解的秘密。
她重新展顏,歡喜地上了車。
她從沒想過凌群的員工如此之多,臨時訂下的會議廳搬開了所有的桌椅,仍容納不完前來參與盛會的人數。但大部份員工並不在乎,他們在摩肩擦腫中揚聲談笑,杯觥交錯,來來去去,回轉穿梭在列滿食物的方桌間。公司持續了一段時間的低氣壓,在一夕間解除,各個眉開眼笑,輕鬆打趣。
李秘書的大噸位替她開了條方便路,她擠進了現場,在一個不會被擦撞的安全角落棲身,不準備前進太多。
「待會景先生會上台說話。庶務組動作真快,布幅都拉起來了。」李秘書在一旁解釋。
她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第一次置身在景懷君另一個世界裡,聽到的每一個話題都新鮮不已,還未盡興聽畢一個段落,如潮水般湧動的語聲慢慢止歇,臨時司儀開場說話,鎮壓全場,介紹與會的高階主管,發表感言。
她心不在焉聽著,隨手捻起桌上的點心放進嘴裡,吃了兩次薯條,吞嚥時不很舒服,改喝雞尾酒,然後,心驟然一跳,聽見了他的聲音。
踮高腳尖尋眺,他站在台中央,隔了遙遠的距離,仍感受得到他回異平日的威嚴和意氣風發。他笑得很淺,聲音卻很輕鬆,精銳的目光彷彿從每個角度看都像在注視自己,她只管欣賞他,幾乎沒聽清他的說話內容。他忽然暫停,接著說道:「這段時間,除了感謝各部門主管鼎力支持,以及各位員工的配合,我想特別介紹一個人,感謝她給予的襄助和策略,才讓公司順利拿下多數席位,請給予她熱烈掌聲!」
歡聲如雷,方菲跟循眾人的目光,落在台下一位身材修長窈窕的女性身上。女人自信的緩步上台,月白色套裝襯得面色煥采,她大方輕擁了景懷君一下,兩人並肩站立,對台下揮手。女人開口致謝詞時,李秘書低聲對方菲解釋:「這次的委託書大戰,王律師是大功臣之一,她提供了很多讓偉利的委託書無效的點子,所以這次才能有驚無險過關,老闆將來會特別倚重她。」
她完全同意,同意中夾帶些許酸澀和失落,她這一生,永遠也不能扮演如同王明瑤一般對他起作用的角色,她甚至不能伴他出席各種社交場合,替他加分。若誠實地分析彼此的關係,她令他憂心多一點、負擔多一點、牽掛多一點……
簇擁移動的人群遮蔽了她的視線,她放下酒杯,被推出外圍,下一個節目開始了,談笑聲又起,她的右手被李秘書拉起,朝前猛鑽。
「待會會有主管餐敘,一起去吧!景先生在前面!」
她戛然止步,猛烈搖頭。這不是她來的目的,而且,她現在的心情並不適合,她也不希望景懷君分神照顧她。李秘書手被甩脫,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人很快消失在交錯起舞的身影後,他急急追索一陣,已失去蹤跡。
方菲獨自下了一層樓,發現人在九樓,步行到大廳得費一些腳程,而她只想盡快離開,她拐個彎,找到了電梯,按下按鍵。
電梯拖延了半晌才下滑抵達,門應聲敞開,微微垂首的她只看見電梯裡充塞了一雙雙穿著高級皮鞋的腳面,只有一雙女性優雅的高跟鞋點綴其中,滿載的空間再也容納不了以外的乘客。她退站一旁,不打算進去,門板上前,她無意抬起了頭,和裡面一張臉打了照面,心漏跳一拍——對方沒有笑容、沒有啟口,只是凝視她,她甚至判別不出那黑眸裡是否有多餘的、獨特的言語,電梯門就遮斷了他們的瞬間連繫,把她心心唸唸的男人載離。
她呆站了許久,直到下一部電梯來了,她轉身離開,一步步走下樓梯。
她仔細凝視鏡中的自己,下眼瞼竟蒙上一片隱約的淡青,不知是不是小感冒久不愈,始終恢復不了氣色。她很少上粉,更遮掩下了晦氣,今天不去找他是正確的選擇,她不能以這樣的形貌出現在他的部屬前面。
電梯那一幕,想想也就釋懷了,他當時又能如何反應?隨便拉起她介紹這是我內人嗎?恐怕貽笑大方吧!
無論如何,他選擇了她,這是不爭的事實,再多的情緒皆屬庸人自擾。她能為他做的事有很多,她可以讓他快樂,為他維持一個家,一個不寂寥的家,成為他的支柱,她可以……
無邊想下去,眼眸晶亮起來,鼻樑旁浮起了一小片紅雲,四肢百骸貫滿了力量,不敢再看自己的神態,她一旋身,和一堵軟牆撞了滿懷。
她痛得撫額,下巴被勾起端詳。
「急什麼?撞到哪裡了?」他皺眉頭。
她露齒而笑,不介意地搖頭,向前環住他的腰,臉埋進他睡衣裡,嗅聞他的氣息。
「今天怎麼不說一聲就到飯店了?」他看住她,眼神溫柔。「想恭喜我嗎?」
她淨是笑而不語,神情裡有未揭露的心事,但很愉悅。
「在想什麼?」他不禁挑眉。原以為電梯的不期而遇卻形同不識會令她不悅,看來他多心了。他還沒有心理準備讓她正式以景太太身份面世,還不是時候,等他掃除所有疑慮,他自會妥善安排這一天。
她用熱吻回復他,胳臂環住他的頸項,嬌軟的身骨附在他軀幹上,吻得激切又充滿柔情,不似平常被動的她。他頗為訝異,稍微倒退一步即抵在床沿,她往前推進,兩人滾落在床上。她兩手沒有放鬆,攀附在他之上,注滿情意的舌吻令彼此心蕩神馳,他被撩撥得呼吸濁重,大掌伸進她衣襟內,握住她的豐盈。她移開唇,往下落在他鎖骨,輕啃細啖,極盡戲逗,這是她從未展現過的面貌,他並不習慣,卻被深深激發了難耐的衝動。在佔有她的前一刻,他望著她佈滿紅暈的面龐,暫離開她拉開床頭櫃抽屜,一個念頭陡然竄進了他快無法思考的腦袋,使他如澆了盆冷水,慾火熄了一半。
他未接續的動作使她睜開迷醉的眼,只見他猶豫再三,若有所慮,她以眼神示意——怎麼了?
他拉攏好她掀開的衣襟,滿是懊惱。「我忘了,今天不行。」
她困惑地坐直,直視他,百般不解。難道歡愛要挑日子?他從不理會這些的啊!
他苦笑道:「東西用完了,不能冒險,改天吧!」
她恍然大悟。他沒忘記最後的保險動作,他的自制力耐人尋味。
她甜甜一笑,推回抽屜,拉起他手臂環住自己,繼續親吻他,把他的警告拋在腦後。他歎口氣,摟著她的腰撫慰道:「好吧,你想要,那就用別的方法吧!」
她仰起臉,搖頭拒絕,他捏捏她的腮,笑道:「可能會懷上的!」
她跪坐在他前面,嘟起嘴,拿起床頭的隨寫紙和筆表明意見——「我想擁有你的孩子。」
他怔住,沉默了好幾秒才道:「現在不是時候,我們兩個在一起不好嗎?」
她眨著眼,不很理解——「那要到什麼時候?公司沒事了不是嗎?」
那些字跡充斥力道,使他啞口無言。他停頓了一段時間,久得周邊一片靜謐,聽得到不規律的心跳聲,他思量著最婉轉的說詞,最困難的部份卻是開場白,能保持現況的開場白。
他斟酌著第一個字眼,她已經將寫好的假設呈現在他面前——「是不是我的缺陷讓你有疑慮?我不適合做孩子的母親?」
他啼笑皆非。「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在乎這個!」
她看了他一眼,再寫,「還是,我無法扮好景大大的角色?」
他面色微沉,哂笑,「我的面子不是表現在這上頭,找一個能上檯面的嬌妻美眷更不是我向來的志願。」
那她不懂,他到底在顧忌什麼?或是擔憂什麼?「還是,你並沒有想像中愛我?我只是你暫時填空的伴侶?」
他愀然不樂,含著不耐的成份,「這一點你懷疑嗎?」
「那麼說你愛我,永遠愛我,我從沒聽你說過!」筆力幾乎穿透了紙面。
他翻身下了床,丟下兩個字,「女人!」
她迅速追上去,擋在他身前,不讓他走出房門,互相逼望著,大眼出現前所未有的執拗,咬著牙,渾身是豁出去的氣勢。
「方菲,別傻了,讓開!」
她堅決搖頭,手臂大張。
「我不想傷害你!」
走近他,她揪緊他衣領,以唇語宣告:「我要你說!」
「真那麼想聽?這些無法證明的花言巧語就能逗你開心了?說出來我們的未來就可以萬無一失了?就能白頭到老了?要有這麼簡單,說它一千遍也不為過!」口氣強硬,真實的想法洩了縫隙——他不相信永遠的愛情。
她難以置信,頓時不知該回應什麼,惶亂了片刻,她捧起紙筆,寫下佔滿篇幅的表白,轉向他——「但是我愛你,我愛你,我只愛你!」
他震懾了一瞬,讓她灰心的是,她隨之看到的是他眼裡的不為所動,和一股莫名的憤恨。他抓住她的肩,不再隱藏,盡吐而出:「你能有多愛我?一年後、兩年後呢?誰能保證?你忘了一個經典的例子,當年方雁青和我父親說盡了山盟海誓,一遇到了阻攔,什麼都變了!我父親從未責難過她改變自己的意志。方雁青後來離開那個不堪的婚姻,我父親千山萬水找到她,換來的是她一句狠心拒絕;多年後再次重逢,她已決定改嫁范先生。我父親苦等了她二十年,換來的是孑然一身和無盡的遺憾,還有對方家不遺餘力的照料,簡直匪夷所思!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情,看不出來它實踐了多少幸福,倒是看到了一個愚不可及的等待。我是喜歡你,你讓我動心,改變了我某部份的想法,我希望留住你,願意和你維持現狀,給你安定的生活,但不是虛幻的承諾。擁有孩子是件嚴肅的事,涉及到久遠的未來,一旦情愛不在,何必為彼此多一個牽絆的理由,直到相看兩厭?」
這是他的真正想法?不管愛得多熾熱,他隨時為可能的變數做準備?換言之,如果不是景恆毅的囑托,他的情愛生活最多進行到同居的狀況,根本不可能走入婚姻?他絕不為愛情的苦果傷神,她只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震驚了不知多久,勉強消化了他的一番話,她微抖著手寫下虛弱的辯白——「我們是我們,我不是阿姨!」
他扯了扯嘴角,搖搖頭,「男歡女愛,分分合合,司空見慣,和你是誰無關。方菲,你如果接受,就留下來,不能接受,我也不勉強。很抱歉之前老逼你履行婚姻義務,那其實是我想多接近你的借口,我不否認自己很喜歡你,但是現階段,我不能給你孩子,對不起!」
她想對他說——「那就不該招惹我,不該得到我,讓我愛上你!」,但是手抖得太厲害,幾乎要交抱雙臂才能阻止發顫,她放棄了表白,讓開一側,不再攔住他。
看著他離去,眼眶異常乾澀,喉頭梗塞,她咬著拇指,心慌意亂,明白自己力量不足以改變他,潛意識卻還在為自己的困境找出口,嘴中不停默念著,「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
昂起臉,她看見窗外一片皎潔的月色,一抹希望在月色中瑩瑩發亮,她彎起抿成一直線的唇,勉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