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靠著窗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他們相對而坐,已經久久沒有交談,直到最後斯文俊秀的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用僅僅的三個字。
「對不起。」男子又輕輕地重複,聲音是溫和而悅耳的。鼻上架著的黑框眼鏡使他細緻俊美的五官平添了幾分儒雅的書卷氣。他的氣質優雅而且從容,正如童話中的王子一樣夢幻,惟一不同的只是更為親切。
他對面的女子則剛剛相反。她的眉目並不出色,卻很清秀。素雅的容顏沒有用任何脂粉裝點,眼角眉梢間有淡淡的、冰冷的味道。她垂首緩緩攪拌著面前的咖啡,彷彿沒有聽見男子的道歉,她始終一下一下,從容中帶著韻律地攪拌著,像在完成一件極其精細的藝術品。
「小瞳……」她的沉默顯然令他有些無措,斯文的俊顏上現出些許的懊惱來,「小瞳,我知道是我不好,對不起。你說句話好嗎?什麼都行,罵我也行。你這個樣子我……」他竟詞窮了。
女子仍是輕輕柔柔地攪拌著咖啡,直到他打算再次開口前才緩緩抬起了頭,「咖啡快涼了,快喝吧。」她的聲音和她的容貌一般的冰冷。雖是囑咐,從她口中而出卻更似事不關己的自語。
「咦……哦。」他有些愕然地點了點頭,端起已微涼的咖啡送到了唇邊。
「咖啡冷了就不好喝了。」一字一頓地說,她始終是不緊不慢、冷冷的調調。
「小瞳……」一口喝下咖啡,他又起了話頭。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出乎意料地,她竟打斷了他,「沒關係,你不用道歉,我沒事。我們當初只是個約定而已,我從沒放在心上,你也不用在意。」她的話語有著令人平靜的特殊力量。
「是嗎?」他仍有著疑慮,「可是……」
她微笑了,淺淺地漾了開來,化開了些許眉眼的冰冷,面容也暖了幾分,「我們認識這麼久,你還不瞭解我?」她的眼瞳是澄澈的,不帶一點虛假。
他凝視著她的笑容許久,終於還是釋然地吁了口氣——他相信了她,「你沒事就好,我不想傷害你。」他並不想傷害任何人,但現在想來確實是他太過高估了自己,她一向是清心寡慾的,又怎麼會因為他而起波瀾?「小瞳,你真的很淡然……」他不禁由衷地感歎。有時他真的覺得她就像不食人間煙火一般虛幻得不真實——這恐怕也是他們走到盡頭的原因之一。
對於他的感歎她只是輕薄地淺笑著,「是你在乎得太多了……」
「是嗎?」他抓了抓淺色的發,笑容有與他年齡不符的靦腆,「你是想說我雞婆吧!小昕也整天說我太愛多管閒事呢……」正如小昕所說的,他或許真的缺少男人味吧!
她沒有答話,笑容依舊輕輕的、淺淺的,沒有一點改變,「有傅小姐在你身邊,你會很快樂的……」
「小瞳……」她的話令他忽地抬起了頭,急著想要解釋,「我不,我和她不是……那個……」他並不是一個善辯的人,此刻更是亂了分寸。
「我明白的。」她像一股清泉澆熄了他的慌亂,「我只是想說以後我不在了,至少傅小姐可以陪著你,我就放心了……」
「我不明白,小瞳。」他看著她,不解,「你要離開這裡嗎?」他並沒有聽說。
一曲終了,輕緩的歌聲消散在了空氣裡。一時之間,並不算大的咖啡屋之中只有咖啡壺發出的「咕咕」聲。
「其實早該跟你說了,只是我一直開不了口。」重新拿起小匙輕攪著杯中濁色的液體,她垂下了目光,「上個月公司要派我去南方分公司任職,我已經答應了。」
「去南方?」他愣了,驚訝的成分居多,「什麼時候的事?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抬起頭,她歉然地一笑,依然輕淺,「對不起啊,一直瞞你到現在。但這是個好機會,我不想放棄……」
「我知道。但……」他仍處於震驚之中,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回應,「你什麼時候走?去多久?」
她沒來得及回答,因為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特定的鈴聲令他神色一凜,同時毫不猶豫地接通了電話,「小昕,出了什麼事?」他直接報出了對方的名字,溫和的語調因為擔憂顯得有些急切,「你別哭,怎麼了……什麼?不會有事的……好,我這就過去,別著急……好,行、行。」掛斷了電話,他抬頭看向了她,「對不起,小瞳,我……」
「有事你先走吧,我再坐一會兒。」她輕笑著道,語氣是輕輕的,聽不出一點勉強。
「好,那我先走了。」而他也確實匆忙,「以後再聯繫。」拋下一句,他便轉身急急地向店外而去。跑至玄關處他卻忽然停了下來,轉身看著她欲言又止。
她沒有開口,平靜的臉上不見波瀾。
「以後,還是朋友吧?」背著光,他問得小心翼翼。
她展露出了笑容,儘管淡薄,「當然,聿庭。」她點了點頭。
「是嗎?」他扯開了嘴角,笑容陽光燦爛,「再見!」輕快地道了別,他頭也沒回地投入了外面的人來人往——忘了起初的串串疑問。
而她始終望著窗外,直到他在人群中消失不見了。杯中的咖啡已經冷卻了,她木然地從包中取出了手機,「你好,是我……對,關於上次你說的事,我決定去……是的,我知道我拒絕了,但我重新考慮了一下,你也說過名額會為我保留的……好的,那就拜託了。我今天就過去……沒關係,手續沒好也沒關係……好的,謝謝!再見。」掛斷電話,她不禁又看向了窗外。
就要離開了,這個城市……
銀灰色的跑車在公路上疾馳著。
駕駛座上的是一位身著淺色西服的年輕男子——打理整齊的短髮,熨燙服帖的西服,正是當代白領應有的打扮,可惜那斜斜上揚的鳳眼洩露了他掩不去的輕佻,也破壞了原本誠懇踏實的規矩形象。
後座的男子則和他截然不同。偏長的黑髮是凌亂的,不曾經過認真的梳理。幾縷較長的發垂到了他面前,在他微閉的雙眼上投下了一道陰影,使他深邃的五官更顯魅惑。他一身黑色的休閒服,隨意中顯出狂放的性感。與他的同伴相比,他更像浪人,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浪人。
紅燈路口,前座的男子停下了車,逮空調侃起了在後座閉目養神著的男子,「韓二少爺,一年沒見,真想不到你改做豬了?」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揚起,他戲謔著,「我的車可不是賓館哦!」
「哼!」後座的男子眼都沒抬,輕哼了一聲,「換你三天不睡再被訓上一晚試試?」他原本就偏低的聲線此刻因為困意更顯得瘖啞。
「你活該!」靳毅,桃花眼的男子毫不同情地吐糟,「你這不肖子!離家一年多,難得回來只為了出公差也就算了,不過三天你就要走,我要是你家老頭子也不會放過你!」謙這傢伙在家總是待不住,一年前甚至信也不留就隻身去了南方,有這種兒子實在是老頭的大不幸。
韓謙不為所動地合著雙眼,盡情享受幾天來惟一一個可以休息的機會,「家裡有我老哥在,老頭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他的放蕩並非毫無考慮。
說到韓家那個無所不能,如鋼鐵戰士一般堅不可摧的老大,靳毅也不禁同意韓謙的觀點,可是……「是,你家老頭子沒了你還有你大哥,但……」他意味深長地對著後視鏡笑了,曖昧萬分,「有些人沒了你可誰也不行……」
「你什麼意思?」韓謙終於不耐地睜開眼睛,正迎上後視鏡中靳毅怪異的笑容,臉色越發難看。
「什麼意思……」紅燈已過,靳毅重新發動起車子,一邊平穩地駕駛著跑車一邊繼續調侃著已無睡意的韓謙,「別說你家老頭昨天一晚的精神訓話都沒提到!傅——」他拉了個長長的音,調笑意味十足。
「你夠了吧!」想起父親昨晚的嘮嘮叨叨,韓謙的心情更惡劣了幾分。雙手環胸斜靠上後座,雕刻般深邃的五官散發出的是危險的氣息,卻也同樣充滿了男人的吸引力。
這樣的男人,女人怎麼能不像飛蛾一樣撲向他……靳毅透過後視鏡看著韓謙,上挑的桃花眼邪邪瞇起,他揚高了唇角,「何必這麼冷淡呢?傅澄昕癡戀你十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她本身不是什麼夜叉型的人物,你何必整天擺一張臭臉給人家看!」那個精雕細琢的佳人只有韓謙才狠得下心冷臉對待,可偏偏佳人只認準了謙,一認就是十幾年……女人啊,真是……
韓謙黑色的眼瞳中已是不悅,「我對她不感興趣。」他的回應很冷淡。
「不試一下又怎麼知道行不行?」傅家小姐對韓謙十幾年的癡情連他這外人都看得動容,惟獨這當事人始終冷漠不改,「你並沒有中意的人,為什麼不就嘗試看看?」這是他始終不能理解的地方。
「既然無意何必去惹一身腥。」他秉持的原則一向很是死硬。
「你這傢伙!」靳毅笑著嗤了一聲,「你這麼固執會遭報應的!總有一天讓你踢塊鐵板試試!」
「哼,真有這麼一天我倒想看看。」沒將靳毅的話當真,韓謙自負地挑起了飛揚的劍眉。
靳毅對他的狂傲只隨意勾了勾嘴角沒有多話,一個大幅的轉彎後便到達了他們的目的地——城郊機場。
「說曹操曹操就到。」剛停下車子,靳毅便不正經地吹了聲口哨,「該來的總是會來,自求多福吧,兄弟!」走下車將韓謙的行李扔出車外,他不懷好意地比了比機場外引人注目的嬌柔佳人——柔弱、纖細而且引人愛憐的一道身影。
韓謙皺了眉,沉默地走下車提起了行李。
「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靳毅沖韓謙露出了死沒良心的微笑,「已經到機場了,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可別說我不講義氣!」這種艷福還是由當事人享受就好,他沒必要去瑛混水——誰知道失戀的女人會做出什麼事來。
「啊。」已經發動了車子,靳毅卻突然又從車窗中探出了頭,「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堅持你那個奇怪的原則,但……如果連個機會都不給的話,小姐是不會死心的。這,可是一種更痛的傷害哦……」上挑的桃花眼意味深長地眨了眨,銀灰色的跑車隨之揚長而去——毫不猶豫。
「不知所云!」低咒了一聲,韓謙提起行李神色凜然地走向了已到面前的麻煩,「你來幹什麼?」低沉的聲音不帶一點溫度,只有不耐。
她有一張極其精緻的臉蛋:小小的臉龐,彎彎的細眉,眼睛泛著溫柔的水波,鼻子是小巧的,櫻桃般的粉唇加上吹彈可破的白皙肌膚使她就像個娃娃一樣令人忍不住憐惜——然而,從來不包括他。
「謙,別走好嗎?」傅澄昕恬靜地站在他面前請求,聲音是甜美而怡人的。
韓謙微挑了挑眉,「為什麼?」言辭間竟頗有些無情的味道。
「我……」她囁嚅了,白皙的膚色染成了一片暈紅,「我、我……」垂下了眼瞼,她羞怯的模樣令人一陣心神蕩漾。
只是他的冷漠毫無融化的跡象,「說不出理由就別在這擋路。」他的字典裡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憐香惜玉」四個字。
她尷尬地抬起頭,迎上他冰冷的眼神,一時無語。
他斜睨了她一眼,提起行李便直接越過了她——他無意浪費時間。
「我需要你!」
他聽到了她在他身後的呼喊。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看向她,漠然的臉上並無表情——無論驚訝或是感動。
她在他身後輕輕地喘息,臉色愈發潮紅,「我……」平復著激越的心跳,她怯怯地,卻也真誠地表達著自己珍藏多年的心事,「我一直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失去他信息的這一年間她一直痛苦不堪,這樣的煎熬她不想再忍受第二次……
「那又怎樣?」面對她袒露無偽的感情,他只是將唇角彎成了殘忍的弧度,「你希望我怎麼做?感激涕零,還是受寵若驚,感謝傅小姐的抬愛?」
「不,我不是……」沒有料到他的尖刻,她委屈地想要辯解,「我只是不希望你走……我不想離開你,我……」她所要求的只是戀愛中的女孩子最基本的希望。
「你以為你能希望什麼,又能想些什麼?」但他卻無情地打斷了她,「我不會為任何一個女人改變自己,尤其是你,傅澄昕。」他一字一頓地說著,似乎要將每個字都敲進她心裡,「我絕對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別再纏著我。」他已經厭倦了這種無聊的你追我趕。
「謙!」他直接的拒絕令一道人影從不遠處克制不住地奔到了她纖弱的身影前,「謙,你不該這麼對待小昕……」他一直守在一邊希望他們能順利解決問題,卻沒想到韓謙這麼無情。
韓謙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聿庭,這件事你別插手。」他不希望為了這種事而與多年的朋友鬧不愉快。
莫聿庭推了推眼鏡,俊秀的臉上是難以苟同的指責,「小昕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怎麼能不管!」伸手輕撫了下傅澄昕柔順的長髮,他溫柔的眼中承載的是不捨和更多難解的情感,「小昕一直以來都喜歡你,她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你為什麼不能為她留下來?」他試著說服韓謙。
「那是她的事,與我無關。我要的未來不在這。」他仍是不為所動地冷冷拒絕。
莫聿庭還想開口,傅澄昕卻率先抬起了頭,「沒關係,謙,既然你不願意留下來,我跟你走也一樣。只要能陪在你身邊去哪兒都行……」她苦苦地哀求,竟完全放棄了矜持。
「你瘋了嗎,小昕?」莫聿庭難以置信她的堅決,「你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更何況是南方那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伯父伯母不會同意的,你別做傻事了!」
「我要去!」她固執地搖了搖頭,「這是我最後的一個機會,我不能放棄。聿庭,你幫我,爸媽最聽你的話了,你去幫我跟他們說,他們會答應的!」
「小昕!」他的心陣陣疼痛,她真的這麼愛韓謙嗎?甚至為了他不惜背井離鄉……「不行的,小昕,這不行……」他只能嘗試著去勸阻她瘋狂的念頭。
「聿庭,連你都不願意幫我?」她美麗的眼睛已凝結出了一片水霧,是失望也是企求。
「小昕……」他不願意看到她的眼淚,但她是他守護了這麼多年的小公主啊……
「你們討論夠了沒有?」打破僵局的竟是韓謙,「傅澄昕,我不會帶你走的,你省點力吧!」她願意跟他走,他卻不見得願意帶她離開。
傅澄昕直直地望著韓謙,忘了說話,不敢相信他的無情。莫聿庭看著她,忘記了自己剛才的堅持,卻開始不滿地看向了韓謙,「謙,你不要這樣……」
「那我要怎樣?」韓謙打斷了他,輕哼一聲,神情嚴肅而且冷漠,「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她對我有感情不代表我就非得回應。傅澄昕,我再說一遍,你不是我要的女人,別再來煩我!」狠狠落下傷人的話語,他再次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候機大廳。
「謙!」傅澄昕和莫聿庭幾乎是同時喊出了聲,而他沒有再停留。遠遠地,傅澄昕隱隱的哭聲和莫聿庭溫和的勸慰聲都已在了身後。
他做錯了嗎?順著人流向機上而去,韓謙問自己。一直以來,他都不認為自己有做錯什麼,尤其在感情上。兩個人,無論再接近也始終是兩個獨立的個體,而他只想忠於自己的感情。他不想因為別人的希望而勉強自己去改變,這對自己是殘忍,對對方更是侮辱。拒絕傅澄昕,是因為自信自己絕不可能對她產生感情,既如此,一開始就不必給她任何希望。他沒有做錯,他一直這麼認為,然而他身邊的人——父母、大哥、靳毅、莫聿庭——卻一一來指責他的不是。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堅持你那個奇怪的原則,但……如果連個機會都不給的話,小姐是不會死心的。這,可是一種更痛的傷害哦……」
莫名想起了靳毅最後的話,他不懂,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心裡一陣煩躁,失神間竟撞上了身側另一位等待上機的乘客,「對不起。」他低頭道歉,意外看到了一張不算陌生的素淨面龐——過白的膚色,冷淡的眉眼,「沈小姐?」沈瞳,碰過幾次面的商界女強人,莫聿庭相交了多年的女友。
「你好,韓先生。」似冰的女子輕輕頷首,眉眼始終淡然。
「沈小姐,你好。」他也輕輕地點了點頭,商業會面一般。
隨後,兩人很有默契地同時轉過了身去,不再交談。
他們相識,卻不相熟。認識她,是因為幾次商業聚會;記住她,因為她是莫聿庭的女友。他沒有愛屋及烏的習慣,而她也沒有四處攀談的愛好,因此他們始終都只是相識而已。沒想到她也在這趟班機上……莫聿庭知道嗎?女友離開他不送機卻跑來阻止他的離開?韓謙勾起唇角輕嗤了一聲,將疑問拋到了腦後。不管答案是什麼,這都與他無關——對別人的事從不多費心思去管——是他的原則,也是多年不變的習慣。
然而,上了機卻赫然發現她竟是他的鄰座。真巧……他漠然地放下行李坐入了座位。
她抬起眼對他輕輕點了點頭,笑容輕淺而且冰冷。轉過頭,她將視線投向了窗外,沒有開口。
他對她的冷淡不以為意,甚至正中下懷,他應該可以得到一路的安寧了……加深了唇邊的笑痕,韓謙滿意地閉上了雙眼——糟糕的一天,至少還有一件事讓人滿意。
「韓先生、韓先生……」身側卻響起了清清冷冷的呼喚聲,不疾不緩卻也鍥而不捨。
倏地睜開了眼——是她,「有事嗎,沈小姐?」他公事化地問,回想著他們公司間值得她主動攀談的交集。
「韓先生,你和傅小姐交往順利嗎?」她從容不迫地問著,澄澈的眼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若問的只是天氣一般的氣定神閒。
真是夠了!他人神共憤到連她也來關心他的八卦嗎?韓謙的語氣頓時冰寒了幾分:「我從來沒和傅澄昕交往過,也絕對不可能和她在一起,夠了嗎?」難道連她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也要來指責他的不是?心中做好了對她的說服反諷的準備——他今天已經受夠不滿了,決不需要她再來添上一筆。
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卻笑了,「是嗎?」僅僅兩個字,她轉過了頭,又恢復了沉默。
一瞬間,他被她的笑容炫花了眼。這不是她對他的第一個笑容,卻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帶著暖意的笑容。印象中,她的笑容總是冷冷的,彷彿隔著一層化不開的冰。然而剛才那一瞬間,她的笑容卻漾了開來,像破了冰的朝陽——破碎的,溫暖的。
什麼令她真正笑了?他猜不透。
接下來的旅程和他起初預想的一樣順利——她沒有再開口,而他也無意挑起話題,於是他得到了一個安然的小憩時間——一如他所希望的,直到臨近終點時他睜開了眼。他有一雙墨色如夜的雙瞳,暗色沉鬱的瞳仁深不見底,隱隱地不見一點光亮。他的眼睛是迷人的,也是近於殘忍的——誘人陷入卻不給逃脫的餘地。正如愛上他的女人——愛上他很容易,想不再愛卻很難。而他,是決計不會去關心他人心傷的人。
自混沌中初醒的他晃了晃頭,本能地將視線投向了窗外,然後停駐了。窗邊的她,看著窗外,靜靜地,保持著上飛機以來一直的姿勢——即便只能見到她的側臉,他依然能清楚地想像到她眸光中的淡然寒意。
他似乎從來沒仔細看過她……看著她的側臉,他忽然意識到,他從來不知道她的皮膚是這麼白,彷彿連血液的流動都消失了。那冷然的五官既不明艷,也談不上可人,但卻奇異地有著令人平靜的力量,甚至有時,如現在,會緊緊吸引住人的目光……細細的雙眉顏色是很淺淡的,襯著過白的膚色顯出了水墨畫中遠山一般的情態。唇小小的,微抿著,帶著冷淡的弧度。
她的美麗是隱晦的,或許無法被一眼發現,然而一旦注意到了,便無法再視而不見。
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她是對方公司的得力干將,不可忽視的商場對手。得體的進退,有禮的言行,一個聰明而且冷靜的女人,構成了她之於他全部的印象。而第二次見面,她成了他多年好友的女友。似乎親近了,實則未然。她與莫聿庭的相處模式只是更加堅定了他對她「冷靜自持」的印象。而接下來的幾次相遇一樣的毫無懸念——這樣的女人不會再有第二副面貌,他相信。而他也沒興趣去探詢瞭解些什麼。
但,她竟笑了。他想起了那個難解的笑容——或許,他從來都不曾真正瞭解過她;或許,她並非一個簡單的商界強人;或許……
「韓先生。」清冷的低喚打斷了他漫無邊際的思緒。
回過神,才發現飛機竟已抵達了終點——這意味著他已盯著她恍了不短時間的神。平靜的神色不見情緒,他輕一頷首站起了身,為她讓出了道。
「謝謝。」簡單的謝語自她口中而出仿若呼吸吐納一般的輕忽,「很高興和你一起旅行,希望有機會再見,韓先生。」
「我也一樣,沈小姐。」他冷漠的俊顏上是純然的公事公辦。他們,始終只是商場上的對手。
走出機艙,她從容而堅定地向外而去。而他也同樣頭也沒回地走向了機場的另一邊。毫無疑問,他對她有許多疑問,但這始終與他沒有一點關係,而他對別人的事從來不多費心思。
於是在這熙熙攘攘的機場,他們愈行愈遠,逐漸各自消失在人群中。
一次無關緊要的偶遇,他們都這麼認為,但真正的答案永遠只有時間才會知曉……
機場外一個年輕男子在最顯眼的入口處斜倚著紅色跑車——一張看不出年齡的娃娃臉,一身舒適合身的休閒服——隨意,卻也倜儻。
韓謙輕扯了一下嘴角,大步走向了引人注目的年輕男子。
男子對著他綻開了笑容,陽光明媚,「終於回來了,謙老大!」一拳捶上韓謙的肩膀,男子的笑容令他稚氣的臉蛋顯得更加年輕了。
同樣捶上娃娃臉男子削瘦的肩膀,韓謙素來無波的神情也多了幾分笑意,「我回來了。」相視一笑,兩人沒有再多交談。不約而同地鑽入跑車,下一秒便絕塵而去——向著韓謙公寓的方向——無需任何溝通。
坐在跑車中看著兩旁飛掠而過的風景,韓謙再次肯定自己決定的正確:這裡,才是屬於他的城市——事業,摯友——他別無所求。
藍調,一家地處偏僻卻別具特色的酒吧。黑色的木門上雕刻著純白的天使圖案,黑與白的強烈對比使酒吧的入口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出特有的視覺衝擊力。推門而入,不同於一般酒吧內半明半暗的曖昧,卻也不像咖啡屋般明亮通透。酒吧裡充斥著的是淡藍色的光——幽藍幽藍的光線既聖潔又似不然。
此刻,在酒吧一角坐著四個氣質迥異卻同樣出色的男子。他們的位置很偏僻,但恰恰能縱覽整個酒吧,使他們既能平靜地享受一個不受打擾的夜晚,又不失酒吧裡獨有的樂趣。毫無疑問,他們是酒吧裡的常客,所以才能享受到這種特別的待遇。
四人中,看來最為年長的男子鼻上架著一副金絲邊框的眼鏡,斯文的臉上不見笑容,眼角的平滑更顯示了他素來的不苟言笑。在他身邊的男子五官俊秀,神色同樣是冷淡的,唇角卻勾著一抹似笑非笑——他倚著椅背,正端望著手中造型奇特的酒杯。對面的另一張長沙發上,一個有著深刻邪魅的五官,一個卻是天真無邪的娃娃臉孔。
「來,乾一杯,慶祝我們四小強重聚!」娃娃臉是向來閒不住的,因此四人中話最多的也永遠是他。執著手中的酒杯,他熱情地招呼著其餘三人。
「沒人會自稱小強的,小苓。」對面似笑非笑的男子晃動了一下酒杯。
「說過別叫我小苓!」優雅男子的稱呼令娃娃臉惱火地拍上了桌子,「簡晟,你想逼我翻臉是不是?」
然而,面對他的威脅,被喚做簡晟的男子卻依然不慍不火,「怎麼,我叫錯了嗎?小苓,你是想說你不叫『夢玲』嗎?」一絲春風般的語氣撩撥著對方的情緒。
「你……」娃娃臉氣結。他女性化的名字總被這幾個兄弟拿來取笑,尤其是狐狸般的簡晟!他瞪著惹起事端的男子,然而對方只是挑釁地輕笑。
「今天是為謙洗塵的,你們別鬧了。」是眼鏡男子——褚灝介,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局面,嚴肅的神情令氣氛也肅穆了,「簡,你別再激孟苓了。」他在四人中始終扮演著大哥般的角色。於是席孟苓——娃娃臉的男子訥訥地閉上了嘴,而簡晟不置可否地一笑,同樣沉默了。
靜坐一旁的狂肆男子抬起了眼,「我只是出差一個星期,沒必要這麼慎重吧。」言語間是不以為然的,「簡明天不是要出國嗎?」論距離也不是他最遠。
「我和你可不一樣。」簡晟的優雅總帶著些許陰險的味道,「我在國外可沒有女人癡癡守候……」唇輕觸上手中的酒杯,他的眼神卻鎖在了韓謙的身上。
「什麼意思?」韓謙擰起俊挺的眉,莫名地想起了靳毅曖昧的笑容。
果不其然,簡晟提起了同樣的話題:「傅家小姐沒有以情動你嗎?我原以為她或許會以身相許求你留下……」懶洋洋,軟綿綿,簡晟永遠有著輕易激怒人的特殊稟賦。
還沒等韓謙開口,不甘寂寞的娃娃臉席孟苓已經逕自咋呼了起來:「傅家小姐?就是那個癡戀了謙多少年,卻一直沒得到好臉色的可憐女孩是不是?她還沒死心嗎?怎麼搞的啊,怎麼會看上謙呢?是不是中邪了,也許請個道士驅驅鬼會比較好……」口沒遮攔地嚷叫半天,席孟苓認真考慮起最後提議的可能性。
「那個傅小姐……」連褚灝介也加進來。他們四人從N市一起出來闖蕩,對傅澄昕的癡情都是有所耳聞的。
「感情的事不能勉強。」而韓謙用一零一號答案拒絕了所有的探問。
既然是至交,自然明白何時應該旁觀。感情的事旁人插不了手,而他們會尊重韓謙的選擇。不過不談傅澄昕,卻不表示他們會就此放過韓謙。生活如此無趣,如果連朋友都不能犧牲一下提供笑料的話,人生的意義又何在?簡晟正是該理論的持有者之一。
「謙啊……」低低一喚,昭示著危險來臨,「傅小姐這麼優秀又如此多情你都不放在眼裡,我實在好奇,到底怎樣的女子才會打動大少爺你的心呢?你不妨說說,我們也好幫你物色物色。怎樣啊,謙?」輕佻地眨了眨眼,簡晟笑意盎然。
「是啊是啊,說說看。」席孟苓也惟恐天下不亂地湊了上來——將剛才的道士們全然踢出了腦海,「冷艷的溫柔的熱情的含蓄的天真的凶悍的,謙,你喜歡哪一種,說出來讓大家聽聽……」也讓大家樂一樂。他嚥下未出口的補充,暗笑在心。
「那邊的那位怎樣?」簡晟邪邪地建議,下巴點向了吧檯的方向,「很適合你哦!」兄弟的直覺。
韓謙沒有理會簡晟的取笑,席孟苓卻愛熱鬧地轉過了頭,「狐狸,你確定謙喜歡這一類型嗎?」他皺了皺秀氣的眉,整張臉更顯不符年齡的可愛,「看起來很冷的樣子。」要他說的話,右邊的辣妹會更適合謙一些。
「理智而且優雅。」褚灝介也看了過去,「像清酒,很有味道的一個女人。」她的出現在這個酒吧中顯得格格不入,但也因此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即便在最陰暗的角落,她也得不到她所期待的平靜。她本身就是一個發光體。
連灝介都這麼說……韓謙不禁轉過了頭——見到了他們口中的身影,他擰起了眉,「是她?」沈瞳,一個他從不曾想過會在酒吧相遇的女人。
他們聽出了他言語間的驚訝,「你認識她?」席孟苓像個好奇寶寶精力十足地率先發問。
幾道不懷好意的高大人影正逐漸向她靠近,目光緊鎖在不遠處開始糾纏的眾人間,韓謙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交換了個眼神,席孟苓與簡晟忽的同時站起身走向了吧檯。
「他們幹什麼?」韓謙瞇起魅惑的眼,轉頭看向仍靜坐原地的褚灝介。
「他們在幫你。」執起酒杯,褚灝介倚上了椅背,唇邊有著不易察覺的淺笑,「你對她有興趣,不是嗎?」能讓韓謙記住的女人不多,放上心的則更少。而這個女人,應該是與眾不同的。他這麼想,簡晟與席孟苓也同樣這麼想。
「興趣?」韓謙卻笑了。輕勾起唇角,他以同樣的姿勢向後倚去,笑意醉人,「這回你們失算了。」
褚灝介挑起眉,沒有來得及進一步追問——因為救美二人組已經以壓倒性的勝利帶著全然醉倒的佳人走到了他們面前。
「怎麼樣,你要的人。」席孟苓可愛的臉上寫滿急欲討賞的諂媚,「謝我們吧!」
「這是什麼意思?」輕啜了一口杯中的液體,韓謙故作不解地看向兩人。
「夜晚才剛剛開始不是嗎?」將手中的人放上韓謙一邊的長沙發,簡晟坐回了另一側,神情依舊是要笑不笑的曖昧,「你喜歡,我們才辛苦幫你奪來,你不會讓我們失望吧?」
將酒杯移離唇邊,韓謙的笑容越發邪氣迷人,殘忍的薄唇中吐出的是無辜至極的話語:「怎麼,我沒有說嗎?她是我朋友的女人。」側首看到其餘幾人挫敗的神情,他彎了眼角,「你們不會以為我和她有什麼吧?」
他們能有什麼以為?謙不碰朋友女人的原則他們再清楚不過,這次他們做定白工了。
這一局,韓謙勝。
「現在怎麼辦?」席孟苓第一個叫了起來,「把她就丟在這嗎?」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天哪,這是多大的一個麻煩!
韓謙閒閒地再次端起酒杯,擺明了置身事外。
「謙,你知道她住址嗎?」褚灝介理智地問,至少該把人送回去吧!
「她今天才到南部。」韓謙緩緩道,帶著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的神氣,「而且她男友不在這個城市。」麻煩是他們惹來的,他樂得在一邊看熱鬧。
「可惡!」席孟苓心情惡劣地走上前,決定自力救濟,「小姐,醒醒,小姐……」他試圖喚醒她。
然而,給他的回應始終只是沉靜。
「小姐……」褚灝介看不過去地加入了戰局。
然而,依然無果。
「或許,睡美人需要王子的一吻?」狐狸懶懶散散地提出了一個建議,並走上前打算身體力行。
竟然醉得那麼厲害?「走開。」韓謙收斂了笑意,上前推開笑意陰險的簡晟,終於開始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沈小姐。」他嘗試性地喚了一聲,並不抱太多期待。
奇跡般的,她卻睜開了眼睛,「韓先生,你好。」幾乎是即時的,她綻開了笑容——專業的,公事化的笑容——完美的弧度,親切而且不失距離,正是他印象中她一貫朦朧冰冷的微笑,「很高興見到你。」她甚至站起了身,以優美的身姿。
他怔了,沉默。
「醒了就好。」天生缺根筋的席孟苓興奮地衝到了沈瞳面前,完全不覺有異,「小姐,告訴我們你住……」接下來的問題自動消音,因為女主角再次倒在了他的懷中——毫無意識的。
「這是怎麼回事?」連褚灝介都怔了。扶了扶眼鏡,他一向冷淡而嚴肅的臉上是困惑。
只有簡晟陰惻惻地笑了。走到呆愣著的席孟苓身邊,他伸手攬過了昏睡的佳人,「沈小姐。」
「你好。」她再一次地醒轉了,客氣的笑容,有禮的問候——和剛才一模一樣的無懈可擊。
然後,在接觸到簡晟陌生的面容後,毫無預兆的,她又一次醉倒。
「果然。」簡晟瞭然地露出了微笑,「就是這麼回事。」
「太神奇了!」席孟苓瞠目結舌,「沈小姐……」他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試驗。
「你好。」如出一轍的回應,然後,她失去意識。
「真有趣,跟裝了開關一樣!」席孟苓驚喜地狂呼出聲,連簡晟狐狸般狡黠的眼瞳中也閃出了興味的光芒。
「沈小姐。」
「你好……」
「沈小姐。」
「你好……」
「玩夠了吧!」韓謙皺著眉阻止了胡鬧二人組興致勃勃的遊戲,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
「怎麼,心疼了嗎?」簡晟轉身,笑得依然不懷好意。
「謙,別光看著,一起來!很有趣啊!」席孟苓很有同胞愛地邀請韓謙加入。
「別玩了。」褚灝介作出了決斷,「既然知道把她叫醒的方法,就問清楚她的住址,把她送回去吧。」她畢竟是謙朋友的女友。
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閒晾一邊的主角身上,那目光期盼得令他一陣悚然。
「為什麼是我?」韓謙用銳利的眼神頂了回去。
「她是你朋友的女人。」席孟苓不畏惡勢力地指出理由一。
「她面對你清醒的時間最長。」簡晟繼續理直氣壯地列出了理由二。
「謙,早點送她回去吧。」到褚灝介口中直接成了定論。
該死!
一路問問走走地將沈瞳送回了小公寓中,韓謙仍然難以相信竟受到那幫兄弟這樣的陷害。她果然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醒醒睡睡,也虧得如此,他才能成功地使她打開房門,將她送進套房。脫下她細跟的皮鞋,他將她甩上了床。該死的一夜!他忍不住低咒。
抬腕看了一下手錶,已是深夜,他輕哼了一聲,特有的不羈與恣傲。夜很靜,不大不小的套房中只有床頭時鐘的滴答聲響。
這是一間整齊卻也冷清的住所。簡單的格局,三室一廳,被佈置成了冷冷的淺藍色調。臥室中抵牆擺上了柔軟的床鋪和同色系的台櫃。床後牆上的窗半打開著,夜晚的風灌入,吹拂起拉至一邊的淺色簾幕,微微擦動著。
她在床上不適地顫動了一下,隨即愈加鑽入了溫暖的衾被。他皺眉,邁步走至窗邊,拉上了窗,隨手將窗簾挽起。低頭看了一眼安靜恬然的她,他關上燈,走出了臥房外。
客廳是同樣的簡約風格,韓謙的視線停留在了廳中央的小行李箱上。一個很小的行李箱,花不了多少時間整理的行李箱,但她卻依然沒有整理便直奔了酒吧——他不認為她對夜店有如此之大的熱情。習慣性地勾起唇角輕輕發了個鼻音,他徑直走到了一邊雪色的長沙發上躺了下去,沙發和他想像的一樣柔軟,一天的疲累席捲了全身,他恣意地合上了雙眼,自在得仿若在自己家中,完全懶得理會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尷尬。他永遠是隨興的,有時甚至近於自我。即便是在朋友女友的家中,他依然睡得愜意。
無愧於心,就無須拘謹掩飾。
不知是什麼時刻,他被細微的聲響驚醒了。睜開眼,緩緩起身,斷續低沉的抽噎在靜謐的夜中異常清晰。他不自覺地擰眉,循聲走到了她的臥房外。
果然,是她。
也出乎意料地,竟是她。
已是凌晨,天微微地亮了。蒼白的光亮透過床頭的窗在黑暗的房間中灑出了一片虛弱的明亮,恰恰投在了她的週身。她低著頭,黑色順滑的發垂在小巧細緻的臉頰兩側,烏色的光澤愈加映得她原本白皙的雙頰蒼白驚人。而他,在這片微弱的光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卻獨獨看清了她頰側兩道清晰斷續的水痕。
無意識地,他走到了她面前。她本能地抬頭,卻使自己毫無遮掩地望入了他深不見底的瞳眸。
他,從不知道,她的眼瞳是那麼澄澈。
她在哭泣,卻也在壓抑。緊緊咬著下唇,她試圖阻止奔湧的淚水,然而她的唇已幾乎滲出了血絲,她的努力卻仍是徒勞。緊緊地緊緊地,她仍堅持地壓抑著,無力地令人心痛。
到底是怎樣一種堅持令一個人醉酒後依然保持著優雅的應對舉止,又是怎樣的一種堅持令一個人即便在夜闌人靜時仍壓抑哭泣?此刻,是否已是眼前的她一生最失態的時刻?
心在一瞬間崩塌了一個角落,然而他尚來不及意識到,冰涼的手指已經撫上了她受虐的輕薄唇瓣,「連哭你都不會盡興嗎?」低啞冷冽的譏諷,單那指腹在她的唇上卻逗留得異常溫柔——溫柔,一個他從不曾想過會在自己身上出現的詞彙。
失去了唇上的著力,淚水狂湧而出,突然激烈得令她來不及收拾——痛哭失聲!
那一聲聲,在這狹小寂靜的空間裡竟似一下下地敲打在了人心上。痛,是惟一的感覺,對她,亦對他。
「別哭了。」
很久以後,他依然無法理解那一刻的衝動。然而,當時的他,卻只想到了這三個字。
他吻上了她的淚。他的唇是冰的,她的頰也同樣是冰的,然而在接觸的那一瞬間,他卻真實感覺到了溫暖。
吻,落在了她的眼上、眉上,印在了唇上,然後襲上了她冰冷纖細的鎖骨——帶著炙熱的曖昧溫度。
慾望來得突然,而且無法抗拒。
緩緩地,緩緩地,他覆上了她。
一切,其實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