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家那率直小姑娘的清脆音質猶在她耳邊盤回,一遍又一遍,盤回到最後,入血入心,讓她也一遍又一遍地自問。
她有什麼恨?
不,她心頭無恨,有的僅是悵惘。她不知這一生在等待什麼,明知無望,內心最柔軟的所在還要為他保留。
她有病,心病,病得不輕。這隱晦、幽微、卻根深柢固的執念把她害慘了,讓她執著在最初的情悸,就這一個,從此再無誰。
細臂畏冷般環著自己,她其實不冷,反倒熱得直泌出汗來,會這麼瑟縮地抱住自個兒,是因一顆心坪坪促跳,而腦子昏沉沉。她知道事情不對勁,有人在她的清茶裡下了蒙汗藥。
「不是教你把她看緊嗎?人呢?人哪兒去了?」
「剛才……明明還在啊!咱只是溜去拿了壺酒,想說人都昏死過去……」
啪!有誰被重重摑了一記耳光。
「你給老子聽好了!這姑娘被指了名的,付錢的大爺還等著收貨,你讓她跑了,咱們不僅收不到後付的那一半錢,連先前入袋的那一半也得吐雙倍出來,沒準兒還要弄得缺胳膊少腿!」
「沒、沒這麼嚴重吧?噢!」又挨了一記掌摑。「就怕更嚴重!混帳東西,還不快把人給老子搜出來!」
易觀蓮拚命捏著自個兒的臂膀,不能暈、不能暈。這地方全然陌生,她不知自己身所何在,只曉得不能再繼續待在那房裡,那間房中瀰漫著某種花香和脂粉氣味,太濃郁,濃得化不開,她嗅多了只覺反胃欲嘔。她跌跌撞撞逃到房外。沿著迴廊走,下意識往人聲喧囂的方向挪動腳步,才過一個轉角,她迷濛的眼驀然定住,霎時間還以為所見的皆是幻象。
數不清的流蘇燈籠高高低低懸著。
紅彤彤的火光將華麗園子中酒池肉林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男與女嬉鬧著、追逐著,衣衫不整地纏在一塊兒,兩個的、三人的、還有成群的,一個夾著一個黏迭在一起,跟發情的畜牲沒兩樣……
她瞥見有條人影朝這兒醉步走來,攪爛般的腦子終於一凜,忙縮回身子,退到迴廊這一邊。
不能待在房內,更不能在這時走出去,得尋一個藏身之處啊!至少得躲到蒙汗藥的藥力消退,這麼昏昏沉沉、思緒不清,會出事的。
她故意解掉用來扎發的淡藍色錦巾,丟在往另一邊迴廊的地上,然後退到廊下。她雙手胡亂摸索著,不敢躲在假山的石洞中,最後在石階下找到一個小凹洞,她蹲下來往裡頭一縮,陰影打過來,將她整個人掩得好好的。剛躲好而已,廊上就傳來那兩人的對話。她努力豎起耳朵聽著上頭的動靜,但儘管努力再努力,兩隻耳朵像是被人密密搗住似的,聽得不很真切。再有,她除了眼皮很沈,腦袋瓜也沉甸甸的,沈得頸子已無力再支撐,咚一聲,額頭磕在自個兒屈起的雙膝上。
交談聲淡去了,他們像是瞥見她故意留下的錦巾,而後,腳步聲似乎也走遠了,唔……她暫時是安全的吧……
縮在小小凹洞內,這兒氣不流通,她胃又造反了。
房中那股子黏膩的濃香彷彿一直蕩在鼻間,她強忍著,忍啊忍,一聲乾嘔仍衝出口,她小手連忙搗住嘴。
為時已晚!
有人聽到那細微聲響!
易觀蓮手還緊搗著嘴沒放,一團黑墨墨的影子驀地出現在凹洞外。
來人蹲下身,堵住她唯一出路。
黑暗中,他的面龐只勾勒出幾道線條,如初初成形的陶土粗壞,兩丸深瞳在暗處爍光,那樣的眼格外教人心驚膽顫。誰?他是誰?男人探臂要碰觸她,易觀蓮不曉得有否哭喊出來,只知道自個兒雙手不斷揮打,原本屈起的雙腿也跟著踢贈。
那人緊聲說了什麼,她聽不見、聽不見……不,她是根本沒辦法聽懂他的話,那些聲音全無意義,進了耳卻進不了心。
她心緒驚亂,腦子昏脹,就怕這人與下蒙汗藥的人是同夥,更怕他要拖她出去幹那些……淫亂下流的事。
不要!不要!她寧可死啊——
「嗚……」然而,她還是被拉出小凹洞,拚命揮打的手被緊緊扣住了。
倒在石板地上,男人壓著她的身子,兩腿夾住她下身。
她喘息著,昏昏然,不知自己淚流滿面。
男人以為她終於平靜下來,俯在她耳畔正欲說話,她下一刻卻又激烈地掙扎起。
「觀蓮?觀蓮!」溫嗓夾著難得的嚴峻,沉沉低喝。這一次,轟隆乍響,耳邊的一團渾沌終於狠狠爆開,易觀蓮聽到那聲沈而有力的低喚,
她驀地定住不動,瞬間被點遍週身大穴似的。
他是……他是……
「是我,展煜。」他也微喘著,熱息籠著她的耳與腮畔,似乎得制伏她又不能教她受傷,著實費了他一番功夫。
「煜、煜少爺?」怎麼會呢?她記得……今日是華家的大好日子,易家前兩天還遣人先送賀禮過去的……他怎會來到她身邊?
「別怕,我帶你回去。」見她神智漸穩,他大手讚許般撫著她的頭頂和秀額。
「這裡是、是什麼地方?園子裡那些人他們他們沒穿衣服,還把食物擱在……赤裸女體上,肉抬盤……肉抬盤……真有這種事……」背脊一陣顫慄。
她嚇著了,無意識地流淚,但她彷彿不知自己受到驚嚇,白蒼蒼的臉蛋仍透著倔色。展煜深深注視著她,憐惜之情不禁大增。
「這裡是『鳳吟閣』,城內生意最興榮的妓院,你該聽過。」
易觀蓮心頭一緊,昏昏應道:「我聽過……」
「只是沒逛過吧?」
男人話中的嚴峻味道略淡,回復溫溫帶笑的尋常語調,易觀蓮卻迷糊了,感覺他像是有意放鬆她心神。
忽然,壓在身上的重量不見,她被打橫抱起,落進他沾染酒香的寬懷中。
「……煜少爺,放我下來,我、我自己能走的……」
「你不能。」淡然卻不容質疑地駁回。
「可是我!」
「噓……」男人驀地收緊雙臂,讓她的小腦袋更深地偎進他頸窩處,掩盡她原就氣弱的聲音。
易觀蓮說不出話,只覺他正抱著她迅捷移動,然後停住。
跟著,她雙腳落地,便如他所說的,她沒法走,連站都站不穩,往下溜的身子全得依賴他的摟抱撐持。她眨眨霧眸,覦見兩人此時竟站在兩面假山之間,這處狹窄的所在幽幽暗暗,月光透不進來,擠著他們倆剛剛好。可是,躲在這兒幹什麼——她迷惑地抬起臉,剛要問出,廊上便傳來交談聲——
是方纔那兩人!他們去而復返了!
交談的聲音又低又急,她費勁兒想聽清楚,無奈只捕捉到片段幾句——
「不可能,一定還在,非找到不可……」
「……有有,連大園子那兒都搜過了,『鳳吟閣』內被咱們買通的兩個姑娘也說沒瞧見她……」
「混帳!別跟我廢話!從頭再找,就從這小園開始給老子搜!」
突然,緊摟著她的男人將唇湊近她耳邊,低低一吐。「得罪了。」
什、什麼?她嚅著嘴,男人沒給她追問的機會,面龐陡地朝她壓下。
事發突然,她不濟事的腦子完全糊成爛泥,直到兩片唇被重壓、蹂躪而生疼,她欲叫叫不出,即便掀唇叫了,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覆罩過來,她又驚又昏,逸出口的皆成軟軟咯咯的哼聲。他真是在「得罪」她!她身子被順勢放倒,背貼著假山滑坐在地。
她雙腿被拉高撐開,而他就這麼壓迫過來,精瘦修長的軀體緊抵著她,雙手甚至還探進她裙內!
他喘息聲粗嘎渾濁,如醉酒之人,且色慾濃烈,易觀蓮連連驚嚇,無力掙扎了,這會兒當真怔愕到要任男人予取予求。
「老、老大……假山後有人!」腳步聲逼近。
事實上,那兩人已逼得太近,近到能瞥見以假山作屏障的一雙男女正在幹什麼勾當。
男人壓著女人,有房不進,偏愛在園子裡交合,這新鮮刺激的「野風景」在「鳳吟閣」內並不少見。
老天……易觀蓮纖脊一凜,迷濛的眸子瞠得好圓。
幽暗中,男人近得不能再近的眼同樣睜著,目光神俊,閃著近似安撫的火芒。
他這是……在安撫她嗎?
她尚未分辨出來,全身突然一鬆,那具強壓著她的男性身軀忽地拔離。
她虛軟地癱在地上,大片黑暗掩了她一身,男人在這時步伐微顛地跨出兩面假山所形成的陰影外,堵在那兒。
「混帳!本大爺難得上『鳳吟閣』玩姑娘,搞得正過癮,你們兩傢伙……吵什麼吵啊?」揚聲罵著,展煜隨手抄起園中欄架上的小盆栽砸將過去,身形還不穩地顛了顛,一副醉酒模樣。
小盆栽摔得粉碎,不只那兩人嚇著,易觀蓮也驚得輕抽了口氣,但她似乎弄懂展煜的意圖了,遂乖乖待在暗處,腰臀和四肢仍是方才被擺佈出來的淫亂姿態,像被灌了不少酒,也跟著醉醺醺。
「呃……咦?唉唉,這位不是『華冠關中』的煜少爺嗎?煜少爺,華家今日有喜事,您沒留在家裡吃喜酒,怎來逛『鳳吟閣』了?」被喊「老大」的矮壯漢子涎倒三角眼不住往展煜身後飄。
展煜寬袖胡揮,惱恨般又砸出第二個小盆栽。「他媽的……我吃不吃喜酒、逛不逛妓院?呃——」打了個酒嗝。「要你來管嗎?」砰!第三個盆栽在那兩人的腳邊爆碎一地。「滾!滾遠點,別妨礙大爺辦事!」
矮壯漢子瞇著眼還想說話,當手下的已一把扯住他,壓低聲量道:「老大……今兒個華家大小姐華靜眉出閣,城內的人都在傳,說新郎倌不是他,該他的全沒了,不但美人被搶、美人的嫁妝更沒他的分,難怪會跑來逛妓院,咱們還是少惹他為妙啊!」
這一方,展煜沒再理他們二人,嘴裡仍胡亂罵著,滾出一串醉言。
他晃著身軀轉進兩面假山內,只見他像是撩開衫袍、半褪了裡褲,然後背對著那兩漢子跪下來,跪在女子敞開的裙腿間。
說出去怕沒誰相信,沒想到在關中一向頗有好名的華家煜少爺,竟也有這等醜態——飲酒縱慾,滿嘴髒話,隨意拖個妓女便能躲在假山後搞得昏天黑地!原來斯文全是裝的,愈斯文的人其實愈下流,這種下流法還真淫啊……娘的!真他娘的!
害他興奮得也跟著一柱擎天、硬邦邦了!矮壯漢子脹紅黝臉,想著姑娘,姑娘……姑娘……對了!他們還得找到那位該死的易家小姐!「別看了,辦正事要緊,快到別處再找找!」他打了同樣看直了眼的手下一記後腦勺。
兩漢子隨即又分頭跑開。
靜謐謐,連月光也不落的假山間猶如一塊虛境,根本不屬於這座園子。
正因為太靜,男人的呼息聲顯得濃沈。
易觀蓮仍動也不動,兩張臉貼靠著,他的嘴猶貼著她的唇角,而他的身軀更切入她腿間,懸宕在她身上。此時此刻,她不曉得該怎麼動,連說話都不知該如何數口。
然後……終於……壓在身上的男人挪動了。她羞紅臉,沒敢看他,也就順著昏昏的神智閉上雙眸。
今夜發生的事太離奇、太詭異,展煜摟她、親她、摸她,只為了作戲給別人看,最終目的是要護她。
她真不知該笑,或是該哭了?下一刻,她重新落進他溫暖懷中,被他抱出那片陰影。她當真把自個兒全然托付,往哪兒是哪兒,一條命交到他手裡,上窮碧落下黃泉,天涯海角皆隨著他去,即便要跳火海、入劍山,也甘心情願一般了。
片刻或須臾,她不太清楚過去多久,只感覺到自己被放平下來,有人撥開她頰畔的髮絲,然後,她聽到他幽沈歎氣。
「我並非有意冒犯。觀蓮,別哭了好嗎?」
……她在哭嗎?
易觀蓮並不知道自己掉著淚,只覺臉燙眼熱。
男人喚著她的閨名,從去年「春貢」那件事發生後,他就開始這麼喚她。這大半年來,他與她易家的往來突然變頻繁,生意上要有什麼好處可取,也硬要分她易家一塊,再有,連棉田里的活兒他也來插手,拉著一些易家棉農全種起利潤較豐的新種棉。
他想對易家多作補償的心思,她全然明白,只是沒料及,今夜她莫名落難,陪在身邊的竟也是他。吸吸鼻子,她秀睫微掀,在水霧中分辨他輕郁的俊臉。
「……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我沒要哭,只是暈暈的,想吐……」她試著淡笑,試著要端住尋常清凝的姿態,眉心卻是一蹙,週遭的氣味又引她反胃了。
展煜也顧不得什麼,忙重新將她攬進懷裡,讓她枕著他的大腿。
隨即,他從袖底取出一隻暗色扁袋,從袋中找到小藥瓶,揭開瓶口塗了些藥在她兩邊額角,然後再把瓶口湊近她鼻下。
「唔……是南洋薄荷露……」易觀蓮嗅著能清新醒腦的氣味,連嗅三、四下,神魂稍定,她眨了眨眸。「咦?你……這小扁袋……你怎會有?這是伍嬤嬤的東西啊……」袋內常備著幾種藥膏、藥露,每回伍嬤嬤跟著她出門,定把這袋子帶在身邊。
「伍嬤嬤要我帶著,怕你臨時需要。瞧,真派上用場了。」薄唇微勾,他儘管笑了,眉宇間仍沉沉的,又道:「伍嬤嬤趕來找我,說你今早單獨出門到『快意齋』和人談織錦的事,結果只見進、不見出,易家馬伕等到天都晚了,才察覺事情不對。」
伍嬤嬤從來就瞧他不順眼,最後卻求他相幫,可見事態有多嚴重。他力道適中地輕晃小瓶,讓清冽香氣擴散,並小心不嗆著她。「記得發生什麼事嗎?」展煜問。抿抿唇瓣,她閉眸想了一下,然後揚睫歎息。
「不很清楚啊……嬤嬤年歲大了,腰腿常鬧酸疼,我不想她這麼辛苦,所以沒跟她提,就獨自上『快意齋』茶坊……『快意齋』的鍾老闆是相熟之人,他說有人請他約我到『快意齋』一會,想請我織一件錦物,要見了面才好談尺寸和構圖等事——」略頓。「我去了,還沒進茶坊,裡邊就來了一個夥計把我從側門領進去,走小徑,一路走到位在茶坊後的小雅廳。他上了杯茶,請我在小廳內稍等片刻……
我把茶喝了一大半,卻沒見到誰來,想出去看看,一起身,頭就犯暈了,暈得沒法站啊……然後較清醒時,就發現自個兒在這兒……」
嗅夠了薄荷氣味,她小臉往旁偏了偏。
展煜見她臉色仍差,遂用手指沾著些薄荷露幫她揉額、揉眉間。
方寸生漪,一波漫過一波,易觀蓮幾要忘了呼息。
她腦海中忽地浮現那次華靜眉暈厥後被他攬在懷裡的情景,她當時幫華靜眉揉揉捏捏,他眼神滿是憐惜,而此時,他亦是以那樣的眼神看著她。他確實關懷她,如同關懷華靜眉,卻都不是出於男女之情。他可以對所有姑娘家都好,對弱者慣於付出關懷,真正喜愛的卻一直壓在心
底、藏在深瞳裡。她看得出他要誰。
在感情這條路上,她和他其實很像,她的渴慕也放在心底、瞳底,從未坦率。
「你怎知我在這兒?」她幽幽問,蜂首微贈他的腿,悄悄品味著這種彷彿在跟他撒嬌的滋味——儘管她根本不曉得該如何對男人撒嬌。
「我從『快意齋』那裡著手,鍾老闆說,他也等著你去,但沒等到人,茶坊中的夥計們全說沒見到你。」
「啊?」怎會這般?
展煜淡笑,長指下意識揭掉她面頰和眼下的潤意,瞥見她泛紅微腫的唇瓣,他腦中極快地晃過什麼,心葉被彈了一下,但那個「什麼」究竟是什麼,他已寧定神智,不再多想。
「依這種狀況,若非鍾老闆有問題,就是夥計們有問題。」他劍眉挑了挑。「當然,也可能蛇鼠一窩,全都有問題。」
「不會的!鍾老闆與我爹有交情,我還得稱他一聲叔叔,他……他不會害我的……」急得搖頭,搖得頭又犯暈。
天真!
展煜想念她幾句,想要她放聰明些,然一見她小臉露出難受表情,哪還能對她叨念什麼?只能按住她的額,希望掌心熱度多少能染暖她的雪膚。
他近似歎氣道:「這事還得再查,你別急。鍾老闆和夥計們雖問不出個所以然,倒是『快意齋』一名做糕點的女師傅提了些線索,她覦到兩個面生的漢子挑著一隻大箱從茶坊後門進出,其中一個還穿著『快意齋』的夥計服,女師傅心起疑,跟了過去,瞧見有馬車停在後門外的小巷,她上前想探看時,那兩人已急急駕著馬車走了。」
易觀蓮努力回想。「……馬車很顛,我該是有睜開一、兩次眼,但週遭好暗好黑,伸手不見五指……後來,我就記不得了。」
想到當時她人就無助地蜷伏在木箱內,那景象讓展煜胸口緊繃,怒氣匯聚。「記不得也好。」他用衣袖幫她拭臉。
「可是你找到我——」
「我請朋友查了馬車留下的痕跡,那位朋友對追蹤之事有些能耐,一路追到『鳳吟閣』,我便進來探探。」他說得平淡無起伏,彷彿事情就是如此簡單,沒費什麼氣力。
然而他未說的,易觀蓮內心卻知,能這麼快找著她,必定花了他不少功夫。
他袖上有酒味,還染著一股濃濃脂粉香。她喜歡他為她拭臉的舉動,但那鑽入鼻中的濃郁氣味卻讓她胸內輕絞。
「你……你時常進來這兒嗎?」
「談生意時,偶爾會過來坐坐。」
他答得坦白,瞥見她眉心微乎其微一蹙,隱約猜出她的想法,繃怒的心緒不禁緩了緩,嗓音甚至有幾分笑意。
「我知道你不想再待在『鳳吟閣』,但我進來前,伍嬤嬤對我耳提面命了一番,說我要膽敢把事情鬧開,大剌剌把你從這兒帶出去,危及你的閨譽,她要跟我拚命。」把她的頭放回枕上,他目光變深,沈定道:「我進來時就要了這間房,你安心睡會兒,等蒙汗藥的藥力退掉後,我們再走。」
易觀蓮沒再追問屆時兩人要怎麼走,她倦倦地吐出口氣。
「今日你華家辦喜事,華家大小姐下嫁華府大總管,你沒能痛快喝喜酒,卻被伍嬤嬤纏上,還被人說了難聽話……今夜在『鳳吟閣』瞧見你的人,八成都猜你是來這兒尋樂消愁,因為美人沒了,美人的嫁妝你也沾不上……煜少爺,你名聲多少被弄臭了啊……」
「那就臭吧,我名聲被弄臭,總好過你真出了事。」他又探探她的額頭,面龐俊朗溫和,好似自己的名聲也沒值多少錢,多臭都不打緊。
沒聽到她說話,他撒回手,視線移向她的眸,發現她正定定看著他。
「怎麼?她也認為我該尋樂消愁,藉酒忘憂嗎?」眉尾淡挑。
枕上的小臉微搖了一下,眸心輕鎖著他,一會兒才低低喃道:「你不必。華靜眉出閣,與貴府大總管駱斌結為夫妻,你真心替他們倆歡喜,何來憂愁?」
聞言,展煜的刺眉挑得更高,看她的眼神變得奇異。她徐慢地幾次眨眼,彷彿眼皮愈來愈沈,所有倦意全都席捲而來,她已沒多少力氣抵拒。就在展煜以為她將合睫睡去時,卻聽到她幽然如飛絲的輕語。
「你要的人不是華靜眉,你要的一直是另一個……去年夏,她跟著別的男人出關外,你不開懷,卻裝得渾無事似的……」靜掩的翹睫再次掀敔,她沈眉凝容,神情淡到無味,眸底卻有什麼竄燃著。
被直擊心事,展煜也不慌愕,僅持平聲嗓道:「睡會兒吧。」
易觀蓮聽話地閉上眼,想說的話仍幽幽盡出,像夢囈,卻低柔清楚。
「去把她帶回來吧……你與她,總該有個結果啊……」
而自己與他,也該有結果的。
他若能得到他的幸福,她也能以自己才懂的方式幸福著。
終究,她這孤僻、不討喜的性情,跟誰都配不成對,一生就一個人過,她可以盡情慕戀他,只要能藏好這份心思,就不會傷到誰……
她昏睡了。坐在榻邊的男人神色沈凝,一動也未動,仍直勾勾注視著她。